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七十七章:婆娘把头缩回去了

文摘   小说   2024-12-02 00:02   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七十七章:




婆娘把头缩回去了

右仁不在,到西安去了。金柱有些扫兴,可再一想,不在也好,省得万一叫支书知道了说他没原则。没了免费的地方歇脚,金柱不想多待了,心想抓紧把证明一开就回去。
金柱把介绍信给教育局的人看了,教育局的人说:“这都啥时候了,还开这证明哩?”金柱笑了一下说:“啥时候了政审也得过。再说,这是考大学哩,又不是一般的事。”那人把档案拿出来了,说:“这一次考试主要看成绩哩。再说政审也用不着这材料,不沾边的事嘛。”金柱本来不想跟人多说话,可听那人这么说,就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沾边不沾边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也是公差,你开你的,实事求是地开就行了。”那人看着金柱,说:“小伙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十一年了,能走就叫人走了……”金柱躁了:“你说你操的啥心?不想叫人走组织能派我来?”那人不说了,找笔写字。金柱说:“咱总得对组织负责吧,你说是不是。
金柱回来就把材料送到潘富贵那儿去了。山娃一直等金柱的消息,没想到金柱回来不先找自己,倒先把材料给潘富贵了,指着金柱一顿臭骂。金柱也不还嘴,等山娃骂完了,说:“我也不知道你咋想的,要是梦梦走了,你连见都见不上了。”山娃气得没话说,吼道:“滚!
金柱走了,嘟嘟囔囔:“滚就滚。我实事求是,又不是我不想叫梦梦走。”

山娃骂道:“你知道个怂!这要绊住了,把三个都绊住了。三个,三个哩。你个瞎怂!”金柱看了山娃一眼,灰糗糗地走了。

右仁到西安是处理沈珍的后事去了。沈珍得了绝症,不行了,就这两天的事。要光是这事,右仁也不一定非跑这一趟,主要是沈珍的兄弟一看沈珍不行了,天天粘在仲乾那儿说等他姐老百年了,叫他儿子勇勇过来伺候仲乾。乾平反了,补了一笔钱,仲乾知道那是为钱哩,却又掰不开面子,就和右仁商量,想把赵白氏接来,断了沈兵的念想。
右仁有些犯难,不管咋,沈珍也是他嫂子,人还没走,就商量着接那一个,实在有些不厚道。可由事不由人,顾不了那么多,右仁就把事交代给靖亮,叫靖亮去做赵白氏和家云的工作。毕竟分开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家云和赵白氏对仲乾的积怨可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开的。
右仁一到西安就去找靖亮,想先问问家云的工作做得咋样,靖亮说:“人已经来了。”右仁惊了一下:“来啦?在哪?这人还没走哩……”靖亮说:“我又不是傻子。就在菊花园对面的春风旅社,等追悼会一结束,立刻杀过去。”右仁咂了一下嘴:“这也……是不是有些……”
靖亮知道右仁的意思,说:“这事宜早不宜迟。家云妈不进门,沈兵那儿就不得消停。”右仁不说了,问:“家云咋样?来了没有?”靖亮很得意:“家云这一次一点绊磕都没打,只说‘只要把我妈放到正位上,我咋都能行’。
右仁心里乱得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受。他转了一下身子,又转过来,问:“沈珍真的不行啦?”靖亮说:“真的不行了,已经两天不睁眼了。”右仁又叹一口气,问:“大龙媳妇还在那儿?”靖亮说:“在哩,全凭那一天打针揉搓。你不知道,沈珍最后就剩下个疼……唉……”
右仁就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黄大姐和他二哥离婚多少年了,但只要二哥这边有事,黄大姐就会叫大龙和媳妇过来。前些年二哥挨批,黄大姐还亲自来过一次。其实他二哥和黄大姐离婚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大龙,黄大姐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忙着革命,刚怀上一般人都不知道,直到显怀了才想起是怀娃了。这话是大龙给他二哥说的,说是他妈说的。右仁对黄大姐尊重得很,可黄大姐已经走了,前年走的。右仁有些难受,不想想了,说:“走,过去看一下。”靖亮没动,说:“我寻了一副对联,你看一下,看行不行。”右仁说:“回头再说吧。我还没到我二哥那儿去哩。你有事没事?没事跟我一块去。”靖亮就锁了门,跟右仁往菊花园去了。
靖亮一边走一边揶揄右仁:“现在政策变了,又合你的胃口了。”右仁不说话,他现在没心情和靖亮打趣。靖亮不管,瞅着右仁,继续说,“听说你那几个都够分数线了。
右仁没看靖亮,灰头土脸的:“够是够了,你知道,我那事还在那挂着。不说了,说了也没用。”靖亮不笑了,说:“也是的。政策虽然宽了,但这是上大学,也不敢保证。盯的人多。
“你那小子咋样?”右仁问。

“嗨,上次回去还说十道题他全做了,都是他老师辅导过的,简单得很。这一次回去一问,数学才得了二十来分。唉,不是念书的料。
右仁心里有了一丝安慰,说:“你成分好。明年再考。”靖亮摇了一下头,说:“算了,我也不想干了。叫那接我的班算了。”右仁觉得可惜,说:“你还有女子,过几年再退,叫女子接你的班。”靖亮说:“也干不成了。今儿来人调查,明儿又有人揭发,不干了。女子就那样了,人家的人,用不着操那么大的心。
右仁看靖亮一眼,说:“你还罢了,我们那儿——你记得吧,我给你说过,就是那个韦章——直接进了局子。”靖亮“哼”了一声,说不上是得意还是不屑:“那他肯定是有命案哩。
右仁这才想起碰到靖亮的疼处了,赶紧说:“也是。老书记的胳膊被打折了。副校长也被那逼死了。唉,潮流把人害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韦章咋说也进不了局子。”靖亮看着右仁,很有些自傲地说:“浪再大,虾米能翻多大个跟斗?在人。
“那他也不是龙嘛。”

“不是龙,想当龙,把自己当龙了嘛。”

右仁又看了靖亮一眼,觉得靖亮还有些水平,他说:“不说了。反正不管啥时候,都要能把持住,不敢太张狂。”靖亮挑衅地盯住右仁:“你是说我?”右仁笑了:“我说你啥哩?你挺好的,你看你,潮起潮落都没把你咋嘛。”靖亮高兴了,很得意,说:“关键是咱这人不恶。我虽然不爱念书,但我也不想害人。
突然一片哭声,右仁知道不好,跑起来。他后悔不该先来找靖亮,更后悔这一路和靖亮扯东扯西,已经来了,却没见上他二嫂最后一面。
哭声停止了。仲乾坐在藤椅上,沈兵站在仲乾边上,给仲乾抚胸递水。沈兵婆娘和大龙媳妇在里屋,给沈珍擦洗换衣服。
仲乾看右仁和靖亮来了,伸着手说不出话。靖亮说:“节哀,节哀,人去了,不能复还。”沈兵说:“就是的,姐夫,你得保重。我姐走了,还有我们,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伺候你。”沈兵婆娘听见动静,伸出头看。沈兵给婆娘摆了个眼色,婆娘把头缩回去了。
靖亮和右仁都看见了。靖亮说:“殡仪馆我打过招呼了……”仲乾摆摆手:“放两天吧。”靖亮想了一下,说:“放是说放,可……”靖亮看沈兵一眼,没把话说完。
沈兵见靖亮不说了,走到前边,对仲乾说:“姐夫,靖亮说得对着哩,入土为安。再说你这身体,老看着我姐,难受……”仲乾心里厌烦沈兵,听见这话,没好气地说:“那是你姐!”沈兵赶紧缩回去了:“行,行,放两天就放两天,听姐夫的,姐夫说放几天就放几天。
人在屋里放了一天仲乾就招架不住了。沈兵和婆娘一刻不停地在仲乾面前晃悠,还把他那儿子叫过来,几个人盯贼似的盯着大龙媳妇和右仁。右仁也烦了。他想给他二哥说家云妈已经来了,可他耳背,他二哥耳朵也不好。沈兵一家子寸步不离地盯着,没法说。
仲乾问:“大龙来了吗?”右仁说:“已经启程了,下午就到了。”

“大龙来了,就往殡仪馆送。明天开追悼会,早入土早安生。”仲乾说完,往房子去了,看也没看沈兵一眼。沈兵知道仲乾生他的气哩,可这事一办,他勇勇就能搬过来了。他高兴地说:“行,姐夫说明天就明天。

家云和赵白氏来了三四天了,这三四天比三四年都长。靖亮来了两次,一来就叮咛她们哪也不要去。家云说想给她妈买一件红衣服,避邪,吉利,靖亮不让去,说成败就在这几天,要是被沈兵的人撞见了,又不知会生出啥事,弄不好就前功尽弃了。
赵白氏不懂前功尽弃是啥,但她知道事关重大,马虎不得。她说:“行了,听你叔的,时候不对,就甭讲究了。再说,我来的时候还揣了些红布。
赵白氏说得轻松,心里却像烤焦的红薯,揪成了一疙瘩。仲乾离开她三十四年了,她一个人孤单单地过了三十四年。现在,仲乾要接她,她就要和仲乾重聚了,千万不敢有啥变故,千万千万不敢像梦一样,来了,又走了。
家云看上去比赵白氏还紧张,她不停地在屋里踱步,想问题,想到了,就给赵白氏交代。“妈,你不要紧张,沈兵再能也只是个兄弟。不管他咋折腾,你坐稳你的位子,看他能把你咋?
“你不要太性急,毕竟你和我爸分开三十几年了,你得慢慢叫我爸适应你。”

“适应?”赵白氏紧张地看着家云,没明白适应是啥意思。家云心里着急,话也说得没遮没掩:“唉,就是叫我爸爱你,听你的。”赵白氏有些明白了,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还有,你得顺着我爸些,别老跟我爸拧着。凡事尽量按我爸的意思,等我爸高兴你了,我爸就会听你的。”家云尽量把话说得通俗一些。
“知道。现在啥都好了,要是事成了,就剩咱亲亲一家子,听谁不听谁又有啥要紧。
“这就对了,你以后要好好伺候我爸。我爸身体好,活得长,就是你的福。”家云的话把赵白氏的心事又勾起来了。三十四年了,她骂过怨过,可她咋也没想到她还有今天。沈珍比她小十几岁,她没想到沈珍竟走到她头里了,更没想到仲乾还能把她接过来。三十四年了,她脑子依然是那个牵着高头骡子的仲乾,依然是揭开她盖头把她抱到炕上的仲乾。那时候,仲乾那么年轻,她也才十七岁,仲乾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脸都羞红了。后来仲乾就跑了,先是黄麻子,后来又是这妖精。这妖精比黄麻子还恶,仲乾妈死都没叫仲乾回去。三十四年了,她就这么苦清地守着,泪往肚里流,气往肚里咽,她心头的肉都成苦的了,她浑身的血都成苦的了。她头发白了,全白了,水润的脸变成了枯柴,皱得扯都扯不开了。她不敢想仲乾还认得认不得她,她也想不出仲乾变成了啥样。
眼泪从眼角渗出来了。赵白氏有些激动,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那女人要死了,她男人还记得她,她受了那么多委屈,遭了那么多的罪,今儿总算又能和她老汉吃到一搭,睡到一搭了。少年福不算福,那女人霸了她男人三十多年,到老了她男人还是她的。她要好好享受这好日子,她要好好伺候她男人,她要把这三十几年的心思和想望都给他,叫他知道,只有她是疼他的。家云说得对,她不能和老汉顶着,她得顺着他。她要把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要拿这红红火火的日子把那些人的嘴堵上,叫他们把他们给她的辱没吞回去。
有人敲门,赵白氏赶紧沾了眼泪。家云已经把门开了,没人,是隔壁的。赵白氏的心忽然抽了一下,这都三四天了,没一点消息,她越想越没底,越想越害怕。她看着家云,颤颤地问:“那妖精也不知死了没有?”家云也烦得很,说:“可能还没死。要死了我靖亮叔肯定过来说了。”赵白氏说:“也不一定。乱事谁顾得上给咱说哩?”家云说:“你知道就甭再问了。也就这几天的事。
赵白氏突然说:“该不会又不死了吧。”

家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妈,你就甭说了,行不行?”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椒溪物语
在文字里呼吸。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