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潘富贵当了支书,蓝方辛觉得有点别扭。论起来,蓝方辛和潘富贵没啥矛盾,甚至在这之前蓝方辛连潘富贵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惯性这东西怪得很,不管郭大成给蓝方辛出过多少难题,但蓝方辛回到赵家堡郭大成就是支书,蓝方辛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蓝方辛见了郭大成还是支书支书地叫,但见了潘富贵却咋也张不开嘴。实在没办法了就笑一笑,搭个话就过去了。
但梦梦又落在了潘富贵手里,这嘴张不开也得张。再说,人家就是支书,你不叫支书叫啥?叫潘富贵,这连名带姓像憋着气似的;叫富贵,更别扭,咋听咋像农村婆娘有意要讨人近乎。蓝方辛想来想去,还是决心张嘴叫支书,她总不能为了这事把支书得罪了。
宣传队经常在大队部活动,潘富贵也就时常到学校转转。潘富贵最近对蓝方辛的态度改变很大,看见蓝方辛出来了,潘富贵说:“蓝校长,忙着哩。”蓝方辛正准备上课,突然听见潘富贵叫她,有点慌张,说:“哦……准备上课。”蓝方辛说这话的时候努力对自己说应该叫一声支书,但支书俩字在嘴边绕了几圈儿又回到肚子去了。
潘富贵看出蓝方辛的意思了,也不计较,笑呵呵地说:“我就是看看。宣传队老占着大队部不是个事,学校后边那一块空地,我看能不能给搭个房子,也离学校远些。”蓝方辛说:“哦,挺好的。不过也得些料哩。”潘富贵笑笑的:“得啥也得盖。宣传队的事是个大事,咱得支持。梦梦抓宣传队,弄得不错,我还指望今年汇演能给我出头彩哩。你可得好好支持支持。”蓝方辛说:“没问题。梦梦回到队上了,有啥不对的你就说。”
潘富贵突然走近蓝方辛,悄声问:“梦梦表现不错嘛,咋还连个团员都不是?”
蓝方辛犹豫了一下,说:“她爸的事……”潘富贵恍然大悟似的打断了蓝方辛:“哦……那这还不是个小事。回去给娃说,好好努力,好好表现,事在人为嘛。要是组织问题解决了——我是说入党——将来出去也硬棒嘛。”
潘富贵的轻傲让蓝方辛反感,但这轻傲里的豪爽打动了蓝方辛。狮子入党的事蓝方辛听说了,对这事蓝方辛有自己的看法,但也有些云里雾里难置可否。她没指望也不希望潘富贵能让梦梦像狮子那样直步青云突击入党,但梦梦回来了,能有支书的关照总是一件温暖的事情。她笑了一下,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支书关心。”蓝方辛心里惊了一下,她没想到她就这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把支书叫出来了。
潘富贵笑着,满面春风:“不谢。这不归到我这儿了嘛。回头给梦梦说,叫写一份申请送过来。事在人为嘛。”
刚刚升起的喜悦又变成了疑团。蓝方辛的心沉了一下,她想起郭大成,想起她的工作,想起大雁的工作,郭大成不给梦梦写推荐意见的事蓝方辛也知道了。
她搞不明白潘富贵什么意思,归到他这儿了,事在人为,他是在提醒自己吗?或者更是在警告自己一切都捏在他手里吗?她笑了一下,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梦梦没有写申请,能入或者不能入,她连想都没想过。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梦梦对这类事淡漠了。说实话,到毕业都没入上团,这成了梦梦的心结。但反过来想想,就算临毕业批了她的团,那又怎样。那梦寐以求的桂冠耗尽了她的激情和热情,她再也无法为它熊熊地燃烧了。她还是她,但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团就像一层布幔,隔绝了她和政治的一切机缘,也把红色的欲望包裹成了天方夜谭。这几年在学校,她什么荣誉都得过,就是没当过优秀团员,更别说优秀团干部了。这些荣誉不属于她,她和它们隔着一道坚硬的难以逾越的门槛,她对它们已经不存任何幻想了。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蓝色的人,那些云腾雾罩炙炫张扬的东西其实不是她骨子里想要的东西。也许是老师的话提醒了她,她不想再为无能为力的事白白浪费心情和时间。她现在只想做事,做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这几年在学校,不管是抱着一团火还是怀着一腔泪,她都是认认真真地做事,努力地做事,不停歇地做事。做事使她快乐,使她充实,踏实。她活得很好,很自信,甚至有点自傲。她没有觉得她比谁低多少,她甚至觉得她得到的赞赏与羡慕比任何人都多。
山娃的申请写好了,来找梦梦,在巷子口碰上了。梦梦说:“你还挺积极的。”山娃说:“我积极有啥用?肯定没戏。我看支书挺器重你的。”梦梦斜着眼看山娃,笑笑的:“是吗?我咋没看出来。”
潘富贵带着爱党往村南的路上去了。梦梦说:“那是谁?”
“爱党,老王的女子。”
“哦,是不是王爱社的妹子?”
山娃心思没在这儿,“嗯”了一声问:“你写好了没有?”梦梦看着山娃,摇了一下头。山娃很沮丧,说:“那回头你写了咱一块交去。”梦梦笑着走了:“你写完了你就先交去。交得早总比交得晚好。”
山娃不知道说啥,看看申请书,又看看梦梦,站了一会儿,走了。
梦梦往回走的时候听见一个婆娘说:“你看你,人家俩人好,你气啥哩?这都啥社会了,看把你气的。”
另一个婆娘梦梦认得,就是跟她妈一块给小小看胳膊的安民婆娘。安民婆娘说:“不是把我气的。我是怕她娃叫人祸害了,还跟人家拜把子磕头哩。”那婆娘就拉安民婆娘:“走走走,操你的月篮子心。又不是你把她祸害了。就是祸害了,也是人家自愿的,用得着你操心。”
梦梦知道她们在说潘富贵和爱党的事,从旁边绕过去了。这没根没据嚼舌根子的话梦梦听着都烦。
活动室很快盖好了,但终没派上用场。活动室交工的那天,山娃叫梦梦去看,说顺便再商量一下看咋收拾咋布置。梦梦说:“行,我把我的琴拿上。叫我先在活动室过一把瘾。”山娃说:“那好,那好,我还没正正经经听过你拉琴哩。”
山娃和梦梦刚到活动室,潘富贵就来了。梦梦不知道,是潘富贵叫山娃叫梦梦去的。山娃没提这事。
梦梦说:“支书也来啦?”潘富贵笑盈盈地说:“咋样,气派吧?”梦梦还没说话,山娃高兴地说:“气派,气派。年轻支书就是不一样,要是郭支书,肯定舍不得花这钱。”梦梦说:“谢谢支书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潘富贵说:“应该的,应该的。我是支书嘛,你们干得出彩了,也是给我脸上贴金哩嘛。”
潘富贵突然看见梦梦背上的琴,说:“你把琴也背来啦?太好了,太好了。拉一曲,给我听听,我可还没听过你拉琴哩。”山娃也说:“就是,就是,我也没正正经经听过梦梦拉琴哩。”潘富贵说:“你凑啥热闹哩。你成天和梦梦在一起,没听过梦梦拉琴?”山娃说:“没有啊。梦梦成天不是教人拉琴就是给人教舞,我真的没正正经经听过梦梦拉琴。”潘富贵就说:“那你拉一个,让我们欣赏欣赏。”
梦梦有些不想拉,山娃说:“梦梦主要……”潘富贵说:“咋?”山娃说:“有些怕你。”
潘富贵哈哈一笑:“怕我?我有啥好怕的。我虽然比你们大,也大不了几岁嘛。”梦梦笑道:“主要你是支书。”潘富贵说:“支书有啥好怕的?支书也是人嘛。好,我宣布,我现在不是支书。我是潘富贵,洗耳恭听赵梦同志的演奏。”
山娃和梦梦都笑了,山娃说:“拉一个吧。这是你不熟,其实潘哥人挺好的。”
梦梦咬了一下嘴唇,开始调音。
潘富贵盯着梦梦,说:“哎呀,你说这玩意,非得这样拿。不容易。”梦梦笑了一下,放松了许多。
梦梦拉的是《老房东查铺》,她喜欢温雅舒缓的曲子。
刚一拉完,潘富贵就站起来了:“哎呀,拉得真好听。你是咋学会的!你会拉《北京的金山上》吗?”梦梦点了一下头。
“去,山娃,把大队部那锣鼓家伙拿过来。咱们来个三重奏。”
山娃看了一下梦梦,又看了一下潘富贵,觉得叫谁也不合适,就自己跑去拿了。
潘富贵看山娃出去了,说:“梦梦,你说你咋拉得那么好呢!”梦梦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也不好。”
潘富贵转了一下,说:“你回来也快半年了吧?”梦梦想了一下说:“差不多,有四五个月了。”潘富贵的眼睛一下就移到了梦梦脸上:“啧啧,你说你,成天和那些人一搭钻玉米行子,咋就晒不黑哩。”
梦梦没说话,心里咯噔一下。潘富贵叹了一口气,说:“唉,你要不是知青就好了。”梦梦看着潘富贵,没明白支书这话是啥意思。
潘富贵看梦梦没解下他的意思,说:“哦,我是说,你要不是知青,我就能娶你。”
梦梦脸唰地红了。她转过身收拾她的琴。停了一会儿,潘富贵说:“其实就算你是知青,你也得从我手里过。”梦梦的手停了一下。
潘富贵看梦梦没说话,往前走,说:“梦梦,我喜爱你得很。你没毕业我就知道你。”梦梦还是没说话,脸也没有转过来。潘富贵停住脚步说:“我知道你不会嫁给我,我也不想那么美的事。我只是想摸你一下,只要你叫我摸一下,我保证你马上入党。哦,你那入党申请书写了没有?”
潘富贵说着又往前挪了一步。梦梦没说话,浑身的皮肉绷得紧紧的,汗毛也是站着的。
“没写不要紧,回头我叫人替你写。”潘富贵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过来了。梦梦厌恶得很,转过身说:“我不想入党。”
潘富贵一下站住了,眼睛睁得铜铃大,他没想到梦梦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说:“你不想入党?”
梦梦没说话,把脸朝向一边。
作为党支部书记,潘富贵完全有理由有责任好好教育一下这个咄咄逼人不知深浅的知青,他甚至可以对她施以威压。但这一切都省了,他看了一下窗外,说:“那你想出去不?想工作不?”
梦梦把琴往身上一背,看也没看潘富贵:“无所谓。”
潘富贵一时不知道说啥,他可从没想过梦梦是这么倔的一个娃。看上去蛮文弱的嘛。
潘富贵看了一下窗外,说:“梦梦,五?”
梦梦已经要走了,听见这话,转过来说:“潘支书,请你自重些。”潘富贵说:“自重?我自重得很。我这是爱你,喜欢你。要是别人,我才……”
潘富贵把话咽回去了。他刚才只顾说话,没注意山娃啥时候从大队部出来,一抬头,山娃已经走到活动室窗下了。他咳了一下,说:“活动室盖完了,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了。你们商量一下,看咋样能把宣传队的事搞上去。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山娃还没进门,看见潘富贵走了,急得喊:“哎,锣鼓家伙拿来了。咱三个重奏哇。”潘富贵摆摆手:“你们先练,回头我再来。”
山娃看着潘富贵,莫名其妙:“这咋说走就走了。没人叫他吧?”山娃一边放东西一边问梦梦。
梦梦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梦梦说:“山娃,宣传队的事我不想管了。你另找人吧。”
“你……我……你们……”山娃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梦梦真的不再去宣传队了,弄得那些人挺没劲的。山娃、呆子还有几个人去找梦梦,梦梦说她真的忙不过来。还说过几天她要到文化馆开会去,宣传队的事就又耽搁了。那几个就说:“那我们先练着。等你回来了,再给咱统一排。”
梦梦不好再说啥,支吾说:“回头再说吧。”
回头再说,就再没说。山娃领着那一伙人练了几天就散伙了。那些人骂骂咧咧,这弄啥哩?不弄就不弄,弄起来又塌火。顺顺最遗憾了,叹着气说:“唉,还说今年汇演出头彩哩,这下连尻子彩也摸不着了。”
活动室还在,空空荡荡铺满了灰尘。那几个锣鼓家伙不知啥时候不见了,只留下一坨一坨灰不拉塌的印。潘富贵到那儿转过几回,去一回火就往上拱一回。他真的没想把梦梦咋,他真的只想把她摸一下,能亲一下当然更好。可梦梦倔得很,碰都不让碰,还说难听话。潘富贵心里窝火,话又不好明说,他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恨:“等着,不信你不求我。你不知道轻重,你妈知道,等着。”
蓝方辛压根就不知道这一档子事,宣传队的事,蓝方辛问过,梦梦只说队里最近活多,支书说叫先停一下。蓝方辛想起农田基本建设,说:“回来了,不管弄啥,都积极些……”
“知道。”梦梦打断蓝方辛,朝里边房子走去。入党申请书的事蓝方辛本来不想再说了,但她想了想还是说:“入党申请书你还是抓紧写……”梦梦已经走到门口了,她停了一下,没说话,进房子去了。蓝方辛有些窝火,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把话说完了,“入上入不上咱先不去考虑,不管咋,这也是你的一个态度。另外,入团申请书的也应该再写一份,回来了……”梦梦已经坐到桌子边了,她咬了一下牙,说:“知道了。”
宣传队散伙的事山娃一直想不通。这刚热闹了几天,说散伙就散伙了。他试探着和潘富贵提过几回,想叫潘富贵做做梦梦的工作,可潘富贵说:“不弄就不弄了。我觉得不弄也好。”
山娃很奇怪,说:“活动室不是你积极地盖下的吗?”
山娃的话把潘富贵的气一下挑起来了:“你咋恁多事哩!活动室又不是吃货,放一放就瞎了。那是个大房子嘛,回头弄啥不行?”山娃看潘富贵躁了,就不再多嘴了。
宣传队散伙了,山娃就很少有机会和梦梦在一起了。他也不知道是咋了,他就是爱听梦梦说话,就是爱跟梦梦在一搭。说实话,山娃对文艺的事一窍不通,不会唱,也不会拉,他喜欢的是篮球。他想着法地组织了两场球赛,但梦梦没去。两场比赛,从头至尾,山娃连梦梦的影子都没看着。
大冬天的,山娃有些难受,有事没事就到南堡子的巷子口转悠,碰见的人都说,“山娃你不在屋里待着,在这胡转悠啥哩”,山娃牙一龇,算是做了回答,心里却忍不住想梦梦也不知道在屋里弄啥哩,他咋一回都没碰到过。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