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鱼、植物和花
索廷强
一个月几乎没有下雨,水位下降,村外的水库又变成了河流。岸边和河流中间的石头大部分都露了出来,白鹭和朱鹮,它们又有了中途停歇的地方。
原来那些石头,经过河水半年的浸泡,石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腐烂,没有消失。原来生长在石头缝里的那些芦苇、荆棘和杂草,都被水浸泡死了。杂草已经完全消失,芦苇和荆棘还残留着部分枝干。这些枝干不像是植物的残余,它们更像是石头的一部分,像是石头里开出的灰色花朵。
河边的连山石上有一些凹陷处。凹陷处全是像沙不是沙像石不是石的沙石。凹陷处周围,是由比较坚硬的碎石连成的一条条石脉。是石脉让松散的沙石聚合成了一个整体。一个整体,在受到外界冲击时,总是虚弱之处最先开始沦陷。
河水退却后,在这些凹陷处,就积了一些细沙和淤泥。细沙和淤泥里,还有一些植物的碎末。如果万物静止,不再变化,千百万年后,这些细沙、淤泥和植物的碎末,会不会长成石头。
夏天高温,水库边出现了许多死鱼。这些鱼为什么会死,难道是热死的。死鱼虽然没有活鱼自由,但死鱼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起起浮浮,看起来还是很自由的样子。它们看起来好像是自由的,但它们和水边的塑料瓶、泡沫、植物的残渣一样,是死的,它们的身份和命运已经被死亡这个词锁定。
你想要自由,你想成为一条鱼,像鱼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可是,鱼是自由的吗。鱼是水的自由。鱼被水囚禁,离开水,鱼就不能活。一滴两滴水还不行,需要更多的水更大的水,鱼才会有一点点自由。
我问念生,最近是否去钓鱼。他说,河边有许多死鱼,太臭,没有去。不论是鱼还是人,只有活着,才会有人理睬,死去后就会慢慢变臭,被人嫌弃,无人理睬。至于那些臭味,也不会长久存在,它们最终会随风散去,不知所终。
国庆节前,下了一场秋雨,雨后水位上升,村子外面的河流又变成了水库。节日期间,河边停满了各种钓鱼的车辆。
他们都是陌生人,他们来自何方。
河里的鱼不是他们的朋友。
河里的鱼也不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为什么要把宝贵的假期消耗在这些鱼身上。
那些鱼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天傍晚,沿着河边散步,突然看到窑场下面那个突出的岩石上站着一个人。残阳逆光下,他和他手里的鱼竿是黑色的,面前波光潋滟的河水一片血红。我有点吃惊,就呆呆地看着那个画面。我忽然理解了这些执着的垂钓者。在秋天的暖风里,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夕阳里,静静地看着血红的水面,已经足够了。至于明天会怎样,生活是否如愿,鱼是否会上钩,无所谓。
另一个画面。河边微风轻拂,水面波光闪闪,白鹭低飞,翠鸟唧唧。一老者呆坐河边的石头上,几头黄牛埋头深绿色水草荆棘中。
植物拼命生长,其动力来源于欲望。植物想长得又高又大,想占据周围所有空间。但总有一些法则限制这种欲望。一棵树不能无休止地长大。长得太大的树,要么被砍伐,要么被其它植物围剿而死,要么,自己把自己长死。小草也是。小草生长的欲望再强烈,再努力,长得再高大,也只是一棵小草。自然法则决定了,小草长不成大树。
高温过后,地边的南瓜藤开始疯狂生长,它们向菜地中间漫延。它们已经占据了整个菜地的三分之一,却还没有收手的迹象。难道它们不知道这里不是它们的领地。
那天下午,我拿上镰刀,准备砍断它们的脚手,消灭它们不切实际的念头。我割掉了一根南瓜藤,却看到上面结了两个小小的南瓜。两个小南瓜都有拳头那么大,青绿娇嫩。我检查了菜地里的所有南瓜藤,每个南瓜藤上都有这种小小的南瓜。
这怎么下得了手。
南瓜的欲望是拼命地生长,占满整个菜地。为了达到这个不合理的欲望,它结出了这种诱惑我的小南瓜。这时的我,就像一个昏庸的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贪官污吏肆意妄为,却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小时候食物短缺,南瓜算是填饱肚子的主要食物,我却不喜欢。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到是喜欢上了南瓜。是现在的南瓜和过去的南瓜有什么不同,还是自己的肠胃发生了某种变化,还是自己对食物的欲望降低了标准。
如果人的欲望和人的肠胃有关,说明随着年龄的增长,肠胃功能变化,人的欲望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十月十日下午五点,一团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太阳。我决定上坡。刚到半坡,太阳就摆脱了乌云的纠缠。在败退乌云的陪衬下,头顶的太阳光芒四射,显得刺眼,显得更加灿烂辉煌。
我把外衣披在头上,用来遮挡刺眼的阳光。
低头时,发现裤角周围有嫣红的小花。我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直径五十厘米左右的花团。一条主根上长着十几条细小的花枝,嫣红小花从花枝的下部一直开到顶端,在杂草丛里,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我搜寻记忆,记忆里应该存贮有这种小花的。只是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几乎不知道这种花枝是这个时间开花,当然也忘记了花的名字。
对艳丽事物的好奇,让我瞬间变成了一个俗人。我蹲下来看它,好像它能勾起我的某种回忆和欲望。我给它拍照,想把它的艳丽留在手机里。一只蜜蜂在花丛里嗡嗡乱叫。蜜蜂名义上是在辛勤工作,而蜜蜂真实的目的,只有蜜蜂自己知道。
手机上查了一下,这种花叫多花胡枝子。一个奇怪的名字。
上到坡顶的时候,路边全是一团一团的多花胡枝子。
这就是一种野草。
野草开花而已。
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爬到村东的山顶。山顶上的庄稼地已经全部荒芜,除过荆棘、灌木林、野草、野兔和各种野鸟外,再无其它活物。它们都是野生的东西。我对着这些野生的东西嚎叫。不,我是对着天空嚎叫。我是对着虚无嚎叫。
这不是我的嚎叫,这是艺术的嚎叫,空旷而悠远。
我的叫声使大气层发生扭曲波动,波动传输到外太空,会不会被某个星空怪物接收到。如果这个星空怪物接收到我的叫声,他会产生怎样的疑问。我的叫声被脚下的小草听到,小草会不会发疯,会不会开出怪异的花来。
收割后的油菜地并没有进行耕种,地里除过一些不起眼的贴地杂草外,还有一个妇人。妇人低头寻找,像是丢掉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在更远一点的地边,还有另一个妇人。她们是同伙,她们不时地会说上一句话。她们在夕阳下的荒地里转悠徘徊,像是两个正在流浪的荒野艺术家。
时间不长,她们来到了路上。一个妇人拖着几根树枝,树枝是用一根细柔树枝捆起来的。另一个年老的妇人两手空空,身体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上,像是一个提线木偶。
(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