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潘富贵在爱党屁股上捏一下
大雁拿回去的白菜和葱,蓝方辛整整吃了一冬。蓝方辛有些过意不去,蒸了几个肉碗子叫大雁给康俊捎去。大雁说:“谁没吃过那。算了算了,好像人家拿白菜换你的碗子一样。”蓝方辛说:“那咋办?我想来想去没啥送给人家。”大雁说:“不拿就不拿吧,以后有机会我再谢人家。”蓝方辛还是过意不去,说:“都蒸下了,拿去吧。兴许他就没吃过这东西哩。”
大雁见蓝方辛这么说,就犹犹豫豫忐忐忑忑地把蒸碗给康俊拿去了,还说了一大堆客气话,最后说:“说实话,我妈不到过年都不蒸这东西,太麻烦。蒸都蒸了,我就拿来了,瞎好你尝尝,也算了了我妈的心事。”
康俊是县南的人,媳妇在县计生委工作,成天忙着下乡。康俊很少回去,回去也很少吃到他媳妇给他做的热乎饭,更别说这软糯香浓的蒸碗子。这几个碗子虽然不值多少钱,但康俊心里暖暖的,见了大雁直夸蓝方辛的手艺好。没过多久,还从家里带了一些鸡蛋叫大雁给蓝方辛带回去。
“这么远,你带这弄啥?”大雁说。
“都是人家送的。放在那儿没人吃,都糟蹋了。”
大雁就把鸡蛋拿回去了,笑眯眯的。
这一来二去,大雁对康俊的感觉就变了,再也没有见着工会主席的局促与怯怕了。碰个面也总是主动打招呼,有时还和康俊说说家里的事,说说她和芳生的事。
康俊只知道大雁才来的时候精神不振,也不爱参加集体活动,但不知道大雁还有这样的经历。他不自禁地不平起来:“芳生也是,这生娃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康俊这话只不过是因景生情,情随境出,但大雁却十分感动。说实话,这些话她跟谁都没说过,连她妈也没说过。她不想叫她妈生气,她也知道给她妈说,她妈只会说她,劝她,叫她容让迁就芳生。她妈是为她好,但她的委屈再也找不到宣泄口了。现在,康俊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说话,她心里暖烘烘的。她看着康俊,迷茫而酸楚地看着,把康俊看得怪怪的。
康俊说:“你咋这么看我?”大雁赶紧收了眼光,把脸转到一边:“不咋。我就是想,芳生要像你这么会体谅人多好。”
康俊有些尴尬,想不出合适的话。过了一会儿,康俊说:“我走了,有事你言传。”
康俊知道了大雁的事,对大雁就越发关心关注。一看见大雁脸色不好就过去问这问那,说一大堆安慰的话。有时几天看不见大雁,急得见人就问。香梅说:“你对大雁咋这么关心,是不是有啥想法?”
康俊说:“胡说啥哩?你光说你看见了没有。”香梅没搭康俊的话,走到康俊面前:“要是我不见了,你能有这么急吗?”康俊看了香梅一眼说:“你要有大雁那样的事,我一样关心哩。”
香梅一听大雁有事,就不停地问:“大雁咋了?大雁到底咋了?”康俊不想把大雁的事说出去,说:“没啥,没啥。”说着抬脚走了。他不想再问香梅了,香梅话多得很,不说正事,光说闲话哩。
香梅看康俊走了,说:“大雁女婿你又不是没见过,是人样子……”康俊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脸:“你知道还胡说!”
“我是怕你……叫你老婆知道了,闹个两头担空。”
康俊真的生气了,走过来对着香梅,说:“就你能胡说!知道了咋,我又没咋咋。”康俊的脸阴沉着,香梅嘟了嘴,不再说话。
康俊与大雁关系的变化谁都看得出来。没有人像香梅那样当着康俊的面说三道四,但心里都忍不住有了想法。这人一有想法,言语举止脸色眼神就都流露出来了,想掩也掩不住。很快大雁和康俊就觉察到了。康俊是工会主席,作为领导,不会因为几句闲话就疏远同志。而且他知道,他不管了疏远了,反叫人以为他和大雁有啥事情,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没事你远啥哩?这不仅会让大雁难堪,也等于给自己脸上抹黑哩。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哩,爱说啥说去,他该咋样还咋样。
大雁没有康俊的气派,这些闲话和眼神让她难受了好一阵。但她看到康俊那么坦然地和自己说话,她的心踏实了。大雁不想失去康俊,康俊是第一个能让她把心里的颇烦事说出来的人,他是她的朋友,她不能失去他。
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不留痕迹。水流过沙会动,风吹过草会动,说出来的闲话就像水就像风,流过了吹过了就不可能不起作用。康俊和大雁的淡然把没说出来的闲话堵回去了,但说出来的闲话却鬼使神差地渗到两个人的血液里去了,让两个人的思想、情感和心理都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那么微弱那么微妙,没有谁看得出来,连他们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来。
那一天,大雁正上着班,突然觉得不对劲。这个月她的月经还没来,她正想着是不是怀孕了,谁知突然一阵剧痛,一股东西从下面坠出来了。她顾不了许多,给组长说了一声就跑了。
大雁急急忙忙跑回房子,心惊肉跳迫不及待地抹下裤子。果然,内裤上堆着一摊东西,她心灰了,盯着那东西看,心想这咋就又来了呢。看着看着,大雁发现那血有点怪,好像里面有个东西,她用手拨了一下,果然是个块状的东西,指头脸大,黑乎乎的。这是啥?淤血?医生经常说她气滞血瘀,她也经常会看到月经中有黑色的血块,但哪里有这么大的淤血!大雁忐忑不安地在那东西上捏了一下,那东西并不像血马上散了。大雁一下子紧张了,心想该不会刚有了又没了吧。想到这儿,大雁心里一阵发凉,待在那儿盯着那东西看,仿佛它不仅有弹性竟还有模有样了。
大雁只顾盯着裤裆里的东西看,竟忘了关门的事。正出神,门突然响了,大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弹到墙根去了,心想自己咋连门都没关。还没想完,康俊已经推开门,在门口站着了。
康俊本来是要去后勤上领些纸,忽然看见大雁慌慌张张往宿舍去了,不知又发生了啥事,就也跟着过来了。走到门口,看大雁门虚掩着,也没想那么多,急急地就进来了。谁知竟碰上这样的场面。
康俊脑子“嗡”的一下,脸红得像刚在染缸里染过。
“你,咋不关门哩?”康俊说着扭头就走。
大雁紧张得都傻了,弯着腰一动不敢动。听见康俊要走,突然清醒过来,她说:“你,帮我看一下这是啥东西。”康俊已经转了头,听见大雁叫他帮她看啥哩,犹豫了一下,说:“啥?”
大雁随手拿过一张纸把那东西撮了,说:“你把门关上。”康俊那时候也不知道咋了,就走过去把门关了。这门关子就像一根棒槌,一下子把康俊的心搅乱了,康俊脑子一片空白。
大雁已经把裤子提起来了。她把那东西递给康俊,说:“你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个啥。”
这是刚从大雁身上流出来的东西,血乎乎软拉拉,还带着大雁的体温和气息,康俊的脸火辣辣的,心嗵嗵地跳。他不看那东西,他那个东西特别硬挺,特别难受。大雁说:“给你说话呢,你帮……”康俊不说话,把大雁给他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伸开胳膊把大雁抱住了。
大雁没想到会这样,她颤抖着,慌乱而紧张。康俊那粗壮的呼吸从她耳根子上滚下去了,温温的,潮潮的,痒痒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芳生这么抱着了,芳生对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爬上来,滚下去。这两年他们几乎就是为了这事而做这事,没有任何冲动,也没有丝毫激情,甚至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大雁的沉默给了康俊勇气。康俊的嘴把大雁的嘴堵上了,气又粗又急,身体也开始扭动。
大雁突然清醒了,她推开康俊,怔怔地看着康俊,然后,跑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雁和康俊成了陌生人,你躲着我,我躲着你,谁也不想见谁。实在避不过,碰上了,就简单问一句或者什么也不说,只点一下头就过去了。一切是那样始料未及,紧张、惶恐、羞耻感、负罪感就像阴云一样一层一层裹压着他们,使他们再也无法重振昔日的坦然和淡然。
康俊与大雁的疏远再次引起了人们的猜测。这一次,两个被举在空中的人无话可说,只能用沉默迎对各种眼光,用距离遮掩那惊惧迷离愧云羞月的罪恶。
潘富贵对梦梦其实也就那么点心思,都是一个堡子的,梦梦不愿意,他也不敢太胡来。但梦梦的态度叫潘富贵着实窝火,宣传队说不干就不干了,后来开会也是躲躲闪闪,拥在人窝里来,挤在人窝里走,叫潘富贵连说一句温热话的机会都找不到。潘富贵想:谁又没把你咋,就是想摸一下你,实际也没摸嘛。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个吃商品粮的嘛。说是知青还不是正经的知青,牛啥哩牛?
眼看着收麦了,潘富贵就不停地在巷子在地边转悠。山娃过来了,潘富贵说:“寻人把广播收拾一下,麦里少不了那。”山娃说:“哦。”
潘富贵又说:“再组织几个人写写稿子。表扬啊批评啊鼓动鼓动,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雷厉风行,朝气蓬勃,啥时候都要发挥年轻人的作用哩。”
山娃又“嗯”了一下。
潘富贵说了那么多,原指望山娃说“那叫我去找梦梦”或者说“没问题,我回头给梦梦说一下”,但山娃啥都没说,只嗯呀啊呀地应着。潘富贵有点憋气,但想了一下也就算了,没说就没说,离了狗屎还不秧瓜啦?潘富贵继续往前走,也不提叫谁不叫谁的事。
山娃没提,但山娃的心里是有数的。他离开潘富贵就去找梦梦了。山娃说:“今年夏收,你给咱管广播。”
梦梦正在做饭,说:“不去。”山娃为了说动梦梦,说:“是支书点名叫你去的。”梦梦看山娃一眼:“更不去。”
山娃也不硬上劲,说:“那你可要给咱写稿子。你那文章写得那么好,给咱多写几篇。”蓝方辛回来了,听见山娃说写稿子,说:“那有啥麻达?别的我不敢说——”蓝方辛停了一下,说,“我也不说了,反正发表了都不知多少了。”
梦梦看蓝方辛一眼:“这跟那不一样。”蓝方辛说:“一样不一样都要有能力哩。你好好写,这也是为三夏出力哩嘛。”
蓝方辛一走,梦梦把山娃叫进来,悄声说:“稿子我可以写,广播的事你另寻人去。”山娃瞪着眼:“你真不去啊?”梦梦说:“真的不去。”山娃还要问,梦梦说:“你就甭问了,我说不去就不去。你赶紧寻你的人去。”
山娃把他给梦梦说的话和梦梦跟他说的话汇报给了潘富贵,潘富贵躁了:“谁叫你去找赵梦的?”山娃一看潘富贵躁了,说:“你又没说不叫找梦梦。再说,梦梦在学校就是广播站的。”
潘富贵躁得很:“行啦行啦,这事交给胡美玲就行了。”山娃嘴张得老大:“啊!胡美玲?胡美玲满嘴都是河南话。”潘富贵说:“河南话咋啦?人家西安来的知青,普通话能不会说?”山娃嘴一撇:“我还真没听过胡美玲的普通话。就算真的会说,估计也是满嘴的河南腔。”潘富贵急了:“你咋回事!你达不是河南人?你这么糟贬河南人?再说了,河南腔咋了,你我还不照样在广播里喊过?哪一回不是本腔本调?事办了就行了,话咋那么多!”
山娃被潘富贵骂得无话可说,扭身去找胡美玲。
“行啦。”潘富贵喊住山娃,一块来到大队部,拿起麦克风敲了两下,说:“胡美玲,胡美玲同志,请到大队部来一下,请到大队部来一下。”几秒钟后,高埝上的大喇叭就刺刺啦啦响起来:“胡美玲,胡美玲同志,请到大队部来一下,请到大队部来一下。”
喊完了,潘富贵就坐在那儿吸烟,也给了山娃一根。山娃拿着烟闻了闻,说:“我不会。”潘富贵斜着眼:“装啥哩?你以为我没见过你吸烟?那一回,你跟来军……”潘富贵把话停了,靠在椅子上吸烟。山娃不说话,站到窗下面去了。
爱党突然来了,说:“咋呼啥哩?叫个胡美玲也拿大喇叭喊哩。”潘富贵不知咋就想起了梦梦,说:“你说这吃商品粮的咋就这么牛气的。”
爱党靠着潘富贵在凳子上坐了,说:“人家是知青,当然牛。我要是吃商品粮的,我也牛。”潘富贵说:“你牛哩。你见了男人就挪不动了。”山娃对着窗子“吭”地笑出了声,爱党踢潘富贵一脚:“胡说啥哩?”
正说着,胡美玲来了,一边走还一边用手帕扇着。走到门口,一看潘富贵在哩,笑呵呵地说:“支书,你找我?”
潘富贵站起来,说:“今年的广播你给咱管着。马上要收麦了,你赶紧把你的普通话……”胡美玲一听叫她管广播,没等潘富贵说完,高兴得一蹦,说:“谢谢支书!我一定完成你交给我的光荣任务。”
爱党看山娃,山娃耸了一下肩膀。爱党的嘴撇到半脸里去了。
潘富贵说:“山娃,趁胡美玲来了,你把机子的事给胡美玲说一下。”潘富贵说完就要走,胡美玲说:“哎,支书,那……那工分咋算哩?”潘富贵看着胡美玲,突然起了邪念。他走过去,笑笑的:“你叫我摸一下,我给你记全工。”
胡美玲身子一扭:“嗯——”
潘富贵真的在胡美玲脸上捏了一下,说:“要当回事。这是政治任务,完成得好了,明年工作先尽你。”胡美玲使劲地点了一下头:“谢谢支书。”
潘富贵很得意,胡美玲的顺从,多少弥补了梦梦给他的挫伤,也使他的身份和权力得到再一次的印证。他把爱党一搂,趾高气扬地出去了。
山娃看潘富贵走了,撵出来说:“你说明年工作尽胡美玲?”潘富贵不屑地看着山娃:“你咋啥事都认真!随便个火柴棒棒你也能当拐杖。赶紧去,给那把机子的事说清了,甭叫出啥差错。”
山娃摸了一下头,进去了。爱党拍了潘富贵一下说:“你瞎得很。”潘富贵在爱党屁股上捏一下说:“瞎不瞎,只要你爱就行了。”爱党推了潘富贵一把,俩人嘻嘻哈哈回堡子去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