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潘富贵比郭大成心重
地震刚过,蓝方辛就去参加培训了。右仁也走了。培训是教师暑假的必修课。一九六六年培出了个“文化大革命”,功绩卓硕。后来虽然再没弄出那么大动静,但依然是雷打不动按部就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余震渐渐弱了,好多人从防震棚搬回去了。蓝方辛对梦梦说:“晚上一定要睡在防震棚。白天不行了回去做个饭,简单点,越简单越好。赶快弄完赶快出来。甭叫那俩小的回去,回去也帮不上忙,有事了还……”蓝方辛心揪着。过了一会儿说:“多操点心,眼放亮,稍有动静就赶紧往外跑。啥都不要管,先跑出来再说。”梦梦说:“我知道。你放心去吧。”蓝方辛摸了小小一下,不说了,提心吊胆、心神不宁地到丰平去了。
培训点设在丰平中学,蓝方辛她们就住在梦梦住过的大殿里,全区的女教师都住在那儿。和学生们一样,在这高深敞阔的大殿里,这些平日里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老师也是天高海阔东扯西拉,无拘无束,话特别多。
不知谁又提到地震,大家脸上的笑没了,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有人说:“听说那地震是人睡得正熟的时候……你说那……那肯定逃不出去。”有人说:“逃啥哩?连知道都不知道。”越说越瘆,有人喊:“行啦行啦,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睡睡睡,管他哩。”
“就是的,管不了那么多了,该睡就睡。再说,地震也不能天天有吧。”有人说着已经收拾好东西躺下了。于是,大家便陆续地惊慌而无奈地躺下了。
蓝方辛睡不着,想那几个娃。要说梦梦管那几个也不是第一回了,但她就是放心不下,尤其小小,揪得她心都成铅疙瘩了。月亮照进来,照在那一排排的通铺上,照在那一溜溜的自行车上,看上去沉静而有序。蓝方辛心乱得很,她想,明天要是有机会,她还是要回去看一下。
风轻柔地吹着,鼾声渐渐起伏。蓝方辛的眼迷蒙了,脑子也迷蒙了……突然有人惊叫:“地震了!!”
地震了!大殿里霎时乱作一团,叫声喊声响成一片。有人提着裤子往外跑,有人啥都没穿就蹿出去了。有人一边跑一边骂,有人吓得坐在那儿找不着北。
自行车被撞倒了,哗啦啦地响过去。接下来就是自行车绊倒人戳伤人的声音。有能耐大的,不顾死活冲过去,把脚底下的人踩得哇哇叫。
蓝方辛是最早听见叫声的。她还没有睡熟,那一声“地震了”把她的魂一下子扯回来了。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向周围看,看了一眼才想起这不是家里,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不知谁把她撞倒了,撞倒在倒了的自行车上。车把戳破了她的脸,腿垫在另一辆自行车的车梁上,被人踩过去,断了。
那是一场虚惊,一点地震的迹象都没有。校园里静静的,只有女教师的大殿里惊恐万状。受伤的人很多,有一个头撞在自行车的轮轴上,成了脑震荡。
不知谁把领导叫来了,领导立刻组织人把伤者送往医院。剩下的人都不敢睡了,坐在那儿说闲话打发时间。那个说“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的也不睡了,揉着胳膊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蓝方辛骨折了,在医院里治疗。蓝方辛心慌得不行,要回去。大雁说实在不行她请假回去几天。蓝方辛急了:“你请……你回去……”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回去解不了她妈心急,况且,她回去她妈这儿还没人伺候了,没办法,大雁就借了个架子车,和芳生把蓝方辛送回赵家堡。
赵家堡还是老样子,玉米秆搭成的防震棚都还在那杵着。几个娃都好好的,蓝方辛心放到肚里去了。小小看见蓝方辛,扑过来,蓝方辛的嘴咧了一下,眼泪出来了。蓝方辛很少流泪,这一刻也不知咋了,搂住小小,眼泪哗哗的。
“哎呀,好好的。吓死我了。”
蓝方辛回来了,梦梦一下子轻松了。活还得干,而且她妈受了伤,还得她照顾,但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操那么多心了。尤其小小,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叫她吃饭睡觉都不得轻松。
开学了,蓝方辛要去上班。梦梦说:“这咋去哩?石膏还没拆哩。”蓝方辛说:“你甭管,你把我送到学校就行了。”
梦梦就推了车子把蓝方辛送到学校。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中间给送一回饭。小小刚六岁,蓝方辛本来不舍得让小小早早上学,这一弄也顾不了了,把小小领到学校,插到一年级试读去了。小小一上学,梦梦的事单纯多了,她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志安排时间了。
那一天,梦梦接蓝方辛回来,上来看见了,说:“这咋就上班了?”蓝方辛说:“老躺着也不是个事。”上来就伸了手,说:“来,给我。”梦梦没给,蓝方辛说:“没事,给你哥。”梦梦就把车子给了上来。
上来把蓝方辛送到屋里,又到伙房看了一下水缸,说:“这队上放水的时间越隔越长了。原来隔一天一放,现在还弄成三天了。这贼,这是热天,又不是冬天。”
蓝方辛招呼上来坐,上来就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了。蓝方辛说:“你得空给咱再买个水缸。多储些,就不愁了。”说着从抽屉拿出烟递给上来,大雁塔的。
蓝方辛叫梦梦去拿火,上来说:“我有哩。”说着拈出一根烟点了,说,“后天庆镇就是集,我去看一下。”
梦梦给上来沏了一缸子茶,进伙房做饭去了。上来说:“还没吃哩?”蓝方辛说:“没有,梦梦下工回来先接的我。”说完叫小小自己去写作业,小小就乖乖地到后头房子去了。
上来问:“梦梦工作还没弄好?”
蓝方辛没说话,摇了摇头。上来知道蓝方辛的意思,也放低了声:“你再没找潘富贵?”蓝方辛叹了一声,说:“没用。潘富贵也不知咋了,阴一阵阳一阵,搞得我都不知道咋张嘴了。”
上来看着蓝方辛,很有些自信地说:“那你是不知道潘富贵。潘富贵比郭大成心重,但比郭大成胆大,敢办事。郭大成的时候,就没到咱屋里去过。潘富贵这一阵老往上义那儿跑,还说要给弄一院庄基。”上来说着,突然想起上宽的工作,补了一句,“哦,上宽到矿上去,潘富贵连绊磕都没打就把章子给盖了。”
这事蓝方辛知道,村里人都说哩。她把水往上来跟前推了推,说:“那是有你舅在那儿撑着哩。要没你舅,你看潘富贵……”上来有点着急,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潘富贵比郭大头胆大。你想一下,郭大头当支书的时侯我舅还不是矿长?可郭大头跟咱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生怕把他影响了。”
蓝方辛说:“这倒是的。但潘富贵找上义肯定是想用你舅哩,我这儿,你知道,你三达那人又老实话又少,说是校长——校长能给人办个啥事——耳朵还不好,越发成了摆设。别的咱不说,就说我隔壁,哪一个支书不往那儿跑?可咱这儿,谁来呢?来干啥?”
上来把烟灭了,认真地说:“三娘,你在农村短,你不知道。那些干部黑得很,你得多塞些,塞得那脖子转不过,才给你办事哩。”
蓝方辛叹了一口气,说:“这我也知道。秦文斌走我能想通,那娃本分,干得好,时间也长,可胡美玲走我咋想也想不通。我想那肯定是塞了不少钱,要不然,咋轮也轮不上她。可塞多少?塞多少才能把梦梦塞出去!你知道,我一月就那几十块钱,大雁说是工作了,这几年挣下的全都看病了。还有这几个,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要钱……”蓝方辛突然停了嘴,她在上来面前说这些,会不会叫上来以为她给他哭穷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拿工资的咋都比农村人松宽,他给上来说这些,唉。
上来倒没想那么多,他看蓝方辛还蒙在鼓里,放下杯子,身子往前探了些,悄声说:“你不知道,胡美玲是跟潘富贵睡觉来。”
“啊?”蓝方辛惊得叫起来,“你听谁说的?这话可不敢胡说。”上来说:“这话我敢胡说?秋来见来。堡子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蓝方辛就感慨:“哎呀,这是啥事嘛!你说现在这娃咋成了这了,为了个工作……脸都不要了。”
上来说:“不是现在的娃不要脸,是现在的干部不要脸。你不出水那就不放你。”
“那也不能……唉,出钱还说得过去,这……唉,这女娃娃连这都……”蓝方辛羞恼得都不知道咋说了。
“所以我说叫你赶紧给那塞上一股……”这话有些别扭,上来纠正说,“我是说,借着那胆大敢弄,叫娃早早走了。要再换一个扯不展的,像郭大头那样,塞都没用了。”
郭大成那黏糊劲蓝方辛领教过了,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我也知道。可塞你总要塞得出去。你看我,不会和人拉拉扯扯吃吃喝喝,还一天忙得饭都吃不到嘴里。他要是开个价,我砸锅卖铁给他,可他不说,今儿阴着,明儿阳着,唉,难场得很。”
上来没说话,把烟蒂丢到地上碾了。蓝方辛也不说话了,给上来续水。上来突然问:“哦,丽娃今年多大啦?”
蓝方辛想都没想,说:“虚十七了吧。”上来又问:“还没找婆家吧?”蓝方辛“吭”地笑出声来:“你咋想起问这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是说我想给丽娃说个对象。”
蓝方辛苦笑了一下:“你今儿是咋了?你看我这一天光梦梦的事就把我愁死了,还顾得上丽娃?丽娃还上着学哩,再说吧。”上来说:“我这不也是为了梦梦的事着急哩嘛。”蓝方辛看上来,没解开上来啥意思。
上来看蓝方辛看他,知道蓝方辛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想了想,直接说:“我舅那碎小子,今年十九了,比丽娃大两岁。你要是愿意,我想给咱说这媒。”
“不行,不行。”蓝方辛想也没想就回绝了。上来舅有权有势,但上来舅的底细她是知道的,她不敢说她看不起人家,最起码不是一路人嘛。
上来看蓝方辛拒绝得那么干脆,有点挂不住。但毕竟是他三娘,也不好计较,就说:“咋?咋不行?”蓝方辛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冲,笑了一下,说:“丽娃太小,还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上来的心放到肚子去了,说:“说小也小,说不小也不小了。你回来也几年了,咱农村是啥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出去看一下,十几的娃有几个没订婚?
七八岁五六岁订婚的有的是。咱屋里是成分高,不是万不得已,没人跟。”蓝方辛不好再说啥,就说:“也不合适。”
上来马上来了精神:“咋不合适,有啥不合适?我舅那边有权有势,咱这边也是有头有脸的,还是商品粮。门当户对着哩。”
蓝方辛被上来说得无话可说。她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她对上来舅的看法,那是人家的舅,是他们引以为豪的舅。
上来见蓝方辛没说话,就又开了头:“我舅的家境你知道。我舅五个儿,没女,干干的。没有一个在家,除了登辉还念着书,剩下的都工作了,都是好工作。
登辉还没毕业,工作都在那儿支候着哩,没办法,你不寻人人寻你哩嘛,专门寻着给你办事哩,你有啥办法?”上来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重新拈了一根烟点上。
蓝方辛看上来说得那么得意,真不知说啥了,过了一会儿,说:“你舅那几个娃,我都没见过。”上来说:“我那几个哥,咱就不说了。登辉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就在庆镇中学念书哩,说不定还和丽娃在一个班哩。”蓝方辛顺势问道:“书念得咋样?”上来笑了:“当然没丽娃念得好。但没啥瞎瞎毛病。”
蓝方辛又不说话了。上来见蓝方辛不说话,心想有几分能成哩,说:“这事要是成了,甭说梦梦的工作,丽娃毕业了连乡都不用下。工作由娃挑哩。”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