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梦梦毕业了,回到了赵家堡。她的团还是没批下来,那个适当的机会不知在哪儿等着她,但她再也不会为它停步了。她像大雁一样在赵家堡办了插队手续,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那个和赵家堡没有多少瓜葛吃着商品粮的赵梦了,而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了。
蓝方辛对这事又气又无奈。事已至此,她啥也没说,说啥都没用了。她没时间没心情总为一个事操心唠叨。小小是个累赘,这几年她都不知道咋过来的。开始大雁带,后来自己带,实在没辙了就送到长子妈那儿,冯寡妇那儿也送过。蓝方辛有时心酸,盼了十几年盼来的金疙瘩,没有一天正经养过。日子就像刨不完的沙,一松劲就堆下一堆,蓝方辛连喘气的工夫都得挤,哪有心情想这想那。最近又掀起批回潮,学黄帅的活动,这给这个原本朴素简单的学校平添了许多事情,也把蓝方辛对高考存留的那一点儿念想彻底抹平了。生活太沉重了,看着一天比一天大的孩子,蓝方辛没有一点娃大了的轻松和喜悦,反倒越来越堵得慌。六个娃,要都像大雁和梦梦这样,毕业,插队,然后杵在她面前叫她难过,她咋办哩!
梦梦不像蓝方辛那样沮丧。也许她是想证明她一点儿也不后悔,也许她正是要掩饰她后悔无奈的心情,反正她显得很快活。她高高兴兴地上工,高高兴兴地做家务,有时间了就拉一拉琴,写一写诗。蓝方辛对此没表过态,有点信马由缰隔山观火的意思,也有点茫然无奈没处下手的感觉,反正自梦梦回来,娘儿俩还没扯过梦梦的事情。
山娃来了。山娃说:“我是山娃,是金花的兄弟。”梦梦笑了:“我知道,见过的。来,进来,进来。”
梦梦将琴收起来了。山娃说:“你琴拉得真好。”梦梦笑道:“瞎玩哩。你姐还好吧。”
“好着哩。我姐夫今年就转业了,听说分到西安一家医院去了。”梦梦高兴得叫起来了:“是吗?太好了。那到时候你姐就可以跟着到西安去了。”山娃脸阴了,说:“去啥哩?去了那老汉还有他那兄弟谁管哩?”
梦梦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梦梦说:“人一辈子咋这么憋屈,啥都不能由自己。”山娃不知道梦梦的心事,笑道:“我姐才不憋屈,我姐高兴得很哩。我姐一看见冬子嘴就合不拢了,说像我姐夫得很。”梦梦笑了,说:“那就好。我还常常替你姐抱屈哩。只要她高兴就好。”
山娃没有接话,算是对金花的事告一段落。过了一会儿,山娃说:“听说你现在也回到咱队里了。哦,不是,是插队到咱队里了。”山娃对自己没有把话说准确,歉意地笑了一下。
“是啊,我现在和你一样,真真正正的是赵家堡的一员了。”山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现在是咱村的团支部书记,咱们就算是同志,是战友了。”
梦梦看了山娃一眼:“你是咱村团支部书记?”山娃说:“咋,不像?”“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梦梦停了一下,说,“我不是团员。”
山娃愣了一下,他姐可从来没说过梦梦不是团员。他笑了一下:“那怕啥?不是可以入嘛。再者说,共青团抓的是青年的工作,也不仅仅是管团员哩嘛。”
梦梦把话题转了,问:“你找我有事?”
山娃摸了一下后脑勺,说:“我想叫你给咱成立个宣传队。”梦梦笑了:“成立不成立那是队上的事,我有啥权力哩?”山娃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能不能给咱排个节目当个教练啥的。”梦梦说:“那没问题。别的事我做不来,这事我想我还是能干好的。”山娃高兴得把手一挥:“那就这么定了。今晚上咱就开会。到时候你给蓝校长要一把钥匙,教室地方大,敞亮。”
因为拿着钥匙,梦梦早早就去了学校。可梦梦到的时候,山娃几个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他们踢踢咵咵把桌子挪到边上,又从大队部接了一个一百瓦的灯泡。那灯泡亮得很,把教室外面都照亮了。梦梦说:“太刺眼了。”山娃看了那几个一眼,那几个说:“没事。亮了好。咱这儿弄啥用的都是一百瓦的泡子。”
人陆陆续续来了,都笑着和梦梦打招呼。梦梦很兴奋,也一一和他们打招呼。那些人都很兴奋,一会儿挤在一堆说这说那,一会儿又围着梦梦问东问西。有问节目的,有问乐器的,还有问准备排啥呀,你都到哪演出过呀,反正是想起啥问啥。山娃说:“甭光问了,有啥本事拿出来,叫梦梦看看,心里也好有个数。”
那些人就忙乎开了。有的说他会说三句半,有的说她会唱秦腔,有的摆摆身段,说她原来就是他们学校宣传队的。也有说啥也不会就是想跟着学哩。梦梦说:“只要想学,就能学成。”
呆子飞进来了,轻轻快快停在梦梦面前:“二姑,我也想参加哩。”梦梦对呆子还有她上来哥家的成分已经没那么敏感了,但呆子当着这么多人叫她二姑让她很不好意思,呆子比她大好几岁哩。
顺顺挤过来了,对梦梦说:“呆子的二胡拉得可好了。”金莲因为金花和梦梦的关系,很鄙夷地把顺顺顶回去了:“拉得好不好,梦梦是他二姑,不知道?要你说。”
金莲原是要替梦梦说话,可这话把梦梦提醒了。她想她现在管着宣传队的事,一定要秉公办事,不能叫人觉得因为她和呆子的关系偏向呆子。梦梦刚要说话,金柱挤过来了:“不行。呆子拉得好是好,但总是拉那叫啥……反正软塌塌的,跟哭一样。不好,不积极。”
呆子看金柱在梦梦面前说三道四,说:“你知道啥?那是《二泉映月》。是瞎子阿炳拉的。”金柱说:“啥瞎子啥阿炳,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恓恓惶惶,肯定不行。”梦梦不想扯得太远,问呆子:“你还会拉啥?”呆子说:“《我爱北京天安门》。”顺顺说:“呆子会拉得多着哩。”金莲又瞥顺顺一眼,很不屑的样子。
呆子没拿二胡,金柱拿着。梦梦看金柱一眼,金柱手缩到后面去了。梦梦不想草率决定,对呆子说:“回头你把你的二胡拿来,给大家拉一曲。”呆子不甘心,他想了一下说:“要不我给咱打个手鼓,我会打手鼓。”
那一伙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手鼓是啥,没有人见过呆子打手鼓。呆子看那一伙人看他,把破棉袄一脱,扔到旁边桌子上,光着膀子跳开了。呆子的脚步很轻,节奏很明快,他不停地在胸部、腰部、屁股和大腿上拍打。身子是光的,棉裤又厚又软,那声音一会儿脆亮一会温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像不同乐器在不同的方位鸣奏,很有层次。那些人拍着手,情不自禁摇头晃脑地和着呆子的节奏哼哈。呆子看那一伙人喜欢,兴致越发高了,一会儿铿锵,一会儿轻灵,踩踏,旋转,嘴里还不停地吹着口哨,清越婉转,长短不一。他那肥大的棉裤快乐得像只灯笼,他那细瘦的身子越发纤细柔软,引得那一伙人一边叫好一边哈哈大笑。
一曲完了,有人喊:“好,太好了。这要是上了台,肯定把满公社的人都震倒了。”
金柱还是不想让呆子参加,说:“不行,这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是啥人都能参加的。”有人扯金柱的胳膊,意思是说梦梦是呆子的二姑,叫他不要乱说。金柱不听,声更大了:“那不一样,梦梦是知青。呆子家是地主。他达还在台湾。”
呆子躁了:“我没达!”金柱看着呆子:“你没达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呆子瞪着金柱:“我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完一转身,跳开了,“我是风,我是云,我在天上飞,我在地下跑。我想咋就咋,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你管得住我?”
金柱指着呆子:“呆子,真是呆子。”那一伙人就笑:“知道是呆子还叫劲哩。”金柱还要说话,山娃说:“行了,甭吵吵了。”然后把脸转到梦梦一边,说:“你看咋办?”
梦梦本来不想叫人说她偏向呆子,现在金柱又把呆子达的事扯出来了,梦梦真不知道咋办了。山娃看梦梦有些为难,说:“那行,回头我给支书汇报一下再定。”
潘富贵不知啥时候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他走过来说:“不用汇报了,我看行。”山娃说:“那呆子家……”
潘富贵说:“不要那么教条。这是搞宣传,又不是搞机密活动。另者说啦,宣传毛泽东思想,本身也是对这些……对他们的改造和教育嘛。”潘富贵停了一下,把话改得婉转了些。
山娃说:“那行,呆子,支书同意了,那就行了。”呆子一蹦老高,跑到潘富贵跟前说:“谢谢潘叔。”潘富贵皱了一下眉,说:“甭叔呀叔的,这是政治活动,严肃的事情。再说,也是赵梦同志发现了你嘛。”呆子转过来给梦梦鞠了一躬,说:“谢谢二姑。”
潘富贵有些烦躁,说:“你咋就离不了姑呀叔的?到了宣传队,都是革命同志,都是战友。你要好好改造你那思想哩。”呆子说:“知道了,谢谢潘叔。”那一伙人就笑,呆子吐了一下舌头,靠到一边去了。
潘富贵说:“好啦,你们开你们的会,我只简单说两句。从今天起,宣传队就正式成立了。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任务,你们要好好听赵梦的指挥,跟着赵梦学本事。有事尽管找我,我保证搞好后勤。但今年,我给你们说,今年过年公社汇演,你们可得给我出头彩哩。”
今年过年?能行吗?咱们这才成立,能跟人家弄了几年的比?那些人七嘴八舌,又兴奋又担心。
“支书,那工分咋算哩?”突然有人问了一句。
潘富贵没恼,笑笑的:“你就知道工分工分。工分是这,阴天下雨啥的,就给你们记工分。要是晚上排练啥的,我看就算了。年轻人嘛,搞个活动,也挺热闹的。就别光盯着那几个工分。”
有人说行,有人说没工分谁弄这哩。潘富贵脸阴了,说:“行了,就这么定了。高兴呢,你来。不高兴呢,你就甭来。我看那几个工分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年轻人,你总要要求进步哩吧。”
那几个不说话了,低着头。潘富贵把脸转到梦梦这边说:“梦梦,你还不是党员吧?”
梦梦摇了一下头。潘富贵说:“回来了,就是一个新的开端。回头写个申请书,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哩嘛。”梦梦的嘴张了一下,没说出话。潘富贵说:“咋,有啥困难吗?”
梦梦又摇了摇头。山娃说:“梦梦还不是团员。”
梦梦真不知道是该生山娃的气还是应该感谢山娃。她知道纸包不住火,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人揭了疮疤,梦梦很是尴尬。
那些人都惊奇地看梦梦,谁也没有想到梦梦不是团员。
潘富贵也愣了一下,可是他很快就笑了:“不是就不是吧,这有啥。谁说入党一定要是团员,党章我记得没有这一条嘛。山娃你回头看一下,看我说的对不对。党章我成天看哩,熟得很,没这一条嘛。你写你的申请,啥也不能阻拦青年人的进步嘛。山娃,你回头也写一份,你们大家都应该写。青年人,要有朝气,要进步,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嘛。”
那一伙人就说:“知道了。”顺顺拍着旁边人的肩膀,兴奋地说:“我要能入上党就好了。”那人也眉飞色舞地说:“我早都想写了,一直没敢写。今儿支书说了,我回去就写。”
潘富贵没管那一伙人,笑呵呵地给梦梦打了个招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