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五十八章:许佩云扭着腰身,在赖长明身上捶了一下

文摘   小说   2024-10-25 00:00   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五十八章:






许佩云扭着腰身,在赖长明身上捶了一下

那几个是吃过午饭走的。冬天天短,吃过饭稍微消闲一下,太阳就到西山口了。许佩云说:“咱们走吧,再晚就得摸黑了。”童亚男说:“赖长明带着你,你怕啥?”许佩云说:“带着也怕。黑不隆咚,万一跌到水渠里……”那时候冬灌盛行得很,路上时不时就横出一条临时挖的水渠。童亚男笑道:“不就是个水渠吗?跌倒了爬起来不就得了。”许佩云撇着嘴:“你说得轻巧。万一牙磕掉了,脸蹭破了咋办?”梦梦笑道:“不至于,赖长明在前边,蹭也是蹭赖长明的脸。

许佩云说:“还有衣服呢。摔得跟个泥猪似的,咋进街哩。再说,万一仰着摔下去,成脑震荡了咋办?”童亚男刚要说话,赖长明说:“你只要瞄准了往我身上摔,啥事也没有。衣服脸,我全接着。”那几个就笑,笑赖长明就知道占便宜。许佩云扭着腰身,在赖长明身上捶了一下。

梦梦把那几个一直送到村口,说:“有空再来。”赖长明突然说:“哦,我还忘了,我初三就来了。”许佩云看赖长明一眼,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童亚男嘿嘿地笑,许佩云打童亚男一下:“笑,就知道笑。啥都笑。”童亚男说:“你不知道,初三是新女婿拜年。

梦梦生气了:“童亚男,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童亚男忍住笑:“我胡说?你问问赖长明,看是不是这意思。”赖长明不恼也不笑,说:“童亚男一工作,聪明多了。

许佩云睁大眼睛看着赖长明,赖长明平着脸,不置可否。许佩云又看梦梦:“你们真的……”梦梦急了:“胡说啥哩!赖长明,你再这样我真不理你了。

赖长明笑眯眯地看着梦梦:“我没说啥嘛。”

童亚男就扯着许佩云笑,笑完蹬上车子走了。赖长明把脚踏调好,说:“初三。记着,初三在家等我。”梦梦说:“初三我不在家,我要到我婆家去。”赖长明已经上了车子,歪着头喊:“那我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

许佩云刚要往上跳,车子往左一拐,没跳上去,气得在赖长明腰里捅了一下:“干啥哩,想摔死我呀?”赖长明没回头,又喊一句:“初三。记着。梦梦没说话,心想赖长明脸皮咋这么厚,什么都不在乎。


迎面走来一个军人。闪亮的帽徽,平展的军装,看上去刚健俊武。那几个都伸了头看,许佩云说:“当兵的真好,我就喜欢当兵的。

梦梦还站在那儿,她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赵清明,她不知咋就想起了赵清明,眼前这个人咋这么像赵清明,瘦削刚毅的脸,轻捷有力的脚步。

“赵清明。”梦梦几乎脱口而出,但她终没有喊出来。那个人从她面前走过去了,一点犹豫都没有,目不斜视,昂扬威武。

他不认识自己吗?他是赵清明吗?他怎么这么像赵清明。赵清明参军也有三年多了,如果是他,他是探亲还是退伍?梦梦的脑子迅速旋转,她的身子也转过来了,朝着那离去的身影。那身影已经在离梦梦七八米的地方了,梦梦鼓起勇气叫了一声:“赵清明。

赵清明顿了一下,迈着更加刚健强劲的步伐走了。

梦梦掉进了冰窟,心里直打寒战。她有点想哭,她很绝望。她知道这个人就是赵清明,可是他就那么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他那么陌生,那么冷,他还是那么刚毅干练,但那温婉的笑没有了,他连那一丝温婉的笑都没有了!

梦梦静静地站在那儿,品尝着他不理她的滋味。她知道这是他下决心要给她的,但她没有眼泪,只有心痛。她又想起那两本一直被她珍藏的杂志。


梦梦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严实了,蓝方辛说:“咋回来这么晚,送到哪儿了?”梦梦“嗯”了一声,进屋子去了。

蓝方辛跟进来了:“又咋了?刚才还又说又笑的。”

“没事,就是困了。”梦梦说着,躺到炕上去了。

蓝方辛有意要和梦梦说话,就靠着柜角在炕边上坐了,问:“那个赖长明是干啥的?”梦梦看蓝方辛一眼:“你又问这干啥?”蓝方辛将一条腿盘上去,让自己更朝着梦梦一些:“不干啥,随便问问。我看你们几个挺好的嘛。”梦梦把脸转到里边去了:“好啥好。我最讨厌赖长明了,只不过大家都是吃商品粮的,经常在一块劳动,平时我连理都懒得理那。”蓝方辛说:“我看那赖长明挺好的,白白净净,个头也行。”梦梦心里烦,吼道:“行啦,真受不了你。”蓝方辛不恼,笑笑的:“不是我说你。你看你,前几年硬把工作给推了,这就不说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现在,你也下到队上了,这工作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着落。就算有,会是啥样,谁也不知道。你看你姐弄的,我想想心都打颤。

梦梦坐起来了,气冲着蓝方辛,也冲着大雁:“我姐那都是自找的!急急忙忙结婚,还找个不认识的。

“所以啊,我就想叫你在你们同学里面找一个。赖长明不管咋样,是个吃商品粮的。家里肯定也不错。哎,他父母是做啥的?”蓝方辛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梦梦一头栽倒在炕上去了:“妈,咱不说赖长明了好不好?烦死了,老说人家赖长明干啥!

蓝方辛站起来了,语重心长地说:“行,不说了。不过,梦梦,听妈一句话,别那么挑剔。我看赖长明条件不错。”梦梦说:“什么不错?成天在街上晃荡,这个知青点转转,那个知青点晃晃。炫耀,有啥好炫耀的,不就是个免下吗?

蓝方辛本来要走了,听见这话,又站住了:“炫耀不好,可免下好。免下就是工作。你要能免下,我高兴死了。

梦梦不说话了,抱着头,胳膊堵在耳朵上。蓝方辛知道说不下去了,说:“行了,我也不说了。不过我给你说,你也别太不在乎。这好对象是碰下的,不是你啥时候想找就能找到的,错过了就没有了。”梦梦实在受不了了,说:“知道了。你赶紧弄你的啥去。

蓝方辛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不一定要马上定下来,最起码不要拒人千里之外,适当联系还是有必要的,万一……”梦梦忽地坐起来,下了炕,往外走:“烦死了!

蓝方辛也有点躁了,说:“躁,光知道躁。我给你说,那个大个子的女生叫啥,我看那对赖长明蛮有意思的。”梦梦转过来,看着她妈:“有意思叫人家有意思去,与我有啥关系?

“咋没关系?”蓝方辛刚要讲这里边的利害关系,梦梦走了,说:“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赖长明。”蓝方辛气得指着梦梦:“你就犟吧。一个一个把人能气死,永不知道大人操的心。

蓝方辛不知道梦梦正为赵清明难过着哩。平心而论,梦梦是喜欢赵清明的,但事已至此,她不想再说什么。但她还是很难受,她知道赵清明恨她,她现在也有些恨赵清明了,他毁掉了她最美好最纯粹的爱,也毁掉了她对爱最纯粹最美好的憧憬和想象。她想不明白赵清明到底爱不爱她,他那么急切地要和她订婚,又那么决绝地放弃,他是在爱吗?他的爱长在哪里?长在心里的爱怎么可能这么冷酷这么了无牵挂地拔掉。

梦梦心痛得很,到现在为止,除了赵清明她再没有关注过谁。她妈说她和赖长明好,她哪里和赖长明好,是她妈看赖长明的条件好。赖长明喜欢她,这她知道。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赖长明,甚至有点讨厌。但已经毕业了,没有必要再耍小孩脾气。赖长明说他初三要来,来就来呗,这和好沾不上边,更和爱扯不上关系。

赖长明没来,初三没来,初五也没来。梦梦暗笑自己把赖长明的话当话,可十五都快过了赖长明还没有来,梦梦就有些急了。为什么急,说不清,担心有什么事发生或者等待本身就存着期冀,或者还因为她妈的话把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发酵成了另外的东西,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童亚男已经上班了。她想去问许佩云,可想了想还是没去。她妈说许佩云对赖长明有意思,自己问来问去,反倒叫许佩云疑心自己和赖长明真的有啥关系。

赖长明一直没来,十五过了还是没来。梦梦坐不住了,戏院里那可怕的记忆从她脑海里跳出来了,她给她妈说她要到丰平去一趟,她妈挺高兴:“去吧,家里有我哩,多出去转转,活一开就脱不开身了。

刚要出门,山娃送来一封信,是赖长明的。梦梦的心怦怦跳了两下,骂道:“故弄玄虚,就会故弄玄虚。”山娃不知道梦梦啥意思,站在那儿傻笑,梦梦笑道:“没事,没事,你坐吧。

山娃说不坐,却没有走。梦梦和山娃熟了,也不管山娃,打开信就看,看着看着,脸就变了,到最后把信一揉,扔到桌上。扔完了,又捡过来,拿着四处找火柴。

山娃说:“你弄啥,你要烧信吗?”

蓝方辛进来了,问:“你要干啥?谁的信?”梦梦没说话,把信往炕上一扔,说:“以后不准再提赖长明。

“怎么了,赖长明怎么啦?”蓝方辛看看炕角的信,又看看山娃和梦梦。山娃摇了摇头,梦梦长吁一口气,说:“赖长明他舅要给赖长明在飞机场找工作,赖长明再也不会和我们这样的人来往了。

梦梦满脸嘲笑,心里却躁得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烦躁,她不可能因为赖长明说要和她断绝关系而躁,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和赖长明建立啥关系。可她还是恼火得很,她为她莫名其妙地替赖长明担心而恼火,为赖长明莫名其妙的话和信而恼火,也为赖长明言而无信自作多情而恼火。要是以前,她不会这么恼火,甚至根本不会在意赖长明的自作多情,赖长明自作多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现在,她感到羞辱,这一封信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羞辱。

梦梦突然问山娃:“你姐在吗?”山娃正发愣,听见梦梦问,赶紧说:“在……”梦梦心急,听了一个字就说:“走,到你屋里去。”山娃说:“在下石堡。

梦梦气得瞪山娃一眼:“我去你姐那儿,你去不去?”山娃很高兴,说:“去,我也正想去哩。”梦梦没啥表情,不看蓝方辛,也不看山娃:“那你赶紧推车子去。

梦梦憋闷得很,就推了车子往外走。刚出门,看见山娃和一个人说话,那人披着肥厚的黄大衣,看上去又臃肿又威武。山娃神采飞扬地和那人打招呼,那人也手舞足蹈地比画了一下。那人转身的时候,梦梦看见是王爱社,她想和王爱社打个招呼,但她还没下她家的土坡,王爱社就走了,急匆匆的。他大概是休完假要去上班,他的挎包横在黄大衣里面,把黄大衣撑得鼓鼓囊囊,他一走,黄大衣的下摆就大幅度扑扇,看上去粗犷且有些张扬。

说不出的滋味。梦梦本来情绪不好,现在越发感到失落和寂寥。她在南村口找了块地方等山娃,她有点后悔叫山娃了,要不是因为等山娃,她完全可以追上王爱社。可追上又怎样?人说语言有时候是苍白的,她现在真的体会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很多人往中西巷跑。梦梦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撑住车子往里走了几步,还没走到中西巷,就看见妙妙门口围满了人。一个老男人浊重沙哑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

梦梦挤过去问:“咋啦,谁咋啦?”有人说:“妙妙喝药了。”

梦梦差点晕过去,初六她还见妙妙了,妙妙眼红红的,说她没想到四犟是这,和他达撑住闹哩。梦梦问为啥,有啥事哩?妙妙说他爷把厅房和上房分了,没给她分,说她不是男娃。四犟嫌她达不争,就和她达吵骂。梦梦说:“四犟是不对,不过你达也太软了。啥叫没男娃,男女不一样吗?你招了女婿,还不一样给你达养老送终哩?你达就应该争一争,不为财产,也为争这口气嘛。”妙妙说:“咋没争?我达说不管咋我也是赵家的娃,也应该有一份。”梦梦说:“就是嘛,就应该这样。“我爷不给。说‘赵家的娃不假,可能顶梁吗?能给赵家把香火续上吗?要是能给赵家把大梁顶起,能给赵家把香火续上,我就给你’,我达气得就不说了。四犟不行,非要找我爷理论,我达说算了,四犟就跟我达吵,说我达软蛋,软得只剩下叫人踩泡了。

梦梦说:“四犟这话也太差了。理归理,咋能这么跟老人说话哩。”妙妙说:“是啊,我气得说,行了,甭吵了,不就一点厅房吗?不给算了,咱不稀罕。四犟说‘说得轻巧,你不稀罕!那是一点厅房吗?那是照着人脸撒尿,欺负人,糟蹋人哩’,说着就跟我爷吵去了,把我达气得蹲在屋里哭。你说我一天咋这么难的?说不下四犟,也没法说我达,我都想死了,活着咋这么颇烦的!”梦梦说:“胡说啥哩,大过年的。回头跟四犟说说,忍了算了。只要你们一家安安的就好。”妙妙说:“唉,要我说了有用就好了。我除过受气,啥用也没有。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妙妙真的啥也不用说了。她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她家的厅房里,她达蹲在她头边上哭。四犟也在,蹲在脚那头。四犟没哭,只不停地甩鼻涕。梦梦想冲进去好好看看妙妙,但她拨开人走了。她不想进去,她没法进去,她不知道怎样面对妙妙达,那个因为没生下男娃而死了老婆死了女子的老男人;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四犟,那个为了财产也为了脸面不顾亲情不管媳妇死活的小男人。妙妙走了,两个男人守在她的身边,不吵也不闹,只剩眼泪和叹气。可是妙妙在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管,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妙妙身上,让妙妙来承受这因为不是男娃而引发的所有灾难。妙妙走了,妙妙只能走,她太娇弱了,她担不起这虚若空气又重如磨盘的压力。她走的时候虚岁还不到二十。


梦梦回去了,一回去就扑到炕上去了。她想大哭一场,但她哭不出来,她憋闷得很。先是金花,现在又是妙妙,这二十岁的生命,到底要承受多大的灾难。人的一生怎么这样艰难,生活为什么这么奇怪,男娃女娃财产权力什么都可以左右人,都可以改变人,人是为什么活着的,人怎么这么脆弱,人承受灾难的极限在哪里。

蓝方辛从学校回来了,说:“妙妙死了。”

梦梦没说话,蓝方辛又说:“你不去看看?听说明天就下葬了。”

梦梦看蓝方辛一下,还是没说话。蓝方辛说:“唉,真可怜。这一家人是咋了?先是她妈,现在又是娃,她妈不管咋还是为给妙妙招女婿,可妙妙这女婿招了还弄成这。”蓝方辛的嗓子混沌模糊,她清了一下,说:“唉,你说这人没男娃咋这么难的。

梦梦气很大,话也冲得很:“这全怪她达!她达自己把自己看得低,人就越发欺负他!”蓝方辛说:“你知道啥。要是那一伙人不把他看低,欺负他,他能把自己看低吗?”梦梦像要跟蓝方辛杠劲:“别人是别人,关键在自己。没男娃又不犯法,这么自贱干吗?”蓝方辛说:“行了,你不懂。四犟不是闹了吗?闹成啥了!唉,不说了,你应该去看一下妙妙,妙妙跟你那么好。

梦梦没说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脸朝着顶棚。蓝方辛说:“你不去算了,听说那样子挺害怕的。我下午去一下。我不去不行,妙妙妈死的时候我没去,心里不忍得很。

梦梦还是去了,和蓝方辛一块。她们在妙妙灵前停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妙妙达还在,但已经不哭了,坐在那儿发呆,也不和来的人说话。四犟招呼着来人,不是用话,是用动作。他的嘴闭得紧紧的,眼里没有眼泪,灼灼的,有些吓人。梦梦心揪得紧紧的,她不知道这个精悍瘦小的男人心里存着多少怨恨多少火,他是真的为了争那一口气还是只是为了那一点财产。他爱过妙妙吗?

他当初走进这个家的时候都想到了什么,他想到过今天这样的结果吗?长子一个人在西边地里转悠,地光秃秃的,就长子在那儿杵着。蓝方辛看见了,正想要不要过去看看,瞎子荒上了埝。长子看瞎子荒来了,下来了,往回走。瞎子荒也下来了,不说话,跟在长子后头。长子头低着,瞎子荒的头也低着。


正月还没出去,四犟就走了,拿着他应得的那份家产走了。走的时候没说一句话,头也没回一下。妙妙达一直在屋里蹲着,听见四犟叮叮咚咚收拾东西,没说一句话,也没出来看一下。两个男人就这样分手了,连结他们的那个女人走了,这个家散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椒溪物语
在文字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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