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我还就是挺记惦那疯女子的
人说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大雁调来丰平也快半年了,缓也缓过劲了,补也补得差不多了,可就是没一点儿动静。大雁气得说:“咋回事嘛!”
芳生的气比大雁大得多,他瞪着大雁:“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哩。腰都折腾折了,娃毛也不知道在哪儿哩。”
大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你也去看看……”芳生躁了,受了侮辱似的:“我看啥哩?我又不是没生过娃。”大雁理亏,嘟囔道:“那你说咋回事,我又不是……”大雁还没说完,芳生声大了:“还有脸说哩?要不是你和你妈,娃都……都快上学了。”大雁气得哼哼了半天,说:“你说我就说我,少提我妈!”
芳生知道过分了,身子一扭转过去了。大雁没有认真和芳生计较,不管咋,这事就是怪她。过了一会儿,大雁说:“要不你叫许佩云她妈……”芳生转过来了,咄咄的:“你还好意思提许佩云她妈?!”
大雁知道芳生还为她到许佩云家去的事生气哩,也不认真,说:“那有啥不好意思的?许佩云不是还跟着你学戏哩嘛。”芳生又转过去了,说:“不嫌丢人。人家跟我学个戏,撵到人家屋里去了。”大雁说:“撵到屋里咋?我又没说啥。”芳生回了一下头,然后又转过去了:“没说啥你撵到人家屋里去了?现在想起找人家了,我给你说,我哪怕不要娃哩。我丢不起那人!”大雁不想和芳生吵,也转过去了,说:“不找就不找,又不是给谁一个要娃哩。”
大雁还是找去了,没给芳生说。许佩云她妈也没计较大雁那一次的态度,直接把大雁领到中医科去了。大雁不好意思,说:“芳生说许佩云嗓子好得很……”许佩云她妈笑了一下,说:“又不正经靠那吃饭,玩哩。”
许佩云她妈还有病人,给大夫交代几句就走了。大雁见许佩云她妈要走,说:“哦,我来找你的事,你别给芳生说,芳生……嫌丢人。”许佩云她妈笑了:“这芳生。这有啥?这么爱面子。”
大雁在郭大夫那儿看过几次,郭大夫有些印象,今儿又有金大夫领着,就认真给大雁号脉,一边号一边说:“你跟金大夫还是亲戚啊?”
大雁含糊地点了一下头。门突然开了,刚出去的那女的又冲进来了,气呼呼地将忘在桌子上的病历拿走了,看都没看郭大夫一眼。郭大夫笑着说:“啥人都有哩。”
大雁知道那女的是嫌郭大夫叫她男的过来看病哩,问:“那要是生过娃,那男的还用看吗?”郭大夫说:“看一下当然好。虽然说不一定能检查出啥病,但从中医的角度讲,人的气血都在不停地变化哩。这过去没病,不等于现在没病;这过去能生,不等于现在就能生。你看你,这不就是个例子吗?有一些人一辈子只生一个娃,也没伤过,也没流过,就是一个娃。有时俩人气血不和也不行。”
郭大夫的话把大雁说得凉凉的,她有点埋怨芳生,叫他看个病就跟要他的命哩。这万一是他的麻达哩?或者万一像郭大夫说的那样,俩人身体发生了变化,气血不和,那咋办哩?
大雁一路走一路想,头低着。突然听见有人叫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站到她面前了。她一抬头,是个比她还高的小伙子。
“姑。”小伙子又叫了一声。
大雁看那小伙子一眼,没想起他是谁。小伙子看着大雁,呵呵的:“不认得我了?我是军平。”大雁又看一下军平,笑了,说:“哦。快得很,都这么高了,真认不出来了。”
军平摸了一下脖颈,羞涩而自豪地笑了。
军平完全长成大小伙了,一米七几的个子,瘦还是瘦,但宽阔坚硬,已经透出些男人的气息了。军平长得白净,但眉目浓得很,嘴边的胡须也黑乎乎的。他的喉结很大,嵌在他那细长脖子上,格外凸出。这是一个羽翼未丰但却活力四射的生命。
大雁心里动了一下,从刚才的沉思中清醒过来,问:“你咋在这儿哩?”军平朝丰平中学那边指了一下:“我在这儿上高中哩。”大雁想起偷棉花的事,又笑了一下,说:“哦,都上高中了。”
“姑,你在这儿弄啥哩?”军平嘴甜得很,一句一个姑。大雁说:“哦,我就在这儿上班哩。”军平看着大雁,觉得奇怪:“咦,你不是在庆镇力车厂哩吗?”
“哦,调过来了,在木器厂。有空来耍啊。”大雁说着要走。军平没走,转过来和大雁并排着。大雁看军平,军平不好意思了,笑着说:“没事,胡晃悠哩。”大雁没心思管军平的事,看了军平一眼,没说话。
军平兴致很高,他想起蓝方辛叫他给芳生捎话的事,问:“那娃哩,也在这儿?”
大雁心里揪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说:“撂了。”
军平后悔自己的问话,脚步放慢了,让自己朝后一些。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你没再要一个?”大雁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她没回头,低缓地说:“唉,这都几年了,还没怀上。”
军平不说话了,陪着大雁走,走着走着,军平突然蹿到大雁面前,兴奋地说:“我认得一个医生,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大雁看了军平一眼,苦笑着说:“我成天看哩,也没顶啥。”
“这说不准。有时候瞎猫还能碰见死老鼠哩。”这话有些别扭,军平又摸了一下后脖颈。
大雁没在意军平的话,停了一下,问:“在哪儿?”
“在槐花沟里。”
“太远了。”大雁否定了军平,也否定了自己。
军平热情很高,脸一直朝着大雁,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远怕啥?我带你去。”大雁停住了,看着军平:“你带我?”军平不好意思了,摸着脖颈说:“我是说,能去。有我姑父哩。”大雁没接军平的话,说:“你上着学哩,哪有工夫?”
军平见大雁没说他,放松了很多,说:“都快毕业了,乱得很,没人管。”大雁想了一下,说:“那你啥时候有工夫?”军平很兴奋:“我现在就有工夫。”大雁惊讶地看着军平:“你不上学啦,今儿才星期三,不是星期天。”“没事,快毕业了,乱得很,没人管。”军平已经回过身,和大雁并着走了。大雁说:“那你要不要给你老师说一下去?”军平蹦了一下,轻快地说:“不用,回来了补个假就行了。”大雁心动了,说:“那行,咱先去试一下。”
槐花沟离丰平四十来里地,一路慢上。军平骑自行车带着大雁,东摇西晃,就像在平地上耍哩。大雁说:“慢点,不行了叫我下来。”军平越发骑得欢了,说:“这算啥?比这大的坡我都能骑上去。”大雁不说了,问:“这槐花沟的医生是谁,你咋认得的?”军平说:“我妈的亲戚,远得很了。我小时候去过,见好多人都在那儿看病,问我妈,我妈说那人看病看得好,不生娃的都找那人看病哩。我妈说她都找那人看过。”
大雁高兴了,说:“那你这么长时间没去过了,去了人家还能认得你吗?”军平说:“那怕啥?一说就知道了。”大雁想了一下说:“也行。认得不认得也没啥,咱是找他看病哩,人家咋看咱咋看。”军平说:“没事,肯定认哩。我再没去过,我妈有时候还去哩。”
那医生果然特别,他不像其他医生那样大包大包地开药,只给了大雁一个小小的纸包,说:“来月经时吃了就是了。”
大雁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医生,又兴奋又新奇,希望之光一下回到脸上了。军平见大雁高兴,也高兴得很,喜滋滋地谢了那亲戚,带着他姑回来了。
回来全是下坡,军平就像脱缰的马,撒了欢地蹬,等加满了力,就把脚抵在斜梁上,自在地放坡。大雁吓得搂住军平的腰,一个劲地喊:“慢点,慢点,别把我甩下去了。”军平说:“你搂紧就是了。”
大雁心里高兴,又想起偷棉花的事。到了平缓的地方,大雁问:“你那一次咋把我放过去了?”
军平停了一下才想起大雁说的是偷棉花的事,说:“你是我姑嘛。”大雁在军平背上捶了一下,亲昵地说:“你第一次就知道我是你姑?”军平笑了,说:“我听我妈说有一户人回来了,说我还把你妈叫婆哩……”军平还没说完,大雁又捶军平一下:“你精得很。”
鼓风机厂之后,又有过两次指标,都跟梦梦没关。秦文斌走了,黄海燕走了,够年限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蓝方辛有些恼火,想去找潘富贵,梦梦说:“有啥找的?想给你就会给你,不想给你你再找都没用。”
蓝方辛想了一下说:“那你去找一下。和你一时下乡的都走了,你问一下怕啥?”梦梦不说话,往外走,蓝方辛说:“弄啥去?一说这事就走,你到底是想咋哩?”梦梦没说话,停住脚,看着蓝方辛。好一会儿,说:“我到我拐拐嫂家去一下,不行啊?”
蓝方辛气得伸了一下脖子,没说出话。蓝方辛不知道梦梦心里的苦,可蓝方辛心里的苦谁又知道呢?那时候只说大雁把人愁死了,没想到这梦梦比大雁还叫人发愁。不管咋,你急大雁也急;可梦梦,不知道吃错啥药了,自己的事自己一点儿不上心,还不敢说,不敢碰。唉,丽娃眼看着就毕业了,这要回来,都堆在这儿,咋办哩!
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梦梦一烦就想去找呆子。人都说呆子呆,可梦梦觉得跟呆子在一起特别轻松。呆子二胡拉得好,悠扬舒缓如倾如诉,听着呆子拉琴,梦梦啥也不用说,啥也不用想,心很快就静下来了。
刚走过文庙,就看见很多人,一堆一伙,远远近近。走过去一问,才知道是等着看怀恩媳妇哩。
农村人把媳妇当一景,谁家娶媳妇订媳妇,媳妇拜年看屋里,反正只要是有媳妇的地方,都会有一堆人跟着,围着。梦梦走了,别说她对这些事没兴趣,就算有兴趣,她现在也没心情看这热闹。
潘富贵出来了,从怀恩家。梦梦赶紧缩到一边,不明白潘富贵咋在怀恩家里哩。
一个女的出来了,紧跟着。梦梦以为是怀恩媳妇,一看,不是,是个中年妇女,中等个,齐耳剪发,很有些工作人的气质。又一个女的出来了,有人说:“媳妇出来了,这是媳妇。”梦梦一看,媳妇个子挺高,白白的,手里拿着一顶草帽,一出来就扣在头上了。
梦梦不喜欢这扭捏作态的样子,但事情有点蹊跷,梦梦问:“那个女的是谁?”那人没看梦梦,眼一直盯着媳妇:“媳妇的姐。是咱公社的妇联主任。”
梦梦一看是胖婶,悄声问:“潘富贵咋在这儿哩?好像跟媳妇的姐还蛮熟的。”胖婶转过来了,说:“你不知道,媳妇的姐给媳妇找了个工作……”梦梦看胖婶,胖婶说,“哦,也不是啥好工作,就在洋砂河石矿。媳妇小学毕业,再好的工作她也拿不起。”梦梦说:“那挺好的嘛。”胖婶叹道:“好啥哩?就是这工作惹的祸。”
梦梦猜出几分了,说:“是不是媳妇不愿意怀恩了?”胖婶说:“不是是啥?!”
这种事太司空见惯了,可梦梦还是没搞明白潘富贵跟这事有啥关系。梦梦走了,她不想为这事费神了。可刚走几步,安民婆娘突然说:“老五就是没命享福。这要是也给怀恩找个工作,两口子挣钱,那多大的福?不愿意,死活不愿意!”
“你又不是不知道,怀恩……”说话的人没有把话说完,往老六家门口看了一眼。稳靠婆娘接了那人的话,言语和声音一点也不怯讳:“我听说为这事老六劝过老五,老五说‘我现在都拢不住,还指望他出去了管我?他要工作了翅膀硬了,说不认我就不认我,我咋办!我跟上他去?我要下他是叫他给我养老哩,不是跟下他看他的脸去’。弄得老六只剩下红脸,啥也没法说了。”
呆子不知从那儿蹦出来了:“姑,你也看这热闹?”梦梦脸红了:“我看啥热闹?我是找你听曲儿去。”呆子很高兴:“就是,看那热闹?走走走,有那工夫还不如拉曲……”
梦梦不说话了,她觉得有好多东西她都弄不明白。可这些东西的确存在,不光存在,而且很强大,很可怕。她觉得她站在雾里,所有人都站在雾里,人的周围就是一片一片的雾,人啥也看不清,只能看见自己。人其实是挺可怜的。
呆子一回头,看见梦梦站在那儿,叫。梦梦还没说话,那边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已经扯了好长时间了。老五不退,媳妇的姐就把潘富贵搬来了。”
“潘富贵就是个混眼子狗,不向着自家堡子人,还帮外堡子的人。”
“哪一个当官的不是混眼子狗?郭大头不是?跟刘公安抓咱的人……”
冯寡妇的声音:“叫我说这跟混眼子狗不混眼子狗没关系。这事本来就怪老五,不叫怀恩出去,还不想退婚,可能吗?”安民婆娘早把冯寡妇对她的不屑忘到一边去了,热情洋溢地附和道:“就是,是谁谁都要退。为啥不退?给找工作都不去,还不退?傻子才不退哩。”
梦梦这才想起又不逢年又不过节,媳妇怎么会来怀恩家呢。能说什么呢?她想起赵清明,想起赵清明要和她订婚的事。她转身走了,怀恩订婚总有七八年成十年了,到头来怎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就退了。订婚能咋?订婚就是一张信手拈来的纸,没有爱,这纸啥都不是,自欺欺人罢了。
呆子看梦梦走了,喊:“哎,你咋又走了?你不是……”梦梦没有一点心情了,她淡淡地说:“改天吧。”
梦梦过来的时候,媳妇已经走远了,看热闹的人还没有散去。怀恩蹲在土门外的碌碡上,眼望着天。怀恩妈出来了:“回来,回来,有啥难受的?像咱这样的家况,啥媳妇问不下。你等着,要不了一个月,新媳妇保管说下。”
怀恩用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没站起来,就从碌碡上溜下来。他用眼角瞟了一下老六家的门,跟着他妈进去了。
“我是云,我是风……”
梦梦回头看了一下,又有点想去找呆子,可呆子没有回家,连蹦带跳不知往哪儿去了。
媳妇走了,怀恩进去了,但那些婆娘没走,继续扯别的闲话。不知谁突然想起了爱党,说:“哎,最近咋再没见老王那女子?”安民婆娘眼睛一亮:“哎,就是,好像有一段时间了。那疯女子咋还蛰掖起来啦?”有人就笑:“你是新闻专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咋才想起呢?”
安民婆娘说:“这不是收麦哩嘛,把人乏的,一回去就趴下了,连饭都不想吃,还管啥闲事?”有人笑道:“你是闲了才管新闻,忙了就不管啦?”安民婆娘笑了,说:“你还甭说,我还就是挺记惦那疯女子的。”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