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芳生突然转过身,把大雁压倒在炕上
胡美玲接了广播的事,高兴得就像接了圣旨要进宫,逢人就说,见人就讲,出入仰着头,来来去去样板戏不离嘴。可麦还没收完,就出事了。
那一天,一伙人正钻在麦行子里割麦,突然听见大喇叭变了声。大喇叭成天响着,各人关心各人的事情:爱哼歌的一听放歌就用心了,爱听戏的样板戏一出来耳朵就竖起来了,啥也不爱的大喇叭与他就是娃哭哩,哇哇哇,哇哇哇,烦得很。只有通知是大家都关心的,一有通知,啥耳朵都张开了。可那一天,所有耳朵都支棱着,愣是没辨出是弄啥哩。
有人喊:“是敌台。”
啊!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惊愣地站在那儿。
山娃是最先听见的,那时候他正拉着一车子麦往场里跑,一听喇叭不对,支住车子就跑到大队部去了。
潘富贵也来了。他正在检查两队收割的情况,突然听见大喇叭里响起外国人的声,叽里呱啦他听不懂,但他知道肯定不是好事,撒开腿就往大队部跑。褂子掉了也没顾得拾,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狮子帮他拾起的。潘富贵到的时候山娃已经进去了,大喇叭已经拧回去了,换成了《红灯记》。
潘富贵嚷道:“你弄啥哩!你吃了豹子胆了?敢放这东西?!”
胡美玲低着头:“我也不知道咋弄的,我想……”
“你想咋!你想咋!!全村人都在日头底下钻麦行子哩,你坐到凉房底下光顾歇凉来啦?”
“人家没小心嘛。”胡美玲拧了一下,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
“你说得轻巧。没小心,这要是叫公社知道了,我担当得起吗?!”胡美玲看潘富贵凶得很,不搓了,说:“你这是哪瘩起的火,往我身上发哩。”
潘富贵被胡美玲一说,清醒了一些,说:“你知道不?这是政治问题。好好反省,要再出事,你就甭想出去了。”胡美玲高兴了,扭着身子说:“唉,知道了。”
山娃说:“还叫胡美玲弄啊?”
“不叫胡美玲弄叫你弄啊!你再给那说一下。嗯!”潘富贵从狮子手里夺过褂子,气呼呼地走了。
被举起的浪不可能永远停在空中,沤憋是世界上最难耐最烧心的事。那天,厂里包了一场电影,《卖花姑娘》,能去的人都去了,康俊和大雁也都去了。
看着看着,大雁起身走了。她心里乱,看不进去,她就走出去,透透气。或者她不想看了,她就自己回去。
康俊看大雁出去了,也起身出来了。为了避嫌,康俊坐在离大雁很远的地方,但也不知道咋了,大雁一动,康俊就看见了。康俊朝两边看看,没人注意他,就急匆匆地出来了。
大雁出来,没有马上走,她拿不定主意回去还是重新回到场子里去。要回去,这电影场离厂子还有一段距离,少人没灯的,她有点怕。但若要再进去,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康俊已经站在大雁的身后了,说:“咋不看了?”大雁回过头,惊讶,又不很惊讶。她似乎预感到了,或者说这正是她渴望的,她有点慌乱地说:“不想看了,心慌得很。”
“有啥事吗?”康俊问,口气听起来和以前没啥两样。大雁摇了摇头,没说话。康俊见大雁没说话,也不知道说啥。过了一会儿,说:“咱到那边去吧。”
大雁的心又乱了,怦怦地跳,她犹豫了一下,跟着康俊走。
路上黑得很,没有几个人走动,只有电影场的喇叭亮得很,一声接一声地砸下来。前面是一棵树,一棵很大的树,康俊停下来,说:“我……我不是故意的。”大雁也停了脚,头低着,说:“我……又没怪你。”
康俊出来的时候,香梅看见了。香梅的眼一直盯着康俊。要说香梅喜欢康俊,说不准;想跟康俊怎么样,也不一定。她就是不爱看见康俊和哪个女的好,尤其不爱看见康俊和大雁这样平凡平庸的女的好。她喜欢在男人面前占上风,像康俊这样有点才气有点权力的领导,她肯定不想让别人占了上风。
香梅看康俊出去了,回头一看,大雁啥时候也不见了。她立刻放下电影不看了,跟着就往外跑。可她从人堆里往过穿的时候,碰见一个事多的:“跑啥哩!看个电影都不安生,母猪跑圈哩?”
香梅回头骂了几句,这一耽搁,出来的时候就没见了康俊的踪影,气得香梅直咬牙:“等着,看我逮不到你们。”说着电影也不看了,直接回宿舍去了。香梅在大雁的门上擂鼓一样地擂了几下,没有人出来。她又到康俊的门口走了几遍,也没见啥动静。她悻悻地回到宿舍,怎么也琢磨不出那俩人到哪去了。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一遍一遍地问自己:难道那俩真的没有事?
这一次之后,大雁和康俊的关系又正常起来。尤其是康俊,像个没事人似的,一有活动就招呼大雁,大声地容光焕发地和大雁说话,有时还买一些牛肉哇罐头呀招呼大家去吃。当然,这里面肯定有大雁。大雁不想这么张扬,大雁本来就不是张扬的人,可大雁的心被康俊拿走了,面对康俊,大雁一句嗔逆的话都说不出来。
大雁和康俊的表现让猜测变成了公开的秘密。那天,下了早班的杏杏说:“康主席,给咱买些牛肉嘛。”另一个就推杏杏:“你也是的,你没看大雁没在?”
康俊说:“就是的,等大雁来了再买。有福同享嘛。”说着就走了,气得杏杏说:“哼,弄也不找个好看的,还工会主席哩。”另一个赶紧拉杏杏:“胡说啥呢?走走走,这话你也敢说!”
香梅凑过来了:“有啥不敢说的?他是工会主席,这么胡闹咱就得告他去。”那俩人看香梅一眼:“要告就你能告,我俩告啥劲哩?”说完嘿嘿地笑,香梅气得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俩人就又笑,一边笑一边走了:“识好人心,识好人心,行了吧。”
芳生很长时间没和大雁拌嘴了——不是芳生不和大雁拌嘴,是大雁不和芳生拌嘴。大雁最近心情好得很,芳生来或不来,来了是高兴还是乱发脾气,大雁都不计较。她高高兴兴地迎接芳生,高高兴兴地和芳生做那事,然后高高兴兴地把芳生送到大门口。芳生要是不让送,大雁就站在楼上看,一直看到芳生出了门:仿佛一坛苦水突然倒进了半桶蜂蜜,所有的不快都被大雁的好心情化解了。
但有风就要起浪,是水就会流动。日子就是风,就是水,想起了就要起皱褶。一天,蓝方辛说:“你和芳生是不是又闹意见啦?”大雁心里惊了一下,不知道她妈咋突然问起这话,说:“没有啊。你咋想起问这了?”蓝方辛说:“那芳生最近咋不太回来?有时回来停都没停就走了。”大雁放心了,说:“那到力车厂去了。”
蓝方辛看着大雁,半信半疑,过了一会儿说:“要不你给芳生说一下,叫把你调到丰平去。这来回地跑,不是个事。太累了也不行。”大雁笑笑的:“调啥哩?不用调。”
这一天,芳生和别人倒了一个班,就又回来了。他没回赵家堡,他是前天才休完假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就又到力车厂去了。
大雁不在,芳生坐了一会儿,就跑到隔壁去问香梅,看大雁到底上的啥班。香梅一看是大雁女婿,两眼立刻放光了。她殷勤地招呼芳生,叫芳生坐下,给芳生倒了茶水,还放了糖。芳生笑着说:“你客气得很,我就问一下大雁今天是几点的班。”
香梅没说大雁几点的班,只是有意无意地说着大雁的事,大雁和康俊的事。至于大雁和康俊有没有那种事,她没敢说,这种事没有证据,说出来会被人撕嘴的。香梅嘴快,但这点轻重还是掂得来的。
芳生坐不住了,说了一声再见就走了。刚到门口,听见香梅说:“那不是。”芳生一看,大雁正和一个男的面对面站着。说啥,听不见,但那男的满脸堆笑,大雁也是神采飞扬,芳生看得清清楚楚。
芳生二话没说,骑着车子回赵家堡了。
大雁回来,香梅告诉大雁芳生来了。大雁“嗯”了一声,高高兴兴进房子去了。进门一看,芳生不在,她又趴在栏杆上看了两遍,也没见芳生的影子,她突然想到肯定是香梅给芳生说啥了,便急急忙忙回赵家堡去了。
芳生看见大雁,硬声硬气地说:“你忙得很嘛!”大雁不恼,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也不忙。就是刚才康俊说厂里要办个壁报,叫我帮着设计一个版面,再写几篇稿子。”芳生很躁,嚷道:“康俊康俊,是你光认得康俊还是康俊光认得你?”
大雁知道是香梅煨的火,忍了忍,说:“你胡说啥哩。厂里有事,就是帮个……”
“就你能!香梅一个姑娘娃,也没见像你这么积极。”
大雁不想给芳生说得太多,她看了芳生一眼,说:“我积极个啥?厂里的活动我基本都不参加。要不是……”大雁停了一下,把“康俊”俩字吞回去了,“要不是江医生说多参加活动对心情好对身体好,我才懒得弄这些事哩。”
芳生一听江医生这么说,又见大雁最近心情好多了,气也就消了,说:“少管下些闲事,咱到现在还没个娃,你不急呀?”
大雁见芳生气消了,心里松缓了。她抱住芳生,温软地说:“咋不急,不急你一回来我就往回跑?”芳生突然转过身,把大雁压倒在炕上。大雁也兴奋了,热烈地迎着芳生,她现在就像泼了油的干柴,一星火就能让她轰然起火。只是连她也不知道,她这火到底是因康俊而燃还是为芳生烧的。
“你想不想调到丰平去?”芳生说。
大雁身子颤了一下,问:“为啥?”芳生眼睁开了:“那有啥为啥的?你是我老婆。我调你你还不高兴?”大雁想起蓝方辛给她说的话,笑着打了芳生一下:“你看你,光知道急。我是说你咋突然想起这事了。”
“我一回来妈就给我说叫我把你调过去,嫌把我累的。”芳生说着,坏笑了一下。大雁一听是蓝方辛说的,说:“妈就是一说。你想想,你不在家,我再一走,屋里的事咋办哩?”芳生说:“屋里现在有啥事哩?小小也大了,担水、弄粪的事你上来哥都帮着干了。再说,丰平又不是多远,隔三差五都能回来。”大雁不想说这事,说:“这也不是个急的事。回头叫我跟妈商量了再说。”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