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大雁真的再没去丰平，休假的时候回她妈那儿，不休假的时候就和香梅他们混在一起，再也不用今儿倒班明儿倒班地给自己上劲。这才几天，大雁就活过来了，脸也光鲜起来。香梅说：“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就要这样，别老替别人想，要多替自己想。你女婿再漂亮也是女婿，叫他跑。你把你弄好，不怕他不爱你。”大雁笑道：“你没结婚，倒精得很。”香梅嘴一撇：“我又不是傻子。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啊？”
康俊是搞政工的，看见大雁变了，就像看见了一枚军功章，生怕谁不知道那是他的功劳。只要大雁在人堆里，康俊就会走过去，笑呵呵地说：“不错嘛，咱们的大雁变了嘛。再这样变下去，我都认不出来了。”康俊原是给自己贴金，也鼓励鼓励大雁，但大雁听着心里热乎乎的，参加活动的热情更高了，那些认识大雁的人没有不惊讶大雁变了个人似的。
大雁一连几个星期都没到丰平去，芳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回过赵家堡一次，大雁不在。大雁肯定不在，他的假不是固定的，大雁没法知道。蓝方辛说叫丽娃去叫大雁，芳生不知道大雁给蓝方辛说啥没有，也不知道大雁肯不肯回来，心里别别扭扭，说：“不用了。我就是回来取个东西。”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大雁还是没来。芳生再没回去，闷着头睡觉。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不管他多么不爱大雁，但只有大雁才是他媳妇。他又想起和他好过的几个女娃，可好有啥用？没有人愿意真的嫁给他，要不是这，他咋可能跟大雁结婚呢。当然，大雁现在的情况还可以，最重要的，他得有媳妇。
芳生不睡了，起身往力车厂走。他没直接到力车厂去，或许他心里存着一丝幻想，或者他只是想缓冲一下，让自己有更多的心理准备。他先回到赵家堡，家里没人，他喝了些水，坐了一会儿，趁大雁妈还没回来，硬着头皮到力车厂去了。
说实话，到力车厂去，芳生鼓了天大的勇气。他本来就不爱叫人看见他和大雁在一起，这几年没娃，这不爱就更多了一层。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到力车厂去了，可这一次大雁来真的了，他只能觍着脸到力车厂去。
大雁见芳生来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说实话，这两天大雁也毛得很，要是芳生还不来，大雁真的不知道该咋办了。没想到芳生比她还沉不住气。
大雁给芳生倒了水，就坐到一边去了。芳生往前挪了挪，说：“你这几个星期咋不过去了，不想要娃啦？”大雁没吭气，心里动了一下，拿起手边的杂志翻。
芳生把大雁手里的杂志扯过来扔到床上，说：“还生气呢？你也不想一下，我下多大的苦？我那是实实乏得不想动。”大雁心一下子就软了，说：“那你说话也甭那么难听嘛。”
正说着，突然听见香梅喊：“分白菜哩。大雁，分白菜哩，还有葱。”“哦，知道了。”大雁一边应着一边拉开门，院子停着一辆大卡车，车边围满了人。大雁对芳生说，“分白菜哩，走，给咱抱白菜去。”
芳生一头倒到床上去了，说：“分啥白菜哩。不去，我不去。”大雁说：“你不去我咋抱哩？那么多白菜，还有葱哩。”芳生抓过床上的杂志盖在脸上，嘟囔道：“我不来你都咋办哪？”大雁有些生气了：“你不来我还好办些，随便找个谁给帮个忙。你来了我咋叫人家帮忙哩？”
芳生来得够艰难了，听了这话，气就窜上来了。他忍了忍，隔着杂志说：“那你去弄好了，我下来一带就走了。”大雁没反应过来：“带到哪儿？”芳生掀开杂志，瞪着大雁：“你说带到哪儿！这脆皮烂叶的，放到你这儿，你能吃完？”
大雁说：“肯定得拿回……”大雁还没说完，芳生说：“赶紧弄去，弄好了我就走。”说完又把杂志盖到脸上去了。
大雁一想也对，来回搬弄费事还把菜搬脓软了，说：“那行，我晚上回去。”说着就找绳找袋子去了。芳生本来就不爱在力车厂待，现在正好回去，心里轻松了大半截。
白菜已经分得差不多了，院子里乱哄哄的。有往回搬的，有找人帮忙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围在车底下等着领自己那一份儿。大雁一来，分白菜的老姜就喊：“赶紧赶紧，分啥咋还不积极哩？”话刚说完，大雁那一份儿就从台秤上拨下来了。老姜又喊：“下一个，麻利些。”
大雁慌乱地把白菜搬到旁边，然后慢慢地站在那儿盯着那一堆白菜和葱发愣，心想这咋样捆绑芳生才能好带些呢。
康俊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大雁脸热热的，笑着说：“不用不用，芳生来了。”康俊“哦”了一声，然后说：“那好，把我那一份儿也给你，叫芳生一起带回去。”
“不用不用，你留着……”康俊笑了：“我留这有啥用。又不做饭，没法吃。”
大雁还想推辞，康俊已经把葱抱过来了，说：“两捆葱往两边一吊，还好带。白菜用袋子装了，放在上头。”说着就帮大雁装白菜，装得剩了一棵，康俊说：“得，这一棵我留下。”大雁赶紧说：“那给你再留一棵。”
“这一棵我还不知道咋吃哩，说不定一会儿就成别人的了。”康俊笑笑的，举着白菜走了。大雁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快过年了，山娃突然想起他姐给他达拿的那几个青香蕉苹果。那苹果香得很，他达把那在箱子里藏着，但满屋子都是扑鼻的香。
山娃趁他达不在撬开箱子——那箱子好撬得很，一指厚的杨木板，铁鼻就像在上面挂着哩——捡了两个大的，揣在怀里，然后又把铁鼻轻轻拧上去，就往梦梦家去了。
山娃从巷子走过的时候，碰见安民婆娘。安民婆娘说：“山娃，你揣的啥？这么香。”山娃笑呵呵地说：“不告诉你。”
山娃揣着两个苹果，急冲冲地来到梦梦家。梦梦家的大门是关着的，山娃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进还是不进。
山娃吸了一口气，举起手敲门。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到梦梦家来了，他觉得他的手有些怯软。
大门是虚掩的，开门的是梦梦。山娃的脸腾地红了，心跳得厉害。
“山娃！快进来，进来。”
山娃进了大门，站在门里弯。梦梦闭上大门，笑着说：“进屋哇，站在这儿干啥？”山娃就随梦梦进了屋。屋里坐着三个陌生人，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山娃一下子呆在那儿，不知道说啥。梦梦说：“你咋啦？还团支部书记呢。这是我几个同学，快过年了，没事，过来坐坐。你坐呀。”
山娃听见梦梦叫他坐，这才想起总得说点啥，他咳了一下，说：“哦，我姐拿了几个苹果，叫我给你送两个。”梦梦兴奋了，急切地问：“你姐来啦？”
“没有，是前几天送过来的。哦，不是，是我前几天去看我姐拿回来的。”山娃说着，从怀里摸出那两个青绿青绿的苹果放到桌子上，他的手抖抖的，手心里全是汗。
许佩云突然笑了，笑得咯咯的。赖长明也笑了，浑厚沉缓的声音和许佩云那清亮快活的声音交相起伏，仿佛一首层次鲜明节奏怪异的交响曲。童亚男也笑了，但童亚男比那两个稳重多了。她一边笑一边打那两个：“看把你俩笑的。这有啥好笑的？”
那两个就又笑，梦梦忍不住也笑了。她不想叫山娃难堪，就拿起那苹果说：“这苹果真香。谢谢啊。你姐要来了一定告诉我。”山娃被那两个笑蒙了，听见梦梦说他姐，突然醒过来，说：“哦，知道。我姐可能初五以后才能来，得支应完她家亲戚才能来。”梦梦说：“行，我知道了。”
山娃不好再待下去，说：“那我走了。”
“不坐啦？”童亚男很老练地和山娃搭话。山娃摇一下手说：“不坐了。你们坐。”说着撩起帘子就走了。梦梦送山娃：“你姐来了一定给我说。”山娃笑了一下说：“知道。”
山娃一出门，听见梦梦说：“来，我给咱洗苹果。这苹果香得很。”山娃的脚停住了，心里微微地颤了一下，说不出是咸是辣是甜还是酸。赖长明说：“那是你们村的团支部书记？”梦梦把苹果切成四份，说：“是啊，叫山娃。”赖长明和许佩云又笑，赖长明说：“你们村的团支部书记咋都一个样？”
梦梦知道赖长明是说王爱社，脸沉下来了。赖长明赶紧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说错了，罚我，来，我罚我。”说着就拿起一块苹果，“这苹果还真的挺香的。”许佩云笑着说：“这么好的苹果他咋就从胳肢窝里拿出来了呢？”说完又笑，笑得前仰后合。童亚男说：“不是胳肢窝，是胸腔。”梦梦不想听他们这么糟践山娃，转了话题：“他姐和我好得很。”赖长明比画着说：“就是那个长脖子，高个子，那一年突然不念了的？”童亚男说：“你能不能积点德？那个事我知道，听起来都挺惨的。”梦梦说：“是的。不过她现在挺好的，两个娃，她爱人已经转业了，在西安一个医院工作哩。”那几个就啧啧，赖长明很感慨的样子，说：“赵梦，你和人家可在一个班念过。”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梦梦不理赖长明了，拿起一块苹果去给小小。童亚男说：“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我要知道，我一定……”梦梦知道童亚男又要说买东西的事，笑着说：“我知道你啥都能买下。可我们是谁，无产者，没钱哪。”赖长明说：“没钱怕啥，童亚男有啊。童亚男现在是有产阶级。”童亚男很自豪地说：“你还甭说那话。现在的童亚男不是当年的童亚男了。我一月二十六块钱，而且买的还都是便宜东西。最重要的是凉房下面还吹电扇，你们无产阶级也罢待产阶级也罢，能比吗？”那几个就笑：“不能比，不能比。”
赖长明说：“有个故事你们听过吗？”
都看赖长明，不知道赖长明又有啥新名堂。许佩云推着赖长明：“说，快说，啥故事？”赖长明正襟危坐：“冬天借扇子呀。”
许佩云茅塞顿开，嚷道：“就是的，童亚男，你说你，这大冬天的跟我们吹电扇，砢碜我们还是寒碜你啊？”
童亚男没接许佩云的话，很认真地说：“赖长明，我问你，你要说实话。你放弃了分配，你后悔不？”赖长明看着梦梦：“你后悔吗？”梦梦还没说话，许佩云说：“你们后悔不后悔我不知道，我可真的后悔死了。要是我妈把我生在这样一个小镇上，让我也成为你们这样的土坷拉中的砖疙瘩，我也早参加工作了。”
没有人爱听许佩云的话。但许佩云就这样，经常拿大城市来的傲人，他们习惯了，也不计较。梦梦说：“你们那儿没有分配吃商品粮的？”许佩云斜梦梦一眼，说：“全是吃商品粮的，分配谁呀？”几个人都“哦”，一边“哦”一边摇头，点头。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