【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苦涩的日子仿佛一条受了伤的蛇
梦梦走到下石堡,突然想起金花有娃哩。她想给娃买点吃的,可是,分销店在哪儿呢?她站在路口,不知该往哪儿走。
太阳已经落到西山顶上了,说沉就沉下去了。地还是灼热的,刚刚收了工的人都在屋里做饭喝汤歇息哩。巷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个人影。一个小孩儿跑过来了,咿咿呀呀,好是可爱。她从哪儿跑过来的?巷子里?
梦梦正在想分销店的事,一点没注意这孩子从哪儿出来的。她走过去,想抓住那孩子,她那圆圆胖胖的脸干干净净,粉嘟嘟的。
梦梦弯下腰,问:“妈妈呢?”
孩子没说话,转身跑了,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梦梦的心被那小孩儿揪着。
那小孩儿没有进巷子,一直沿着路往前跑。路边是蓬勃茂盛的玉米地,有一个女人站在路边,对着玉米地发愣。梦梦跟着孩子往前走,想打听一下分销店的位置。那女人没有觉察到梦梦的到来,继续对着玉米地发愣。
那是一个细瘦的剪影。她背对着太阳,脸很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蓬乱的头发在风中拂动。梦梦有些为难,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个干瘦苍老的女人。
她是这个孩子的妈妈?奶奶?
梦梦站在那儿,等那孩子发声。但那孩子只是跌跌撞撞地跑,跑到跟前抱一下那女人的腿,那女人把手搭在小孩儿头上,按一下,那孩子就又跑了。
梦梦鼓足勇气,准备打扰一下这个沉溺很深的女人。正在这时,那孩子跌倒了,呜呜地哭。女人惊慌地回过头,去扶那孩子。
金花!梦梦惊呆了,她看着那女人竟没有叫出声。
金花扶起孩子,发现了梦梦。她弯着腰看了梦梦一会儿,涩滞地说:“梦梦。”
梦梦的心被刀划了一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金花抱起孩子,神情依然呆滞,她还没有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梦梦说:“你在这儿弄啥哩?”金花的眼闪了一下,说:“没弄啥。”梦梦想不出说啥,就说:“哦……我想给娃买点东西,不知道分销店在哪儿。”金花说:“买啥哩?都有哩。”说着抬脚走了。
梦梦跟着金花往回走。她摸一下小孩儿,问:“这是……”
“老三。”金花嘴角翘了一下,露出一丝笑,那笑浅得就像水上飘过的一道纹,一眨眼就不见了。梦梦看出金花的不好,可是她不知道说啥。她也不好,她竟不知道金花已经有三个娃了。
“晓天没回来?”梦梦问,极随意极必然的一个问题。金花顿了一下,接着往前走。梦梦没听见她说啥,她看见金花那长脖子往前伸了一下,喉咙里有一团东西涩苦地滚下去了。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东边一溜两间,西边是空院,西北角是一个石头垒成的茅厕。太阳已经沉下去了,看不出西晒的迹象,但太阳的热毒还在,院子里浩荡着焦烤的味道。
金花放下娃,去扶晓天达。晓天达蹲靠在茅厕的石头墙上,手里拿着烟锅,没吸,自己给自己说话。金花把晓天达扶到大门口,让老汉在门墩石上坐了。
梦梦说:“还那样?”金花没说话,进了伙房。伙房的墙还是没有裹抹,一层一层的胡基,清晰而油腻地裸着,让人很不舒服。
梦梦说:“晓天弄得那么好,你也该叫他把这收拾一下。”金花从锅里盛了一碗酸汤面,放在案上,又拿了一双筷子放在上面,就坐到灶前木墩上去了:“要离哩。”
失重的感觉。这一切不管不顾,其实是有预谋的。
金花说:“吃下些。”
梦梦本来是饿极了,吃过早饭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但她现在一点不想吃,她怎么吃得下去?她听得很清楚,韩晓天要离婚。
“你说晓天要离婚?”梦梦又问一遍。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是要否定,还是要证实,或者仅仅就是为了缓冲一下自己。韩晓天要离婚,她不相信,她无法相信。她转不过这个弯子!
金花没点头,也没摇头,把两只手从两腿间插下去,一直插到快挨着地了。她把头抵在膝盖上,背大幅度地抽搐。梦梦有点失控,恨恨地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
想着金花为韩晓天所受的委屈,梦梦真想说“不离,没那么便宜的事”,但她终没有这样说。没有了爱,婚姻就是一座荒山,没有幸福只有苦难。想到这儿,她问:“你咋想的?”
金花抬起头,抽泣着:“我咋想?我肯定不离。我为啥要离,我不到十九进了这门,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我为啥要离?”梦梦说:“那你跟晓天好好谈谈,也许……”
“谈啥?半年多都没回来了。你说这人是咋着哩,你就是不顾我,也该顾一下你娃顾一下你达吧,咋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信也没有,话也没有。梦梦,你说这人咋这样哩?晓天原来不这样啊……”
梦梦无话可说,她也不知道人为啥会这样,她正为生活一团糟苦闷着哩,她回答不了金花的问题。她想要是她,她就离婚,这样的狼心狗肺不要也罢。可金花不一样,金花已经不是原来的金花了,她是三个娃的妈。生活把金花压得连她都认不出来了,金花比她的实际年龄沧桑十倍,她前面的路比她现在的生活还要困苦不知多少倍。
梦梦朝外看了一眼,晓天达还拿着他那烟锅,没吸。娃跑进来,又跑出去了,在她爷爷的腿上爬了一下,走开了。晓天达抬了一下手,像是要摸娃,娃走了,手又垂下了,看他的烟锅。
梦梦说:“他达是啥意思?”金花说:“他达能咋?他达越发痴傻了,啥也不问啥也不管,我把饭端去,老汉吃了;老汉拉下,我给擦了:你说我这一天是弄啥哩?管老的管小的,三个娃,三个呀!加上晓飞六口人。我咋过来的?你说我咋过来的啊?!”金花又激动起来,眼泪哗哗地流。晓飞探了一下头,看有人,没进来。金花喊:“饭在那儿。”又对梦梦说,“你不吃叫那先吃去。”晓飞进来给梦梦龇一下牙,端着饭出去了。
梦梦说:“晓飞还挺懂事的。”金花叹了口气,说:“娃对我好着哩。向着我,可晓天铁了心,谁能有啥办法?”
这话说得对着哩,自己的事只能自己解决。梦梦说:“你没去找他?”金花说:“没有,还没有,我再等他半年,他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去找。我就不信他能这么没有良心……就算他非离不可,总得给我说个啥,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就……唉,那时候晓天对我多好……梦梦,要不是他对我那么好,我能不管不顾地到他们家来吗?”
梦梦蹲在灶前,把住金花的肩膀,说:“你知道晓天从啥时候变了的?”金花苦愁着脸:“我咋知道!我一天忙得晕头转向,再说我哪会往这方面想呢?他对我那么好,今年过年,他回来了,突然提出离婚,我不同意。我咋能同意哩?!这不同意,他就不回来了。”金花的头低下去,泪又涌出来了。
冬冬和二女子回来了,吵着要吃饭。梦梦给他们舀了饭,饭是温的,那两端了到外头吃去了。金花说:“你也吃些。”梦梦说:“我不吃。我给你舀,你吃上些。”金花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吃,我不吃。吃不下。”
梦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甭急,事情总会解决的。啥也甭想了,先招呼娃吃饭。”金花站起来,找碗给晓天达舀饭,说:“娃都好管,还有他达哩。”
梦梦说:“要不要我陪你去找……”金花突然转过来看着梦梦,说:“不找。等到过年他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他。我把他达、他娃都给他送去……”金花没说完就哭开了,“他爱咋办咋办。我不管了,都不要我了,我还管啥哩?”
金花突然蹲到地上,哭声悲怆:“羞先人哩,梦梦,羞先人哩。你说我是不是羞先人哩?”
像有无数的刀在割哩,梦梦心疼得厉害。她把金花旁边那个碗捡起来放到案上,那是金花准备给晓天达舀饭的碗。梦梦突然想起农夫与蛇的故事,她真想剖开韩晓天的心,看看他是不是那条蛇变的。
可是她啥都没说,她把金花扶起来,给金花把眼泪擦了,说:“好了,好好的。等到过年再说。等到过年他还不回来,我陪你去找。”
金花没说话,拿了碗去舀饭。梦梦说:“我回去了,回头来看你。”金花也没留梦梦,看着梦梦走了,就坐在灶前的木墩上发呆去了。
梦梦难受得很,无奈得很。她没有回头,她怕看见金花的样子。本来想找金花诉诉苦,散散心里的闷气,没想到金花比她还惨,比她还屈。这世界是怎么了?这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这世界原本不该是这样子。可世界到底应该是啥样子,她不知道,她一点都不知道。厚重的土压得她已经喘不出气了,现在又加了一层,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日子越发凝滞了,梦梦出出入入静着一张脸,跟谁也不说话,对啥都没兴趣。蓝方辛只能忍着,不忍着就是一场吵一顿气。丽娃也变得躁狂,想起了就跟蓝方辛说“你跟我上来哥说去,我要退婚”。蓝方辛不敢骂梦梦,就骂丽娃:“那是说话哩还是放屁哩?说订就订,说退就退!”丽娃也学会顶嘴了:“那他说的给我姐找工作哩,这都一年了,连工作的影子也没见。他不给我姐找工作,我跟下他是弄啥呀,我神经啦?”蓝方辛气得骂:“你把你管好就行了,你姐的事你不要管。”丽娃说:“不要我管那你当初叫我跟石登辉订婚哩?”
蓝方辛被噎住了,她忍了忍,叹着气说:“给你说多少遍了,给你姐找工作那是咱的奢望。就是不给你姐找,你能说上人家的啥?你把你管好就行了。”丽娃并不松火,冲着蓝方辛嚷:“要光顾我,这婚我退定了。反正我再等几天,等到过年他还没给我姐找下工作,你不找我就去找我上来哥呀。”蓝方辛咽了两下唾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总要叫你俩把我活活气死哩!”
梦梦出去走了,她不想说啥,她能说啥?她们当着她的面说订婚,说退婚,说你姐的事你不要管,说我要不是为给我姐找工作,我为啥要跟石登辉订婚,
没有人顾及她的感受。日子把人逼疯了,磨钝了,大家都只想着发泄,没有人想伤害不伤害的事。焦虑铺天盖地,生活的意义被焦虑烤得只剩下“吃喝”两个字。没有谁看得清日子,没有谁能厘清日子,为了吃喝,人人狂躁易怒,口无遮拦。梦梦知道她们为她好,可生活已经够苦的了,大家还要这么唇枪舌剑。
她惊恐这样的日子,她想远远地逃离,但焦虑、吵闹像山一样把日子堵住了,叫她咋逃也逃不出去。
梦梦再也不会劝丽娃退婚了。她妈说得对,只要能把丽娃的事解决好,至于她,那是她们的奢望,她们的幻想。那次跟丽娃到红石村去,她就看出人家根本没把她们当回事。人家的媳妇排着队哩,丽娃能入选,是丽娃的运气。她再也不能劝丽娃退婚了。
但她肯定不会劝丽娃不要退婚。这婚订得太沉重,注满了欲望与权力的恶臭。这不是一桩婚姻,是一场交易。可怜她的妹妹,为了她忍辱负重,陷进这交易之地,成为交易的主体。
苦涩的日子仿佛一条受了伤的蛇,艰难地、艰难地向前爬行。梦梦毕业四年多了,四年多的时间,什么都没变,梦梦还是梦梦,工作没有,对象没有。可梦梦已经不是原来的梦梦了,妙龄年华被风带走了,娇嫩柔软被风带走了。二十三岁的梦梦,有了一些成年女性的沉静——这沉静是郁闷和伤痛堆磨出来的。
仿佛一座火山,表层平静内核狂躁,梦梦的脾气很暴,说发就发,发完就一片死寂一片沉默。
蓝方辛的火噌噌的,但不逼急了她不说。蓝方辛真的不知道拿梦梦咋办了,工作的事谁都没办法,潘富贵还是潘富贵,温了几天又灭了。蓝方辛不怪潘富贵,梦梦的态度她都受不了。有人给梦梦说对象,说了好几个了,梦梦已经二十三了,在农村早该是娃她妈了——当然,梦梦不是农村娃,可那又怎样?大雁有工作了,大雁拼命找成的;梦梦呢,不但不找,还像跟谁杠劲似的,不准你说不叫你提,一说一提就跟你急,要不然就出去走了,半天不回来。前几天又有人给梦梦说对象,部队上的,副营长。说再升半格就能带家属,就算不升,现在已经十一年快十二年了,再有两三年就够十五年了,也能带家属。一举两得,
多好的事情?可梦梦连听都不听。蓝方辛真的搞不懂梦梦,她疲惫极了,她懒得再提这些事了。一个儿女一条心,唉,那时候说大雁是她的一块心病,现在才知道,梦梦才是她真正的大心病!
蓝方辛说梦梦不急,梦梦咋能不急?但梦梦不是随便的人,她看上去随和,骨子里却是极较真儿的。她最不能随和的就是自己。插队四年多了,谁不想工作?可她不可能像胡美玲那样把自己卖了买一份工作。她已经豁出去了,有啥大不了的,她二十三了,要是有合适的人,她也不想拒绝——但她还是选择了拒绝。也许是因为爱,也许她压根就没想考虑这个问题。她二哥为了理想舍去了爱,她为什么呢?她的理想在哪儿,她的爱又在哪儿。她头上是一层一层的土,坚硬而冰冷,她啥也看不见,啥也不知道。她像鼻涕虫一样被人嘲笑,也许在他们眼里,她连鼻涕虫都不如。鼻涕虫还能四处爬,她却只能蜷在这坚硬的土里,独自困苦,独自妄想。
她不是鼻涕虫,她是蝉。她等待着那透亮的翅膀,等待着那个属于她的夏天。但这等待太漫长了,漫长得看不见头。她快要受不住了,她觉得她已经无法呼吸了,她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啊,蓝天,白云,风,繁茂的树,那是怎样明朗的夏天?在那幸福的夏天里,她将唱出怎样晶莹曼妙的歌。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