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军平心花怒放春风荡漾地往学校去了
爱党真的出事了。爱党一直觉得不对劲,可咋看自己的肚子也不大。等到开春换了单衣,才发现肚子一下子隆起来了。爱党害怕,去找潘富贵,潘富贵躲着不见她。她自己去了医院,医生说不行,太晚了,都五个多月了。再说,做手术一定要家属签字,不签字没人敢给她做。爱党没了辙,在屋里哭了两天,就自己买了些药吃了。药吃了,血流了一些,但肚子还是大。爱党实在没法了,给老王说了,老王气得都快背过去了,恨恨地说:“你现在给我说这有啥用哩嘛!”
爱党一听老王这话,起身就往外走,老王喊:“你跑!还跑哩。”
爱党停了一下,转过来对老王说:“我没你这达,你也没我这娃。我死去了,甭寻我了。”老王喊:“回来,你给我回来。”爱党没回来,连头都没回,一直往南跑了。
爱党跑出去的时候有人看见了,但没有人知道爱党跑到哪去了,也没有人知道爱党为啥跑。那个被人耻笑、被人辱骂的疯女子就那样不见了,像风一样,呼呼呼地一阵,没了。等到人们想起爱党的时候,才发现老王的脸色大不如以前了,脚步也越来越沉重,走起路来连扑塌声都没了,两只脚只贴在地上蹭。有人说:“爱党肯定出事了,出大事了。”可至于出了啥事,谁也说不清。
军平带着大雁看了几回病,和大雁就混熟了,有事了就到大雁那儿去借车子。
芳生说:“再不要把车子借给军平了。成天借,成天借,车子都快成军平的了。”
大雁笑了一下,说:“放着也是放着。再说人家娃成天带着我看病哩,我咋好意思说不借?”军平带大雁看病的事芳生知道,芳生不说了,嘟囔道:“看了多长时间了,也没见怀上。”
大雁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也想这事哩。要不你……”芳生喊开了:“我看啥?我又不是……”大雁气得走了,走了又回来,说:“你看一下怕啥?万一像郭大夫说的那样,俩人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或者俩人气血不合咋办哩?”
芳生不说话,在房子转圈儿,转得差不多了,撩起帘子走了。
这一天,军平又来了,还提了几个青蛋蛋苹果。大雁龇着牙,说:“这能吃成?哪弄的?净糟蹋哩。”人都说怀了娃的女人爱吃酸的,军平看大雁一眼,说:“别人给的。我不爱吃,就……”大雁知道军平的意思,打断军平,说:“是不是又想借车子?”
军平看大雁不高兴,知道大雁还没怀上,也不多嘴了。他摸了一下脖颈说:“你要不用就……”大雁掏出房门钥匙递给军平,说:“一天不好好念书,光知道逛。”军平不恼,喜眉笑脸地看着大雁:“马上毕业了……”
“行了,赶紧走吧。我这儿还忙着哩。”大雁说着走了。怀娃的事把大雁弄得啥心情都没了,她不想管军平的事。
军平刚走,芳生过来了,说广宇跟他倒了几天班,他想回去一下。听见芳生又要回去,大雁不高兴了,但她还是说:“咋?屋里有啥事吗?前几天刚回去。”芳生脸阴着,说:“也没啥事……”大雁躁了,说:“没啥事你一个劲往回跑啥哩?”芳生也很躁,吼道:“不回去弄啥啊?!”大雁不想和芳生吵,压低声说:“你一休假就往回跑,那,那咱还要不要……”
老杨过来了,大雁不说了,笑了一下。老杨说:“芳生过来啦?休假呢?”芳生牙龇着,给老杨笑了一下。老杨走了,大雁说:“咱不回去好不好?”芳生不看大雁,嘟囔道:“折腾来折腾去,腰都折腾折了,也不见个娃毛。”大雁想说那你老往回跑就有娃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说:“要不这样。车子军平借去了……”芳生大躁,嚷道:“你咋回事?车子是给军平买……”
“喊啥哩?不怕人笑语。”大雁打断芳生,往旁边看了一眼。
芳生不喊了,但气从别的地方出来了:“怕人笑话?结婚六七年了没娃就不怕人笑话?”
大雁的心抖抖的,但这是单位。唉,就算不是单位,在屋里,她能跟芳生可着劲吵吗?甭说她不能老当着她妈的面跟芳生吵,就算能,这吵来吵去有啥意思?有啥用处?!她说:“你等一天,明儿咱一搭回。”芳生看大雁一眼,没说话,走了。大雁说:“你……那你……”
芳生停住了,说:“行了,你的车子你务人。我搭车回去。”大雁看芳生真的要走,撵过去说:“你咋回事?等一天不行啊?”芳生不说话,又要走,大雁急了,不知道咋办。她想了一下,说:“行,你等一下,我去给主任说一声……”芳生说:“你回去弄啥?你是钱多还是……行了,你在这儿享你的福,省得妈看见你着气。”
大雁眼泪下来了,她把脸摆到一边,说:“叫你看你又不……”
“我有啥看的?!我又不是没生过娃!羞先人哩,还说第二个娃随我姓,嗯,羞先人哩!”芳生说着走了,走得很快,头和脸都硬硬的,看不出是伤心还是气恨。
军平把车子送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麻擦黑了。大雁房子没亮灯,黑着,军平以为大雁不在,正想着把车子交代给别人,灯忽然亮了。军平把车子提进来,说:“我还以为你没在。你咋不点灯哩?”大雁已经起来了,在床边坐着,头发乱糟糟的,说:“咋到这时候?”军平没说为啥到这时候,放下车子就去摸晾水的缸子。缸子里没水,空的,军平就把电壶的水给缸子倒了些晾着,问:“我姑父还没过来?”
大雁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她拢了一下头发,说:“回去了。回他屋里去了。”
军平一听芳生又回去了,问:“咋,屋里有啥事哩吗?好像我姑父前一向刚回去。”大雁的伤心又起来了,气汹汹地说:“有啥事,能有啥事?呜呜呜,我这是咋了嘛,咋就怀不下个娃?你说我怀个娃咋这么难的?!”
军平没想到大雁突然哭了,心想肯定又是为娃的事和他姑父惹气来,他想了一下,将外面的衫子脱了,搭在椅背上,坐下,说:“要不等我姑父回来你给我姑父再好好说说,叫我姑父也看一下。”大雁很躁,看着军平:“你姑父你不知道啊?你姑父要是能听我说,我还在这儿说啥哩?”军平也有些怪怨他姑父,他姑父老嫌他姑怀不上娃,可从来不带着他姑看病,他姑叫他姑父看病他姑父还凶得不行。但军平是灵醒娃,这添柴拱火的话他不会说,他说:“你也甭太怪我姑父……”大雁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的火,听见这话,吼道:“我怪谁哩?我能怪人家谁?我只怪我自己,你说我……咋回事啊?生得好好的就不生了,这咋就不生了呢?”
军平带着大雁看了几回病,大雁怀不上娃军平也有些不得劲,总觉着跟自己有责任似的。他拿起缸子给大雁倒水,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已经不烫了,可大雁难受着,军平不好意思畅快地喝,就大大地喝了一口,将杯子放下,说:“要不你跟我姑父商量一下,实在不行就先要个娃……”大雁哭了一下午,口干舌燥,看军平把水递过来了,就端起来想要喝。还没送到嘴边,听见军平说叫先要个娃,又放下了,万分沮丧地说:“唉,要是要娃能去你姑父的心病,我早要了。”军平说:“我说的意思是先要一个。我听人说要娃就是个引子,好多人要下娃就能生了。”大雁不说话,目光凝滞,绝望在脸上蔓延。这话她妈也给她说过,可芳生哪里容她好好说话?芳生现在就知道凶,要不下娃凶,叫看病也凶……要是光凶倒也罢了……大雁鼻子又酸了,大把的鼻涕流出来。那一年伤了娃,芳生就不理她,也不理她妈,一休假就往回跑。现在又……大雁仰了一下头,心沉到了底,凉飕飕的。她咋办哩?万一……这几年政策没有那几年紧了,芳生正当年纪,人又长得好。她……唉,要是在临潼她也就豁出去了,可她不在临潼,在她妈这儿,她要把她妈气死啊?她真的要把她妈气死哩。她回来帮她妈来了,可她净给她妈添乱,叫她妈操心。唉,芳生……唉,唉,你说我咋就等下芳生这么一个不知道体谅人的人呢?你说智民咋就突然和别人结婚了呢?她结婚的时候想叫智民,可智民不在,避开了。唉,罢,罢,都啥时候了还想智民——那时候她爸成了走资派。她爸说年轻人把前途看得重,叫她不要怪智民。她怪谁哩?她谁也不怪,她也从没怪过芳生。她妈老说叫她对芳生要忍着让着,她也知道芳生心里委屈,芳生屋里就芳生一个男娃,要不是芳生爸的事,芳生咋可能倒插门到他们这儿来呢,可……唉,没有娃……唉,她咋办哩?她这是羞先人哩,芳生骂她羞先人,她就是羞先人哩,结婚六七年了……我的娃呀,你说我咋就连个娃都养不活呢。
大雁不说话,只管哭,哭着哭着又想起妙妙,哭声就更悲戚了。妙妙妈因为没生下男娃被人逼死了,她呢,她到现在连个啥娃都没有,她比妙妙妈还要惨哩。
军平把水喝完了,再没倒,他不好意思倒,也不想倒。他心里乱得很,想不出安慰大雁的话。他朝外看了一眼,外面已经黑严实了,他摸了一下他的衫子,他想给大雁说他走呀,还没说,忽然听见大雁说:“唉,人要是能像动物一样,不用管谁不谁,只要能怀上多好。”
军平的心突突了两下,他想他姑真的是叫娃的事愁住了。他也有点担心他姑父跟他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要不咋可能正生着就不生了呢?他看大雁一眼,大雁已经不哭了,魂去魄散地坐在那儿。那个湿透了的被大雁捏成一疙瘩的手帕还在大雁手里捏着,眼泪下来了,大雁举起手抹一把,鼻涕下来了,大雁又举起手抹一把。手帕太湿了,鼻涕眼泪全糊在大雁手上。大雁把手帕扔了,直接用手和胳膊抹,抹完了,就拿起手和胳膊在衣服上蹭,蹭完了,又抹。
军平突然想起娘娘庙的事,他不知咋就想起了娘娘庙,他说:“我听我妈说全县有个娘娘庙……”
娘娘庙的事大雁也听说过。啥娘娘庙?实际就是当地有些小伙儿、壮汉早早藏在路边,看那些拜完佛的人过来了,就走上去骚扰,然后就怀上了。想着突然和一个啥也不知道的人就那么了,大雁一阵恶心,她羞恼地说:“赶紧回去吧,不早了。”
军平也觉得怪怪的,他摸了一下脖颈说:“我胡说哩。我也是急得胡说哩,你甭生气。”军平说着站起来了,“那我走了。姑,你早些歇着。别着急,咱再想办法。我回去给我妈再说一下,叫我妈看她还能认得谁,给咱再想想办法。”
站起来的军平特别高大,不知道是灯光的原因,还是因为孤独无助,那一刻,大雁真的想抱住军平——军平的话她没听进去,她只想抱住军平大哭一场,或者只是紧紧地抱住军平,紧紧地倚靠在军平身上——她想起康俊,想起智民,她失望极了,无助极了,她的腿抖抖的,浑身没一点力气。
军平看大雁没说话,一看,大雁软塌塌地坐在床边,目光涣散,神情呆滞。
他有点慌,放下衫子走过去,问:“姑,你咋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大雁清醒了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把心里的憋屈,和气一起吐出去。可憋屈太大了,气撼不动憋屈,反被憋屈挤憋着出不来下不去。大雁哭了,哇的一声,她赶紧把头窝到床上,捂住脸趴在床上哭。
军平站在床前,举手无措。过了一会儿,说:“姑,甭哭了。哭有啥用?咱再想办法。”大雁没抬头,还在哭:“能有啥办法?要有办法早都有了,这些年……”军平没辙了,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大雁说:“那你也甭哭了。姑,你甭哭了,你哭我难受哩。真的,我心里难受得很。”大雁说:“你难受啥哩?这跟你有啥关系?”军平说:“咋就没关系?你是我姑嘛。”大雁头埋着,不看军平:“我是你啥姑?再不要叫我姑了,我是你哪门子的姑?赶紧回去,跟你没关系,赶紧走。”
军平没走,大雁的话触动了他深藏着的那一根神经。他的手抖了一下,他想摸大雁一下——不,他是想安慰一下大雁——可是他没摸,他的心像刚刚被马跑过,七零八落,狼藉毛乱。
说实话,军平从来没有对大雁有过不好的心思。虽说快出五服了,但毕竟是他姑,又在一个堡子,他怎么可能动他姑的心思呢?可要说他就像对他亲姑那样,也不是,他姑那柔怯的一笑,撩开了他对女人的迷糊与迷蒙,让他对女人产生了很多虚缈而美好的想象。那个笑已经远了,但那感觉还在,只要想起那笑,他的心就软了,喜盈盈麻酥酥难以名状。现在,就是现在,这感觉成了一种冲动——他下面动了一下,脸上的肉紧张地跳着,对,他姑不是他姑……可他姑还是他姑,他不想叫他姑难受,他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我……我……”
大雁不哭了,看军平。军平脸紫着,脖子上的筋全暴起来了。他滑动一下喉结,说:“我能……行。”
大雁坐起来了,不说话。军平有点慌,心在嗓子眼儿跳。他把脸转到左边,很快又朝向右边,两只手上来下去前了后了不知道咋放。刚才鼓起勇气要帮他姑,现在他真恨不得面前裂开一道缝叫他钻进去。
大雁还是不说话。军平也不再说话,走过去拿他的衫子。他没脸见他姑了,不见就不见,反正没几天就毕业了。不过他真的是想帮他姑哩,他姑太难受了,他也很难受。
“把门关上。”
军平已经把衫子拿在手里了,忽然听见大雁说叫把门关了,他愣了一下,心嗵嗵地跳,拿衫子的手也不自禁地捏紧了。灯灭了,军平的血奔涌起来,头、脸、胸腔又疼又烧。他把衣服扔在桌子上,走过去把门关了。然后,焦灼激亢手忙脚乱地奔大雁去了。
军平出来的时候不是很晚,乘凉的人还没有完全回去。大雁没送,只说叫军平把衫子穿上,不敢着凉了。军平走过去想再亲大雁一下,大雁将军平推开了,烦厌地说:“赶紧回去。再迟学校就把门关了。”军平就把衫子捏在手里,心花怒放春风荡漾地往学校去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