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愿意置身于一段长长的虚空荒凉无聊的时光呢? 然而,这正是我曾经历的。尤为不妙的是,它恰巧坐落于我的心灵成长发育期,兜头给了我一瓢黑暗。
我降生在秦巴西隅一个正宗的“遥远的小山村”里,方圆百里都不见飞过有点文化的鸟儿。在我们生产队,仅有两个人不同凡响,一个是生产队长,他可以像翻动馍一样翻动报纸,并溪水似地哗哗朗读。另一个,就是小河旁坡坎上民办学校的老师,他能看许多的书,能站在黑板前像杀猪匠一样肢解课文,似乎比队长更能耐更文化些。两人胸前都夺目地别着钢笔。但上三年级时,我竟基本不再仰视队长了,因为我也能够站在学校倾斜的破课桌前昂然朗读文章。大约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对那仅有的一本读物——语文里几十篇烂熟的课文,已不再放在眼里,而需要拓展更大的疆域。然而,这却连丝毫的可能都没有! 目不识丁的父母,可以从外面带回粮食瓜果,但绝不会带回报纸书籍l 家里除了四本厚得让人望而生畏的《毛泽东选集》,便再无书籍的音讯。发疯的游戏之后,是狼一样泛绿的两眼发呆。
总算是发现了猎物! 那时唯一的课外读物——连环画小人书! 发绿的目光转为喜悦的金色。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向书的主人——同一个生产队的高年级同学铮然地保证,一定按时归还,决不污损。于是,我得以三生有幸地徜徉在引人入胜的故事中。《鸡毛信》《闪闪的红星》《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上甘岭》《五十一号兵站》《红色娘子军》《沙家浜》《岳飞》……当海娃藏于羊尾下的鸡毛信可能被捉羊吃的鬼子发现时,紧张得快背过气去; 当看到潘冬子在母亲被胡汉山烧死后,去部队找到了父亲且也挎枪当上了小红军时,为他蹦着高地高兴; 当读到岳飞被奸臣秦桧陷害,在风波亭含冤而死时,禁不住在别人家院坝上泪如泉涌……这是比语文书中课文更有趣更招人喜爱的东西 (十多年后才知道这是由长篇小说或电影文学剧本改编而来 ), 它那么的令人快乐! 但在僻远得望不见外面世界踪影的山湾里,这些小人书是那样的罕见! 很快地都读过了。没有更多! 灿金的目光复转为暗绿。
小学时年小,一切懵懵懂懂,对于没书读的滋味,尚不能全然地咂磨出。只觉得生命中都快淡出个鸟来,而又无端地认为,生命里应该有着比那些游戏更有味的东西,就像这些连环画。可这些巴掌大的亮光只闪了几下,就难以为继地熄灭了,童年就又掉进了虚空荒凉无聊的漆黑中。
十二岁告别沟口大队五年制学校,去两座山梁南边的公社七年制学校继续上学。那时已是一九七七年,神州已有拨乱反正的春风在浩荡。由于恢复高考,教育被层层重视起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如雷贯耳的流行俗语。除此之外,语文和政治,也不能松懈——那时可直接考中专! 升学率已荡涤了学校往日的懒散,而像吹响了集结号般使学校师生们都紧张了起来。那五门能决定山里娃命运重如泰山的课,于同学们几乎已经够呛了,可对始终成绩第一的我而言,那并算不得什么。课业之外的大量时光,除了完成家务,如放牛捡柴,我最想干的事就是捧本书读——少年,除了身体赫然勃发,精神也似乎暗中蠢动。可是,在我的文盲家庭,纵使我已明显表现出是一块天生读书的好料,父母也绝然不会想到,更别说提供给我课外读物的。因为他们认为,我已经在读书了,甚至识文断字厉害得都快成秀才先生了,哪需要还念旁的书? 由是,我抱着万分之零点零零零一的侥幸,翻天覆地地搜寻,终未见到除毛选以外的任何书籍。
我实在虚空荒凉无聊,便硬着头皮向那望而生畏怯怯地走去。于是,我似乎陷入了茫茫的烟雾中——历史的渺渺烟雾。我们那时的初中课程,有历史和地理,但因升中专时不考,故位居副课,老师仰着脖子一读而过。所以这会便像遭了报应般地掉进了迷茫。再者,里边所说的都是国家、阶级、斗争和战役之类大事,有着十二三岁少年难以承受之重。只有几篇写人的,如写张思德和白求恩如何高尚,有所切近和触动,对一个叫司徒雷登的,觉得好像有点不大感冒,其它则一律愣怔了。若非那些语句有倾泻或横扫之气势,令我不计吃力地啃下去,我也许会心灰意冷地退出阅读。人在极端饥饿的时候,总得撸把什么胡乱地嚼着,难挨的时光就在那个踏实的举动中,不知不觉蹑手蹑足地过去了。遗憾的是,此番课外阅读,我几乎一无所获,除了闹下了经典笑话,把何应钦认作了何应软,把杜聿明认作了杜津明——家里没有字典所致。时断时续,若即若离,忽捧忽放,如是而已。
初中,我少年时期的前半段,有过课外阅读么? 有过,那笑话足以出庭作证。然而,为何仍是那般的感觉——仿佛置身于漆黑中?
高中就去县城重点中学了,那时称县第一中学,是当时全县四所高中之首。破旧但威风,宽敞而黯淡。那里浓郁地飘着两个字——教、学。老师们拼命地教,学生们拼命地学。教得惊天动地,学得地暗天昏。在那种惨烈的氛围下,我们连说梦话都可能使用着英语。然而,当适应下来,并且超越了其狂野的节奏,我又轻松地夺取了第一名的险隘,且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直至两年半后毕业,光阴于我便渐渐松弛下来。可是好生奇怪,当我们在星期天轻松地伸起懒腰的时候,所能干的事仍是接着伸出下一个懒腰——没见到课本以外的任何读物,学校似乎没有图书馆阅览室,我们没有课外书可读!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三年里从未提及过,同学们也无借书之举。也许在上世纪七九至八二年间,学校还未从十年浩劫中缓过气来,只能对付课堂教学吧。打开水时从斜上坡路返回宿舍,从两旁报栏之间扬长而去,因为报纸距离我们考学实在太过渺远了。于是,我这个山里娃便只有游狗似地去街上溜达,或登上宿舍后面梁顶,目光涣散地眺望县城风光,以及边缘高烟囱吸烟和绿皮汽车行驶等景致。高三第一学期,有同学带了本大薄书到教室里来,封面右侧赫然站着四个大字——人民文学。我新奇而敬畏地借来,无比惊讶地端详,打开,翻动。第一次见到文字居然还可以排列成梯田,优美如画,飘逸似仙,从目录得知其为诗歌。我差点没把眼珠子迸地上。这是我上高中以来接触到的唯一一本课外读物! 一番研磨后,我竟也写出了那梯田般的东西,径直地抄录于学校黑板报上了。没有见到第二本或类似的大薄书,直到高中毕业!
这便是我在依然没课外书读的高中——少年时期后半段的景象。由于为升学率鏖战,捆绑式的课业学习,磁铁般地吸附了时间和精力,虽然这时的虚空荒凉无聊没有小学和初中那般葳蕤,但结果却是课外更未读书,或更未读课外书,致使除鸡毛蒜皮的学科知识外,其它一无所知! 不知道社会的构成——例如还有专门写大薄书上奇美东西的作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例如山湾外有大得让人发虚的城市,不知道生命的朝向——例如那令你喜欢得不要命的志趣,不知道人生的脾气——例如它暴躁冷酷地对待犯错之人……如此多的未知,岂不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它使我走了莫大的弯路! ——以班上第一的骄人之绩考取国家重点大学,当在那里遇上芸芸的书籍后,却又不得不退了回来,弄明白了那些被跳过去的未知,重头开始,考取另一所大学,贴近我放牧的生命悠然前行。
都说书籍是照耀人生航行的灯塔,而我恰巧身体力行了其反面。谨以此文向那段无书可读的黑暗岁月挥别,同时也藉以诫勉当今置身书山书海的儿童少年们: 切莫因“食物”过丰而“厌食”,沉溺电子游戏,追逐网络碎片,以至于陷入另一种雪亮的黑暗中,而要虚心向学,孜孜以读,无限阅读,头顶着灯塔的光辉将人生航船驶向理想的彼岸。
2019.8.13燕子砭
李永明,陕西宁强人,中学教师。百余首诗歌,及小小说、散文,在《中国校园文学》《奔流》《散文诗世界》《汉中日报》等报刊和网络发表、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