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虎有虎穴,虫有虫道
官瑞的话让梦梦敬服,她也能理解官瑞为了事业牺牲爱情,但她还是难受,难受了很多天。她总是想,为什么受伤的永远是爱情,为什么婚姻总是能不动声色地击垮爱情,难道婚姻真的就像粮食,不吃不行,爱情只能是漂亮的连衣裙,可有可无吗?她不明白理想为什么一定要饱受现实的煎熬,情感为什么总是被理智抽打得遍体鳞伤。她没法确定她的情感能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让步,她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理想做出和她二哥一样的选择,最关键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理想在哪儿,她要为之奋斗为之献身的事业是什么。是一份安逸的工作吗?是一个温热舒适的家吗?要真是这样,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痛苦了。
前几天在县上碰见童亚男。童亚男已经结婚了,她爱人是陕拖厂的一名工人,一个中等个头面目清秀的男人。她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手拉着手,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
梦梦有些感动,她说:“你咋不说一声?你该让我们来给你祝贺的。”童亚男很快乐,并不觉得有什么太大遗憾:“大家都忙,你又离那么远。你是有时候到县上来开会,可不一定那么巧。专门来一趟太费事。”
梦梦被童亚男感染了,开玩笑说:“你是为我想啊还是为你想?怕我们吃你喜酒花你的钱吧?”童亚男一点都不避讳,笑笑地说:“也有这意思。都是拿工资的,花得多了,往后日子就得紧缩,是不是?”童亚男说着甩了一下那男的的手。
梦梦心里暖暖的,她有点羡慕童亚男。
“你再见过许佩云没有?”梦梦问。童亚男笑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许佩云和赖长明订婚了,天天粘在赖长明家里。我看要不了几天就该结婚了。”梦梦的心抽了一下,笑着说:“是吗?”
童亚男拉住梦梦的手,很老成地说:“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高。工作工作泡汤了,对象对象也叫人抢走了……”梦梦打断童亚男,笑道:“什么对象?人家赖长明从来就没看上过我。人家看不上我。”梦梦也不知咋了,把赖长明看不上她的话一连说了两遍。
童亚男松开梦梦的手,指着梦梦:“你就装吧。赖长明从一上初中就粘你,你算算,多少年啦?看不上你?!你说这话,谁信我也不信。”
那男的扯了童亚男一把,童亚男不说了,问梦梦要不要到家里去坐。
“不了,我还要开会。开好几天哩,回头再说。”童亚男也不勉强,说:“行,有空找我。”童亚男拉起那男的的手走了,刚迈步,又回过头补了一句,“到大楼找我。”极骄傲的样子。
梦梦真的羡慕童亚男了。但她知道,要是把这一切给她,她不会那么幸福。真的像童亚男说的,她的心太高了吗?梦梦想起那一直让她引以为豪的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她自诩鸿鹄,志高心远,可她的天空在哪里?哪里是她的天空呢!
爱党出了事,满堡子人都唏嘘叹气。不管平日里多么不待见爱党,但人的同情心在这时候是绝对旺盛的。况且,爱党也就是个疯,没太大毛病,骂是骂,出了事大家还是蛮揪心的。
潘富贵对这事似乎不太在意,他对老王说:“没事,爱党那没心没肺,出不了啥事。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老王气得头都没抬就走了。
潘富贵不管老王走还是不走,继续兴高采烈地做他的事。前一阵怀恩媳妇要跟怀恩退婚,怀恩一家子不同意,最后他出面才把事情摆平了。那媳妇的姐感激得不行,握着他的手说:“有啥事,尽管说,能帮上的我一定帮。”潘富贵也不知咋了,想都没想就说:“我有个兄弟……”妇联主任也很干脆,没等他说完就说:“知道了,等我的信儿吧。”
这才个把月工夫,妇联主任的话就捎来了,说县副食公司要一个人,问他弟想去不想去。
潘富贵问金玉,金玉说:“我不去,我今年参军去呀。”潘富贵说:“参军能咋,还不是要复员哩?我在部队上干得还算不错,这还不是回来抱镢头来了。”
金玉说:“你抱啥镢头?你是支书,一天还不是逛逛游游?”潘富贵说:“没抱镢头是没抱镢头,但还不是天天跟抱镢头的混在一搭?还不是靠天吃饭,有了饱吃,没了饿着?哪能像有工作的轻松自在,凉房下待着,吃穿不愁?”金玉说:“那是个啥工作!天天埋在油堆里,难听,难闻,难受。”
“你知道啥?那工作是不好听,但实惠呀。天天在点心边上坐着,随便捏两口就够了。再说了,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等你进去了,咱再慢慢寻人,弄个采购、会计啥的,你看那啥劲场。”
金玉同意了,说:“那你赶紧寻人。甭叫我拿油泡酥了,那连媳妇都寻不下了。”潘富贵笑道:“你想得还蛮远的。行了,我抓紧寻人。要是你自己把媳妇恋下了,我也就省了一条心。”
金玉走的时候,对潘富贵说:“上宽他舅要是给上宽在矿上寻下工作,你甭挡。”潘富贵说:“放心,我挡啥?只要他能找下工作,我还支持哩,不管咋说,走一个少一个。咱队上地土窄,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玉把这话给上宽说了,上宽把这话给上义说了,上义就把这话说给八斤,八斤想了一下说,那就叫上宽到矿上先干着去。
上宽去找潘富贵盖章,潘富贵心里暗笑:人都说上宽舅本事大,在矿上当矿长哩,咋还真让他外甥到矿上挖煤去了?想到金玉已经到县上上班去了,潘富贵不免得意,他笑道:“给你说叫你舅给你找工作的时候也给金玉找一份,你咋叫你舅光给你找哩?”上宽笑了一下,说:“支书说笑哩,金玉都到县上上班去了。金玉有你,还用得着谁?”潘富贵笑了,利利索索在招工表上盖了章子,说:“跟你说笑哩。”
上宽走了没几天,潘富贵的想法就发生了变化。那一天,潘富贵从巷子往过走,听见一堆人在那儿说闲话,好像是关于上宽家的。他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到底都说些啥。
“上宽真的到矿上上班去啦?”
“那还不是真的!人都走了,这几天你再见上宽了吗?”
“还真没看见,可是……”说话的人往边上看了一眼,悄声说,“上宽家那成分……”
“嘻,还说那!你看这两年再提这事不?”冯寡妇的声音。潘富贵忍不住伸了一下头,想看看都是谁在那儿。
全是南堡子的,那个“能不够”贾茂林也在。贾茂林说:“你这话说的,上学、参军、招工还不是一样讲成分哩?关键是人家舅是老革命,矿长。”吴老鳖撇着嘴:“啥老革命?就是个贩土的土匪。”景远对吴老鳖很不屑:“你管人家贩啥哩?人家现在就是老革命,正儿八经当着清水矿的矿长。”吴老鳖没啥说,晃了一下脑袋。
有人接着景远的话继续往远的扯:“哎,听说那几个儿比他达本事还大,个个能通天。”吴老憋的话立刻来了:“啥本事大?就是敢胡整!”冯寡妇也有点烦吴老鳖了,说:“你甭管人家胡整还是不胡整。人家把事整成了,你整一个看看。”贾茂林说:“有钱谁不会办席?咱吴老鳖要有一个当省长的达,你看咱吴老鳖还再是吴老鳖不?还不是他达的面子嘛。”
景远看了贾茂林一眼,很感慨地说:“不管人家凭谁的面子,反正人家个顶个的强。说实话,厚坤那时候我还真没看上,甭看那有几个钱,扣扣索索,紧火了吃得还不如咱。”那些人就笑,撇着嘴。景远不管,继续说,“我就佩服八斤,一身匪气,敢整。香的吃了,辣的喝了,还混了个矿长,人五人六。最要紧的,几个儿全起来了。一个儿一方虎,我敢说,平金县没有那办不了的事!啧,不得了。谁要真能跟那粘上,啧……”
吴老鳖推景远一下:“看你香的。你干脆趴到那尻子上舔去。”景远斜着眼,说:“你以为我不想舔啊?可舔了有啥用?咱手里没钱,几个还跟我一样,斗大的字也就能认一笼。虎有虎穴,虫有虫道,咱就是老鼠窟窿刨食的,硬给咱插上翅膀叫咱飞,咱还嫌担惊费劲眼晕哩。”
都不说话了,嘻嘻哈哈地笑。过了一会儿,冯寡妇说:“唉,你说这世事,只要中了脉气,想压你都压不住。那些年把上宽达斗得,老汉受不住,上吊了。可这边压下去了,那边起来了,他舅发达。他舅发达他外甥就发达,唉,真真是人说的压下葫芦起了瓢,天扶哩,谁也没法。”
二狗子也感慨起来:“唉,你说咱咋就跟河里的沙子一样,只沉不起呢?”
吴老鳖不服,睁着眼,硬硬的:“咋不起?沙子水一冲一样起来了。”有人笑:“起是起来了,两下子的事,又沉了。”
沙子的事太缥缈,安民婆娘说:“哎,你说上宽他舅官做得那么大,咋不给上宽找个好工作,叫娃去挖煤哩?”
冯寡妇最不屑的就是安民婆娘,她扭着腰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那谁知道哩?兴许人家舅官做得大,怕影响不好。也兴许人家……雪是雪,雨是雨,各儿操心各自己。走啰。”
潘富贵看冯寡妇过来了,拐到另一个巷子去了。刚拐进去,隐隐约约又听见一句:“要是郭大成,指定不敢给盖章子。”
上宽到矿上去,给金玉写了封信,说这里除过能挣钱再没有啥比农村好的。金玉回信说,能挣钱就是最大的好处,至少娶媳妇不用发愁了。等挣上几年钱,想干了就接着干,不想干了卷铺盖回家种地,有啥嘛,就是撂了几身力气嘛。上宽再给金玉回信的时候心情好多了,他说:“就是,你说得对着哩。我也想通了,像我这成分,手里再没几个钱,真还连媳妇都问不下了。”
那一伙人说得对着哩,潘富贵就是比郭大成胆大。用潘富贵自己的话说,这叫年轻人敢作敢为。自听了那几个人的话,潘富贵一直琢磨着咋和上义扯上关系。上义和他年龄差不多,要搭话也不难,但上义除过出工,很少出门。潘富贵不好径直走进上义家,就有事没事到南巷子转,希望能有机会碰上上义。那一天,上义下工回来,还没进门,潘富贵过来了,笑呵呵的:“出工去了?”
上义“嗯”了一声,马上想到支书主动问他,肯定是上宽的事,就说:“哦,上宽的事,回头我谢你。这一向身上不美,过些日子谢你。一定的。”
潘富贵笑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专门给你要谢来了。再说了,这有啥谢的?工作是你们自己找的,又不是我给寻下的。叫我说,上宽上矿上去,给娃办了好事,也给队上腾了一份口粮,我还要谢谢你们哩。”
上义看着潘富贵,没说话,过了好一阵才说:“你真这么想的?”潘富贵笑了:“我不这样想还能咋想?又不要我出钱,又不要我出力,我白落人情哩。”上义把镢头往地上一杵,说:“哎,潘支书,我这人性子急。你知道我屋里这成分,我一般不跟人打交道——不是我不跟人打交道,是人躲咱哩。咱也嫌给人添事哩——今儿个我看你这人还豪气,至少比郭大成强。有事你说话,能帮的我一定帮。我上义虽然成分不好,但说出来的话不是唾沫,是钉子。这你打听一下,看我上义说过渗到土里的话吗?”潘富贵说:“知道,知道,人都说你们弟兄几个仁义。你是最仁义的。”
上义嘴咧了一下,说:“今儿我就不留你了,我有些不美。回头我请你喝茶,我屋里有好茶哩。”
潘富贵走上去,往上义身上看:“你咋啦?”上义说:“揭车子的时候把腰憋了。”潘富贵看上义拿着镢头,知道他出大圈去了,很关切地说:“那你还……”上义说:“不去咋办?不说工分咱不挣不行,就算咱不想挣那工分,这活你不干也不行。一村的眼睛就盯着我们几个,要是哪一天看着不顺眼了,说不定又要整你的事。我不想给人留由头。”上义说完拖着镢头走了,走到门口,给潘富贵摆摆手。腰疼,没转过身子,那个手摆得十分勉强,看上去很别扭。
潘富贵站在巷子,又高兴又烦乱。他想他能给这家人办点啥事呢?想求人办事,总得先给人些甜头。这甜头是啥,他一时没想出来。上义能给他办啥事,他也没想出来。他只是隐约觉得这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他得把它牢牢地抓到自己手里。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