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仿佛刚刚煮沸的饭菜突然倒进无数冰块
怀恩退婚的事过去没几天,梦梦就被雷家洼叫上去了,说是官瑞回来了,就待三五天。
梦梦已经有十几年没见官瑞了,从她四岁离开雷家洼就再没见过,官瑞长啥样她都记不得了。她有官瑞一张照片,是官瑞听说她回来了专门寄给她的。照片不大,全身的,很英武。戴着飞行帽,穿着飞行服,站在飞机旁,像是要登上飞机执行任务,又像是执行完任务刚走下飞机,也或许他就是专门拍了这照片寄给梦梦,寄给家里。总之,这张照片成了梦梦对她二哥的所有想往和记忆。
炳文说官瑞又升了,升成师长了,其实也不是师长,是飞行学院的院长,相当于师长。梦梦想象不出成了院长成了师长的官瑞是啥样子,她把她对解放军,对英雄的所有崇敬与想象都倾注在官瑞身上了,官瑞在她的印象中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官瑞很忙,那一年说回来又没回来,现在梦梦终于就要见到她二哥了,她激动得兴奋得就像要去见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偶像。
还有官瑞的媳妇——官瑞的对象也是部队上的。官瑞说那姑娘的爸也在部队上。部队上的姑娘都很潇洒很英武,梦梦在电影里见过许多女兵,个个英姿飒爽俊俏秀丽。捎话的人说官瑞这次回来就是解决婚姻来了,梦梦想她新嫂嫂也许不会穿军装,可不穿军装又会穿什么呢?连衣裙?花短袖?或者……梦梦想不出更好的衣服了,她只是觉得她的新嫂嫂是那样美丽,天使一般。二哥的媳妇,一定和二哥一样让她崇拜向往。
梦梦到的时候,官瑞不在,媳妇也不在,做婚前体检去了。梦梦笑:“我二哥真有意思,不在部队做,跑回来做。”话音刚落,官瑞回来了。梦梦愣了一下就奔过去了:官瑞穿着普通的空军服,瘦瘦的,高高的,看上去又英武又亲切,完全没有英雄的高远与陌生。
怀恩媳妇进来了,还提着那个草帽。梦梦的笑卡住了,她看着官瑞,不明白咋回事。
官瑞说:“咋了,不认得二哥啦?”梦梦把卡住的笑顺出来,木讷地叫了声“二哥”。官瑞摸了一下梦梦的头,笑着说:“长成大姑娘了,都知道害羞了。”
怀恩媳妇说:“这是……”官瑞放下手,走了,一边走一边说:“梦梦,我妹子。”
怀恩媳妇本来想和梦梦打个招呼,一看官瑞走了,也走了,没和梦梦说话。梦梦拉住瑞珠,问:“这……咋回事?”瑞珠往边上挪了挪,悄声说:“二哥的媳妇。才说下的。”
梦梦的脸变了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怀恩媳妇,二哥媳妇,怀恩,二哥,她怎么也把怀恩和二哥联系不到一起。奶妈喊:“瑞珠,赶紧给你 金叶姐弄水。”
瑞珠要走了,说:“部队上那个弄不成了。那娃有一个表舅在台湾,外调调出来的。”
部队上要求严,梦梦知道,可怀恩媳妇咋可能就成了二哥的媳妇呢?梦梦的心很痛,真的很痛,她满脑子都是怀恩光着膀子的样子。还有怀恩媳妇,哦,这个女人叫 金叶,她和怀恩订婚也有十年八年了,要不是因为她姐给她在洋砂河矿找了工作,她也许已经和怀恩结婚了。要是老五同意媳妇的姐给怀恩找工作,他们也应该已经结婚了。但现在,她把怀恩退了,要和二哥结婚。梦梦这心啊,苦咸酸辣翻江倒海……她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往伙房去了。
瑞珠看见梦梦窝到灶前的木墩上去了,问:“咋啦?”梦梦没说话,摇了一下头,她想她要不要把她知道的告诉二哥,可是怎么说呢?说什么呢?捎话的人说她二哥这次回来就是解决婚姻来了,她现在才知道解决婚姻是什么意思了!既然这样,说又有多大意义,就算二哥不和怀恩媳妇结婚,他还是要和一个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女人结婚。
梦梦说:“二哥真的要……结婚?”瑞珠急着要走,说:“是啊,要是体检没问题,后天就跟二哥一起走了。”
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用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梦梦无法想象她二哥从爱情圣殿踏进婚姻菜地的感觉。她二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怎么想的?她知道要是二哥不做这个选择,肯定就要放弃飞行。可是那个女的——那个和二哥谈了三年,对二哥倾尽了爱的女的——怎么办呢?她不认识她,可爱被齐根斩断的感觉她知道,她想象得出那撕心裂肺的绝望。
奶达说二哥是干大事的,还说那一年和二哥一起考飞行员的有两千多人,到最后筛得就剩下二哥和渭南一个。渭南那一个最后也刷下来了,做了地勤。奶妈也总是埋怨二哥自参了军就回来过一回,她都快认不得二哥了。梦梦理解,考飞行员不容易,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更不容易。二哥已经不是二哥自己了,他承负着人民的期望和祖国的重托,他没法为了小爱情放弃大事业:干大事的人都必须为了那大事业舍去许多许多。
可她的心还是很痛,她想不通,为什么事业与爱情的取舍这样痛苦,这样无奈,命运为什么总是这样富于戏剧性。怀恩媳妇,那个女的,还有二哥,这到底是一场闹剧,还是一个讽刺?
瑞珠又进来了,说那女的至官瑞回来都不死心,硬要跟着官瑞回来。说就算事情不成也想跟着来老家看看,见见炳文和官运妈。官瑞没办法,偷偷跑回来了。
梦梦的胃翻搅起来,仿佛刚刚煮沸的饭菜突然倒进无数冰块,又烧又冷,又揪又疼。她起身靠在伙房的门洞上,用拳头顶着。
水在台檐上放着。官瑞没洗,进房间去了。怀恩媳妇——梦梦闭了一下眼睛,心像针扎一样——把这几个字换成二嫂太难了。等她睁开眼睛,怀恩媳妇不见了。她也没洗,将毛巾浸湿,轻轻拧了,然后温馨而愉快地给官瑞拿进去了。
官瑞出来了,拿着一件军装:“梦梦,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梦梦赶紧把苦涩揉碎,让笑浮出来。
金叶过来了,把刚投好的毛巾再次递给官瑞。官瑞眉头皱了一下,说:“好了,不用了。” 金叶没走,执意要官瑞再擦一下。官瑞犹豫着接了,对梦梦说:“本来说给你换一件,后来……回来急,就没换。以后有机会再给你弄一件女式的。”
梦梦很高兴,她写信给二哥说她特别喜欢军装,没想到二哥真的给她弄了一件。她把军装套在身上,兴奋地说:“不用不用,其实我挺喜欢男式的。哟,还是四个兜的。”
官瑞没擦,把毛巾又还给 金叶。金叶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又堆满了笑。军装有点大, 金叶说:“一会儿我给你缝一下。”
梦梦愣了一下,僵硬地说:“不用,挺好的。”官运妈也在边上,说:“这军装有啥好看的?现在这男娃女娃都爱穿这。丑妞给她哥要了好几回,她哥没给,气得还骂她哥哩。”
金叶正在洗脸,听见了,说:“妈,你不知道,现在就兴这个。”炳文在房殿吸烟,听见了,说:“好,好,好看不好看是你二哥给的,是个念想。”
官瑞手里还拿着一块花布,他把它递给梦梦,说:“喜不喜欢?”
这是一块浅紫色的纯棉花布,竖条的花纹中盛开着疏雅的菊花。梦梦将布抖开,在身上比来比去:“好看得很。”瑞珠笑着说:“二哥你偏心哩。”
梦梦知道珠姐姐说笑哩,二哥就是偏她,大哥也偏她,连瑞珠、瑞宝都偏着她。她拿着那布看来看去,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她说:“二哥你会挑得很。”
官瑞脸上的笑隐去了,他说:“是请别人帮着挑的。”
梦梦后悔极了,她从官瑞的表情知道是谁挑的了。这种事不用想都能知道,她却这样没心没肺冒冒失失,她这不是往二哥的伤口上撒盐吗?她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金叶不在,进房间去了。
梦梦收起布,说:“谢谢二哥,我做饭去了。”官运妈说:“不要你做饭。你陪你二姐说话去。”梦梦不想去,说:“我不知道说啥。叫珠姐姐去,我做饭。”
瑞珠说:“你去你去,你是洋娃娃。我土得都能掉渣子,二姐不爱和我说话。”说着就把梦梦推到房子去了。
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梦梦也不好太僵着,她笑了一下,靠在炕边上。金叶也在炕边上靠着,看梦梦进来了,指着镜框里的一张照片说:“这是红英吧?”
梦梦一看,正是大哥和大嫂的照片。大哥永远都是大背头,方框眼镜,沉稳而老诚的样子。大嫂活泼得有点可爱,两个酒窝永远甜甜地绽开,两个羊角辫飞一样翘着。大嫂在被服厂工作,衣服也永远鲜亮、时髦。梦梦很喜欢大嫂,有时还拿了布料去找大嫂给她裁,大嫂每次都自豪地给厂里的师傅介绍,这是我妹妹,你给剪好点。那师傅就笑:“小柳,你妹妹比你还水灵。”
梦梦点了一下头,很自豪地说:“是。你见过吗?” 金叶脸没转过来,还朝着那装得满满当当的镜框,说:“有的人会照相。”
大嫂可不是只会照相,大嫂模样好,身段也好。她是舞蹈演员,一步一式都灵动有韵味。大嫂的性格很好,为人也很好,既活泼又友善,谁见谁喜欢,她自己也是天天歌声不断,笑容永远灿烂。可梦梦已经不是童言无忌的年龄了,她笑了一下,她不想直接顶撞这个让她很不舒服的新嫂嫂。
金叶转过来了,问:“那军装是你叫你二哥给你弄的?”梦梦没有多想,说:“是啊,我说我喜欢……”梦梦还没说完, 金叶就拉起了梦梦的手:“以后不要叫你二哥给你弄这弄那了。部队上管得严,再说,你二哥是个男的,又那么忙,你老叫你二哥给你弄这弄那,不好。” 金叶的话很有道理,态度也极温和,但看着这个和刚才在外面判若两人的新嫂嫂,梦梦心里起了反感,她把手抽出来说:“知道了。”
金叶不再说话,眼睛又一次回到照片上。
“这照片很早了。” 金叶说。
这照片是很早了,大嫂说是她和大哥认识不久照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出来呢?她到底想说什么,她是觉得大嫂没有她漂亮还是想说大嫂已经人老珠黄?这是她的嫂嫂吗?体检结果还没有出来,她还不能百分之百说就是她的嫂嫂,可是她已经开始诋毁大嫂了;她见没见过大嫂梦梦不知道,应该没见过,没见过就说这样的话;她也是第一次和自己见面,第一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梦梦真的替二哥不平了。
外面的脚步乱起来,梦梦说:“该吃饭了。我去看一下。”说着就出来了,一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饭很丰盛,奶妈和瑞珠炒了很多菜,可梦梦一口都不想吃。她不时地看官瑞。官瑞很平静,没有显出特别的不快,也没有娶媳妇应有的高兴。只有奶妈和瑞珠不停地招呼金叶,给金叶夹菜。官瑞一直在和梦梦说话,问这问那。
金叶吃得很少,动作精致曼妙。一袋烟的工夫, 金叶离开了饭桌。奶妈一边叫瑞珠给金叶弄水,一边悄悄地说:“懂事。比红英懂事。”
金叶洗完手,极懂事地回房间坐着去了。
梦梦本来是要住一晚上的,但现在她不想住了。她说:“达,妈,那我走哇。”
炳文说:“住一晚上。你二哥回来了,不容易。”梦梦眼圈儿有些红,她忍住了,笑着说:“二哥,啥时候我到成都看你去。”官瑞说:“行嘛。来时说一声,我去接你。”
“好。”梦梦应着,进房间去了。出于礼貌,她应该给 金叶说一声再见。
“ 金叶姐,我走了。”
金叶脸上挂着笑,很端庄:“早哩,急啥。”梦梦说:“也不早了,走回去就黑了。” 金叶挑起帘子送梦梦,人在门口站着,帘子在手里捏着:“那你走。以后到部队上去啊。”
官瑞去送梦梦,梦梦一直不说话,官瑞说:“咋,不高兴啊?”
“没有。”梦梦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官瑞在梦梦的头上抚了一下:“傻娃。你还小,有好些事你不懂。”梦梦突然激动了:“我咋不懂?我都二十多了。二哥,你真的太委屈自己了。”官瑞不说话,看着远处的山,好一会儿才说:“谁能事事完美呢?”
一队解放军过来了,都举着手向官瑞敬礼。官瑞整整军装,非常认真地给他们回礼,一直到他们全部走过。
梦梦问:“这是你们部队的?”
“不是。”
“他们认识你?”
“不认识。”
“那他们怎么给你敬礼?”
“这是部队的规定。士兵见到首长必须行礼,不管认识不认识。”
梦梦对官瑞越发景仰了,她笑着说:“我要是把这四个兜的穿上,他们会不会也给我敬礼呀?”官瑞知道梦梦说笑哩,但他还是很认真地说:“不在你穿什么,重要的是你真正是什么。哦,达说叫金叶她姐帮你找……”
“不用。不用。”梦梦坚决地打断了官瑞,她实在不愿意听到“妇联主任”几个字。她说,“我是知青,工作是迟早的事。我一定要靠自己,做有价值的自己。”官瑞笑了:“真不赖。这才是我雷官瑞的妹妹。”
官瑞把梦梦送出很远,和梦梦谈了很多。嘱咐她不要放弃写作。他说:“人一辈子会有很多无奈。但人生只要能做成一件事情,就是很幸运的了。”
官瑞这话是说给梦梦的,也是说给自己的。如果体检没问题,后天他就要归队了。他必须忘掉一切不快,全力以赴投入飞行,从此以后,他就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飞行。飞行,为祖国飞行,这是多么崇高多么美好的事情!想到这,官瑞的血沸腾了,痛苦离他远去,他的步伐刚劲起来,特别有力,他昂首挺胸地朝前走去,仿佛去接受新的任务。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