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日子被冻住了,只有时间还在流
梦梦到底没有写入党申请书,也不和潘富贵多说一句话。丽娃和红石村订了婚,潘富贵撤了些火,心想不看僧面看佛面,犯不着在这儿给自己起墓骨堆。
可梦梦不领这情,似乎比原来更硬倔,潘富贵给蓝方辛提过几回,叫给梦梦好好说说,蓝方辛应了,但没见梦梦回头。潘富贵躁了,心想看谁硬过谁。
村里知青没几个了,潘富贵的心又翻腾起来,不管咋,梦梦是知青,他总得给这事一个交代。“知青办”老李问他好几次了,前两天给了两个县联社的指标,又说叫能走的赶紧走,走完手续就卸了。潘富贵想了想,拿着一张表找蓝方辛来了。
蓝方辛心酸得都要化了。大雁弄了个集体工,梦梦又……重机厂多好的厂子,梦梦拿脚踢了。蓝方辛看潘富贵一眼,她知道潘富贵对梦梦不待见,可多大个事,压也压了四年了……她又想起胡美玲,心里苦笑了一下,说:“谢谢支书。”
潘富贵看蓝方辛把表接了,心里那个念想又冒出来了,他说:“不谢。填了叫梦梦送到大队部,我下午去开会,能捎上就捎上了。”蓝方辛看了潘富贵一眼,潘富贵心虚,说:“哦,你带过来也行。唉,这知青也走得差不多了,分的指标也越来越少了,好指标就更少了,给娃说一下,能走就走了。”这是实情,蓝方辛说:“知道。谢谢啊。”
蓝方辛把表给梦梦,梦梦半天没说话。蓝方辛说:“叫我说女娃到供销社是最好的,轻松干净……”梦梦还是不说话,拿着表发呆。她想起童亚男,想起重机厂,想起百货大楼,当初她放着重机厂、百货大楼不去,现在却要到县联社下属的一个不知什么镇的供销社去。
蓝方辛知道梦梦憋屈,她心里也憋屈。可憋屈归憋屈,耽搁不起了,她说:“再不好总比煤矿强些,当初我都想过叫你上来哥他舅……”梦梦的火腾地上来了,把表往桌子上一放,说:“不去。”蓝方辛气得拍着桌子,无比苦愁万般无奈地说:“娃呀,你说你到底要咋哩嘛?!”
梦梦没说话,出去了。刚出去又折回来,对蓝方辛说:“你把西湾里的事应了吧。”
蓝方辛咋也没想到梦梦突然转了这么大个弯子,她惊愣地看着梦梦,前几天还连提都不叫提,现在却突然就应了!
蓝方辛当下就去找媒人,说:“你去了就说,梦梦工作是迟早的事,咱就是挑好的哩。刚才支书还送了一张表,梦梦不爱,没去。”媒人说:“给你说了,工作不工作人家不在乎。人家当兵都快十二年了,再有两年就能带家属了。家属部队上给安排哩。”蓝方辛堆起笑说:“我意思是说咱不图人家带,就图个人好。”
媒人说:“那是。这条件,除过丑点再没啥不好的。再说,这男人丑算啥?人常说,男才女貌,男人要的就是本事,再说,个子还是蛮高的。”
媒人兴冲冲地去了,可一直没见回话。蓝方辛和梦梦都知道事情没成,娘们俩你避我,我避你,谁都不再提这事。
过了些天,媒人来了,说:“上回那媒没保好。哎呀,我去一看,比照片上还难看。几年没见,咋变成那了,胡子拉碴的,我都没好意思再过来。你说连我都看不过眼,梦梦咋能看上哩?拿不出手嘛。”
蓝方辛和梦梦都没说话,看着媒人。媒人说:“婶今儿另外给你说一个,医生,人我都见过了——我专门跑去看了一趟——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蓝方辛心里不甘,说:“人家是不是嫌梦梦没工作?”媒人看梦梦一眼,说:“不是,人家不在乎工作不工作,部队上给安排哩。”蓝方辛说:“那不是还会是啥?梦梦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我说清楚,我也明白些。”媒人没办法了,说:“唉,我照直说了吧。就是嫌成分高。”蓝方辛很恼火,说:“咱这是干部家庭,跟老家的成分根本是两码事嘛!”媒人也急了,说:“我说了,我就是这么说的。可人家说,那么多知青都走了……再……梦梦那团的事……人家是怕影响提干。”
梦梦出去了。媒人说:“不怕,好对象多着哩。婶……”梦梦又进来了,说:“婶,你就甭费心了。我不想再扇自己的耳光了。”
媒人没明白梦梦的意思。蓝方辛也不明白,她想起炳文说叫把梦梦户口转到雷家洼去,心里不是滋味,她说:“你甭管,那胡说哩。”
媒人走了,心里一直疑惑,这娃是不是受啥症了?
为这事,梦梦倒没太较劲,这只不过是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把她扇醒了,她再也不会用自己去跟欲望交换了。蓝方辛啥也不说,只不断地叹气,放屁,那气还能控制,那屁却是越控制越难受,实在憋不住了,放一个,声大得跟响雷差不了多少。
日子被冻住了,只有时间还在流。转眼丽娃毕业也快半年了,“工作在那儿支候着哩”还是像童话一样远远地招摇着。蓝方辛的心情很糟,大家的心情都很糟,不是为丽娃,是为梦梦。丽娃的事不用愁,也许人家正找着哩,还没找下合适的;也许人家觉得娃小,嫌操心,不想叫娃太早工作;也或者人家就想按规矩办,等娃锻炼完两年再说。退一万步,就算红石村不管,丽娃是团员,入党的材料也已经报上去了——丽娃年龄不够,但学校觉得丽娃表现突出,就把丽娃当典型破例报上级党组织审批去了。就算这些都没有,丽娃年龄小,也耗得起。梦梦成了家里的老大难,全家人为了梦梦的事没一点儿笑脸。人总会累的,失望大成了绝望,没有人再说工作的事,没有人再提对象的事,仿佛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或者说已经不成问题了。也或者大家忽然想通了,把那个问题扔到角落,任它发霉,或者奇迹般的发芽。
春天会来的,没有人怀疑春天的到来,可春天在哪儿,春天还有多远,没有人知道。人总得留点力气打柴,来熬过这严酷而漫长的冬天吧。
天冷得很,人成了棉球。蓝方辛哆嗦着开了门,小小站在蓝方辛前面,门刚开个缝就钻进去了。蓝方辛侧身进去,随手把门插上,梦梦和丽娃开会去了,还没回来。蓝方辛叫小小在房子写作业,自己进伙房去了。
火刚生着,烟还没散尽,大雁回来了,一边敲门一边喊:“开门,妈,我,开门。”
小小听见是大雁,跑出来开门。蓝方辛把小小拨到一边,说:“进去,疯张得很。”小小进去了,伸着头往外看。蓝方辛拉开门,数落道:“哎呀,你咋回来了。这么冷的天,没多长时间就要生了,胡跑啥哩?”
天底下的事就是说不清,想生的时候咋都怀不上,这一生开了一年两个。大雁笑着:“芳生送回来的。”话音还没落,芳生进来了,抱着明旺,说:“叫婆。”
明旺没叫,把脸埋到芳生肩膀上去了。蓝方辛有些紧张,接过明旺问:“这都快要生了,往回跑啥哩,有啥要紧的事吗?”大雁说:“我准备在屋里生呀。”
蓝方辛惊愣地看着大雁,生娃的事成了蓝方辛的蛇影。大雁拍她妈一下,笑:“看把你紧张的,你听我说完嘛。”
芳生把车子推进来了。大雁说:“原本说还在丰平生,可芳生他妹也是那几天的,他妈来不了,芳生一个人打不了转身。回到屋里,人多,瞎好都过去了。”
蓝方辛想说“你说你咋这么瓜傻,那一次还没把你教乖”,但当着芳生的面,没法说,她说:“咱农村条件差……”蓝方辛还没说完,大雁说:“原来是第一胎,现在是第三胎了。没啥要紧的。”
蓝方辛实实不想提那个娃的事,可不提不行,她把门关上,说:“那不是生的问题,是生下来以后……”大雁急了,瞅着她妈:“那你说咋办?芳生他妈来不了,你叫我咋办哪?”大雁气没处出,转过去说芳生:“你妈也是,顾你妹子,也不管我了。不生嫌不生,生开了没人管,这是弄啥哩嘛!”
没办法,蓝方辛说:“进来。先进来。还有一个来月哩,再说吧。”大雁进来了,一边卸围巾一边说:“我这回来就不去了。芳生给我们主任买了两条好烟,反正冬里也没多少活,主任就同意了。”没法再说了,蓝方辛把明旺放到炕上,叹了一口气,说:“那行吧。不过,芳生,生的那两天你请个假,等平稳了,你再走。”芳生说:“行,到时候你叫谁给我捎个话。我不好意思老在家里,请的假太多。再说人家也不给批。”
蓝方辛再也顾不上想梦梦的事了,白天黑了地操心大雁。大雁说:“天冷,小小就不去学校了,我给小小教。”蓝方辛开始不同意,怕万一有事,说跟小小有关,可再想想,都是自己娃,那么生分弄啥?再说,她也实在心疼小小,学校冷得很。就把小小放在家里,叫大雁给教字、辅导。
梦梦回来了,放下䦆头进伙房去了。大雁说:“你搭火,我给咱和面。”梦梦没说话,洗完手就去和面,大雁进来了,说:“给你说我……”蓝方辛听见了,说:“行了,你就甭在这儿裹乱了。赶紧歇下去……你把你管好就行了。”大雁不想走,蓝方辛说:“你要实在歇不下,就把那几件旧衣服再拆了。再看还有没有穿不成的,都扯成尿布,多扯几个。”
大雁走了,嘟嘟囔囔。蓝方辛本来想给大雁娃清点东西,这一闹,不整了,坐到灶前搭火去了。梦梦说:“不用。面还得醒一会儿,我搭。”蓝方辛没走,问:“丽娃咋还没回来?”梦梦说:“不知道。今儿没跟我在一搭。”说完洗案择葱,也不和蓝方辛说话。蓝方辛心里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收拾灶膛。
丽娃回来了,慌里慌张,一进门就喊:“姐……妈……能考大学了。”梦梦和蓝方辛手都停了,瞪着眼看丽娃。丽娃咽一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能考大学了。姐,能考大学了!不是推荐,是考。真正的考!”
蓝方辛站起来了,前几天报上说要恢复高考,她看了一眼没往心里去。十一年了,十一年没有高考了,就算恢复,也不知啥时候的事。远水解不了近渴,丽娃和梦梦肯定是跟不上了,谁想竟这么快,说考就能考了,她紧张地看着丽娃,生怕不是真的:“是真的?你听谁说的?”丽娃气喘得匀了些,说:“朱会计。文件都拿回来了。朱会计那儿好多人,都在那儿说高考的事哩。”蓝方辛还要问,有线广播突然响了:“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现在广播重要通知,现在广播重要通知……”丽娃说:“朱会计,你听,是朱会计。肯定是要说高考的事了。”蓝方辛推着丽娃:“赶紧去,再打听打听,打听清楚,看有啥条件没有,问具体些。”
丽娃刚走,山娃来了,急急乎乎,满脸放光:“考大学的文件来了……”蓝方辛迎过去,梦梦也过来了。蓝方辛说:“你没听是啥条件?具体有啥要求啥限制没有?”山娃知道蓝方辛操心梦梦,他看了梦梦一眼,说:“没啥限制。年龄、成分、团员不团员都不要紧,只要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就行了。”
蓝方辛不信,看梦梦。梦梦也不信,看蓝方辛。山娃说:“真的。我说的是真的。连结婚不结婚都不限制。开始我也不信……听,赶快听。”山娃指了一下有线广播,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本次考试采取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
梦梦跑了,跑到后院去了,她的书都在后院柴房里藏着,藏了整整四年了。她妈说叫她卖了,嫌占地方,她没卖,一本都没卖,连笔记本都没卖。她知道她再也念不成书了,她只是想做个念想,没想到竟真的派上用场了!想起那一年备考,梦梦的眼泪涌上来了:四年半,四年半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四年半的时间她都做了些啥?她啥都没做,她除了把一家子害得不得安宁,她啥都没做。
大雁还是不信,不停地说:“没条件,咋可能哩?这是考大学哩,能没条件?哎哟……”大雁突然靠到墙上去了,“我……哎哟……妈……”
蓝方辛一看大雁不对,知道要生了,喊:“梦梦,赶紧借个架子车去。”大雁一边哎哟一边说:“不去,说好了在屋里……哎哟……”蓝方辛抱着枕头和被子出来了,吼道:“你就别添乱了……”大雁眼泪下来了,哼唧说:“结婚不结婚都不管……哎哟,这咋就……哎哟……”蓝方辛心里又慌又乱,一边把大雁往车上扶一边说:“赶紧的。这不是第一胎,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大雁到医院就生了,生了个女娃,母女平安。江医生说:“多好,一儿一女活神仙,要请客哩,要好好地请一下客。”蓝方辛心里忧虑,说:“还有一个多月哩。”江医生说:“没事。这娃养得好,差不多有五斤哩,好好经管,没事。”
一切顺利,大雁的脸笑成了花,梦梦的心情也特别好,主动提出要去给芳生报信。蓝方辛这才想起又把这事忘了,但想着反正在医院,就说:“打个电话就行了。你赶紧回去把娃的衣服捡上几件,明早送饭来时拿来。还有尿布,多拿些。”梦梦飞走了,欢快得像春天里的燕子,蓝方辛追出来说:“你回去给石老师说一下,叫把我明早的课调一下。哦,今儿下午还有一节自习……”大雁说:“啥都好好的……”蓝方辛嫌大雁啰唆,阴着脸:“你咋不长记性?多住几天怕啥?咱多住几天,踏踏实实回去多好。”梦梦说:“要不你回去,我在这儿伺候我姐。”
梦梦突然间像换了个人,乖巧得叫蓝方辛有些不适应。蓝方辛看大雁一眼,大雁正看着娃笑哩。蓝方辛的笑从心里溢出来了,大雁虽然考不成大学,可大雁的事也是越来越顺,芳生的脸也一天比一天晴朗,她再也不用为大雁的事操心了。她说:“今儿头一天,明天你换我。”
梦梦跑了,阳光灿烂。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