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ITUTE|BAU学社|媒介论与空间论的会通
文|奥斯卡·施莱默/译|周诗岩/责编|BAU学社
《书信与日记》一书摘录自上个世纪前半叶德国一位对现代艺术“具有源起性作用”的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1888.9.4-1943.4.13)大半生的书信与日记,其中包含被惠特福德称为“最令人始终陶醉”的有关包豪斯的文献。此书的问世,无论是它的初版还是译介,就最普遍的意义而言是要质疑一体化的世界在艺术与文化领域植入的同一性的幻象。在书中,一方面,施莱默作为被极权的和资本的同一性压抑的艺术家个体,以他持续的否定辩证从他曾经“被”从属的各种集体中爆破出来;另一方面,包豪斯以自身从不停歇的内在矛盾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建构中爆破出来;此外,书信与日记的这种片断式的“对必要之物的记录在案”又把“包豪斯”从连贯均质的历史叙事中爆破出来。施莱默不仅仅如许多援引者默认的扮演包豪斯内部矛盾和差异的见证者,事实上他也是包豪斯内部冲突和异见的重要制造者和批注者。包豪斯的矛盾张力内在于他,他又在寻求解决方案的过程中通过思考和写作重构它们。在这个意义上,施莱默无意之中让自己笔端的历史碎片具有了当代性。此书的中译本27万字和新增插图百余张已于2018年底出版。院外依主题抽取片断结成6个片断集,作为全书之貌的6张草图。本次整合推送的是其中的“双重性与自觉辩证”。
每个人都在追求他天性的反面,或者应该有这样的追求,以便成为一个更富有的人。
怀有真正兴趣的人却能够在黑暗中寻求意义,把他所想见的事物聚拢。
▼ The Letters and Diaries of Oskar Schlemmer
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
著|[德]奥斯卡·施莱默
译|周诗岩
在浩瀚的包豪斯档案中,德国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和日记堪称最富于启发性、最能激发人想象力的文献材料之一。施莱默从一九二〇年起作为形式大师在包豪斯执教,直至一九二九年辞职,这本书正是其知名的著作,被誉为“唯一一份关于包豪斯的审慎、忠诚而又持续的观察记录”。本书记录了这位艺术家在一九一〇年至一九四三年那段世界史上极其特殊的时期的生命历程,其中包含他对同时代欧洲大陆风起云涌的先锋派运动的观察与思考,更是完整勾勒出包豪斯运动在其黄金年代的思想与实践。本书的中译版在原版基础上增补插图百余幅,以呈现施莱默不同时期的作品和手稿。
Oskar SCHLEMMER|1888年9月4日-1943年4月13日
双重性与自觉辨证|《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
本文9000字以内
一九一三年三月|日记
心情好极了,和谐安宁,就像过去某些时刻那样。我把这归因于有节制的生活。我常常不得不从拥抱着我的人那里抽身,带着通常发高烧时候才有的幻觉的狂喜。“禁欲主义,难道不是享乐主义的更高形式?斋戒,难道不是美食家[注]的精炼形式?”(福楼拜)
[注] “美食家”在德语中是Schlemmerei,与施莱默的名字非常相近。(英译注)
一九一三年七月|致理查德∙埃雷|斯图加特
通常情况下我都过于文雅谦让。因为每个人都在追求他天性的反面,或者应该有这样的追求,以便成为一个更富有的人(如歌德所言)。
我相信,顺应天命、承受疾苦终会果实累累,这里提到的疾苦当然本质上是精神性的。精神的伤痛。这种歌德式的“死亡与重生”[注],这种精神上的死亡和精神上的复活,我坚信可以在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生活中发现。我们甚至希望这种起起落落的方式可以自行重复一遍遍。歌德称之为“循环往复的青春期”。它保护着艺术家,使他不致陷于停滞。
顺应天命:最精致的绽放所需要的肥沃土壤。所以我不会费任何力气去争取从这种疾苦中康复。
[注] “死亡与重生”[Stirb und werde]是歌德的诗《天福的向往》[Selige Sehnsucht]中的关键词,该诗是他第一版《西-东合集》[West-östlicher Diwan]中的第十八首。(英译注)
一九一三年七月|日记
艺术家不应该给任何伤感与“情绪”留有余地或加以强化,他应该充分发挥的唯有:创造、极限和不可能。天才们早期拥有的只是艰辛的劳作、麻烦和痛苦,唯旁观者有特权让自己沉浸在情感和泪水中。
他们不癫狂,也不过度紧张;狂喜,或许有,那是在极少数特定的时刻,神圣时刻;更多时候的状态是攥紧力量,以这为基础获得冷静而专注的生产能力。
观念化的想象,一个理念,指引着艺术家的工作,引导他的手。他对理念的描绘越清晰,就越能达到高贵的简洁。
简洁——而非贫乏。此即目标。
我相信这可见之物的世界。我相信画家的视觉方式——亦即能够让我们精通自然的抽象过程。
“那个能够从‘自然’中拔出的他,拥有了她。”(丢勒)。
一九一五年三月中旬|日记
佛陀,斋戒,禁欲主义。思想需要对这种态度和理念做出判断。“我正在斋戒中”;当我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行事,我就在扮演,佛教徒式地,苦行僧式地,智慧地扮演。
佛陀:完美,经典。理念的形,直的线条[注]。只有最完美的人类才能成功地保持这种姿态。而那些知道这种理想并且生活在这种理想中的较为虚弱的生命,反而会在面对它时更加虚弱(他们的描画如此典型地集中在“果”上)。我所想象的画家,是轻视“果”的艺术家。只有那些对他们自身有把握,并且对他们所能提供的真诚有把握的艺术家,才拥有等待的耐心,等待人们走向他们。他们无须用戏剧化的效果逢迎。
[注] 在施莱默后来对人类形象的抽象中,大量用到传统肖像画中极少用到的直线作为基本辅助线,尤其是处理人像侧面的脸部轮廓。这种施莱默绘画中独有的人类形象与他对佛陀形象的感知有深刻的关联。(中译注)
斯图加特风景|1912
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日记
我不同于别人,我更幸运,没有把作一名战士当作目标本身。我爱生命——心灵的生命。是否我太过多疑,才要去质疑灵魂的不朽,质疑这个我钟爱的却又如此神秘的理念?不过既然有不朽在彼岸等着我们,既然此岸是逐渐消失在无意义中的短暂人生,那为什么不将此生彻底活它一遍,虽然短暂?我离开,参军,因为神秘的命运勾起我的好奇。我要看看:那战争的极端混沌将为我蓄积什么?一颗穿过胸膛的子弹,“带着唇边的欢呼”,不分昼夜处于通明的战火下?我的力量,能否持续到与敌军面对面的那一天?或者,是不是加利西亚某处的战地医院正等着把我收去?我会成为跛子吗?会不会失去右手?右臂?眼睛?一个画家——失去了眼睛!那将是一个真正“恰当”的受难形式!看吧,这富饶的命运为我准备了什么。是,绘画拒绝了我,而我爱她胜过一切。直到此时我才感到一个人可以为了什么战斗。
一九一五年四月|日记
为了避免太多的应酬,我选择独处。
艺术家是从怀疑中创作的。这一点,可以从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对自己生产能力的怀疑的人(雨果∙沃尔夫)那里看到。正是这种怀疑引发生产力。审美者的美学!
一九一五年四月十三日|日记
利希滕贝格[注]:此人从自身的实际感受中,从臃肿肥胖中,从舒舒服服中冒出同样巧于辞令的风格。很多德国人身上都有这种风格——正是这一点让我厌烦。然而这类健康态度,它的所有力量和能量代表了某种真实的可能性。
我总会避开积极态度所带出的那类舒适感,对沉湎于那种感受的任何事物我都挖苦有加。家庭、友谊、生命的美丽——我不信任这些容易变得轻薄寡淡的东西。就我自己而言,我宁愿矫枉过正,扛起十字架——并非出于基督教精神,而是出于唯我主义。只有在这种生活中我才看得到拯救。
我的行动计划非如此不可,至少目前非如此不可:逃离这个满是人群和女人的世界——做个隐士,苦行僧,彻底孑然一身。坚决恪守此道。生活真正重要的是它基于怎样的层面,而不是它表面上有怎样的宽度。福玻斯的阿波罗挑战着诸神。
[注]此处应指乔治·克里斯托弗·利希滕贝格[GeorgChristoph Lichtenberg,1742-1799],十八世纪下半叶德国的启蒙学者、思想家、讽剌作家和政论家。(中译注)
一九一五年四月廿二日至廿三日|日记
给体验塑形,这是表现主义的凶兆。
而我在绘画中,会先尝试获得与自己不相容的东西,在一连串的挫折之后,高涨的情绪随之而来。终于,一切恰到好处。我就是那样画“自画像”的。
一九一五年九月初|日记
最极端的酒神形式和日神形式。那种让我深深探入丰富性中的诱惑再次出现。
一九一五年九月|日记
我在两种风格、两种世界、两种对待生命的态度上摇摆不定。如若能够分析它们,我想我就能摆脱这所有的犹豫了。
第一种类型的特性是:规则严明、坚定、蓄力、克制、排他性、深奥。它的效果不在表皮,第一眼看过去叫人发冷,但是渐渐地,通过可以说是延迟效应的过程,某种东西在观者那里展现出来。这可能是古希腊和古罗马艺术的本质特性。
另一种类型的特性与古代艺术正相反。还有什么比哥特式或者神秘主义的艺术更与之相反的呢?简单说,就是任何超自然的、超大尺度的、酒神式的、令人迷醉的、令人狂喜的、动态的艺术。效果直接而且唐突,势不可挡即刻将人迷住并俘获,“使人感觉迷乱”,淹没其中。这是古代艺术与中世纪艺术之间的巨大反差。但是它们自身内部也仍然有矛盾。比如,“荷尔德林,一个希腊的僧侣”。
如果在绘画中我有在生活中那样强烈的洛可可偏好,岂不是对自我施加的这种严苛规则的最好解药吗?不过那后果将是风格化的祭典式艺术,落入另一个陷阱。
难道真是人类愚蠢的堕落招致所有这些偏差?那好吧,让我们疯狂!疯狂到足以描述那些仅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和理解到的东西,那些抵抗着概念化的思想和理性的东西,那些逻辑还没能颠覆的东西。傻子们都认的理儿就算很疯癫终归还是有法可循的。要是我们踌躇不定,死抓着熟悉的、容易理解的东西不放,那我们的子孙无论如何也将步此后尘。如果我们朝前推进,就会成为子孙的先驱。意识的边界将得以拓展,而我们与那巨大谜团的答案又将接近一步。
一切事物都应该融入巨大的生成之流。神秘主义、最原始的东西、最现代的东西、希腊式、哥特式——一切要素应当汇聚。
红屋顶|格鲁内瓦尔德狩猎小屋红屋顶|1913
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三日|日记
所有传统都粉碎了,古代的传统已然倾颓。……即便基于传统,立体派也无论如何是一种自由的发展。线条经过纯粹的冷静的计算,晶体状的外表,立体的形式。
那么,迎向神秘之物,迎向不可理解之物,迎向那未被命名之物的宇宙的呼吸呢?有的艺术家在秩序中探寻,有的在混沌中探寻。……
然后就是关于媒介的知识。总有一天,我们将发现自己全副装备。手和眼的感受力训练有素。我们拥有所需的一切,却无话可说,无可表达。缺乏创造的观念,缺乏内在的视野与内在的自由。
一九一六年五月十日|致奥托∙迈耶|斯图加特
我最近的绘画在两种状态之间摆荡,时而强调形式,时而强调潜在观念,……既然这封信是有关我的准则和矛盾,容我赘言几句:我在极端复杂和极端简洁之间摆荡——这种反差有点像民歌和灵歌的反差。就我的心、感觉和早期工作而言,我倾向前者,至少在我一些作品中存在相似的迹象。让·保罗和施皮茨韦格应该是这一世界相当不错的典范。我的理性以及对现代性的责任感又把我引向后者。甚至当我选择前一种状态时,也希望自己是现代的。结果成了“义不容辞的形式”,以及向着“深海追踪”的明显趋势。我如此引用你的话,可见这选择真够纠结的。我青睐第一个选项的另一事实是“人民的声音”。看起来现代主义者的作品中那少数成功之作恰恰都是民歌。
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五日|致奥托∙迈耶|战场上
而如今我与自己分离,背井离乡。如果一个画家被投入监牢会怎样?如果不能在墙上涂抹,他将被内在的景象烧成灰烬。
一九一七年夏|日记
最深沉的痛苦就是坚守的事物被死亡软化。事实上,一旦人越过他自身的尺度,死亡就会显现。解脱还是惩罚?这双重生命。为什么不迈出决定性的一步,走向真正的生命,内在的生命?因为外在的生命提供了力量的自然之源,它是一个必要的安全通道(在探索之心做完先驱工作之后)。有哲学家宣称现实意味着潜能的死亡,可那不是真的:现实充溢着活跃的潜能。苏格拉底指出灵魂的疾病(即罪恶)不会耗尽灵魂,不像肉体的疾病会耗尽肉体,据此,他证明灵魂不朽。绝望!对于审美者而言,正是为着那绝望的人,永恒之人被给予了我们。作为永恒之人我们完全平等。怀疑是对心灵的绝望。绝望是对人格的怀疑。
一九一七年八月|日记
正是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和局限,画家才把自己限制在“图画”[picture]的领域,在较小尺度上复制自然的一个切片,然后领悟到他的本分就是模仿,将被给予的事物转译到可以获得的媒介上。当这些资源,连同被描绘的物体,被一起带入和谐之中,艺术就发生了。我们会感觉到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因为它们拥有力量。
……在这个所有事物都有待更新的时代,哲学和信仰都在全面遭受质疑和瓦解,于此混乱中,艺术家必须从自身之中寻求坚定。许多有着共同态度的个体将构成绝对的主体性,而新时代的精神将从中诞生。
自画像|1913
一九一八年五月|给一个不具名者的信件草稿|战地
今天的艺术家与过去的艺术家极为不同的是艺术家曾经是人民整体中的一部分,这个整体有它自身的一套价值标准和信仰。被基督教精神的共有理想所激发的个体艺术作品是多么宝贵的财富!非洲雕塑和希腊雕像产生于整体民众的文化中,对这些人而言,艺术是用来塑造神明和偶像的媒介。可今非昔比!古老的理想稀释了,丢弃了,摧毁了。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一堆眼花缭乱的艺术流派,以及对准则的令人绝望的探寻。在这种情况下,今天的艺术家抽身回到他自己,这难道令人惊讶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处于更好的时代的艺术家们所热望的东西:反思。在我看来,这种对自觉的获得为任何把自身作为中心和焦点的艺术家提供了最佳辩护。这种自觉是我们能量的真正来源,如果每一位艺术家都以极端的完整性来争取对自身的觉悟,所有这些分散的中心,将共同诞生一个总体。当彼此相隔的心灵偶然抵达共同的理念,还有什么关于灵魂不朽的证明比这更为动人呢?
一九一八年六月廿五日|致奥托∙迈耶|战地
记得我曾一度多么小心地拒绝一切让我兴奋的东西,拒绝率性,拒绝美化,想着我是在为某些更好的东西保存能量。我意识到这种决定在引导我远离传统的绘画观念,至少远离关于图画的观念,而趋向一种辅助性的关系,也许是趋向建筑。这不过是因为那种纯粹的审美考量在很长时间里都不能令我满意,我要寻求伦理。在这一点上克尔凯郭尔说过,基于美学生存的人看见未来的种种可能,基于伦理生存的人则感受到所有方面的义务与责任。
我正在经历一种总体反应,异常剧烈地摇摆不定。也许终将误入歧途,陷入迷乱,因为在我脑海中浮现了如此疯狂的形式,如此不计后果的舍弃,以致都不能找到一个坚固的基础。
一九一八年七月廿一日|致奥托·迈耶|战地
这几天我的所有感觉都好像在相互对抗。让·保罗使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头脑中高贵的部分和高度智性的部分在相互比对。后者似乎要被强行联合进来。其实让·保罗对我而言不是一个纯粹的讽刺作家,我们应该看看他所热爱的英语作家都有谁(斯特恩、斯威夫特和其他人)。然后就会发现伏尔泰,这位在某些方面和让·保罗有关联的作家。每当我试着去想象让·保罗的面孔时,没有办法不借用一些在伏尔泰那里看到的特性。比如在让·保罗那里,悲悯和幽默似乎分配得相当和谐。
某些荷尔德林的信和晚期的诗我刚刚才读,冲击很大。年轻时的荷尔德林如此虔诚地将自己塑造为一个古典作家,可是在他的巅峰时期又如此失去分寸感地投入到酒神式的无节制中(通常的情况相反,比如歌德),这真让我惊讶。显然,恰恰是后期的荷尔德林在今天的年轻诗人中激发了这么大的热情。上面提到的这种对比和席勒在朴素和伤感之间做的区分是完全相同的吗?
有人说荷尔德林像伯里克利和基督(后者是一个俄国人说的),“从未笑过”。
一九一九年四月三十日|日记
我们可以想象一位领先于他时代的艺术家;革命来了——但这是一种在他内心已经超越的体验(也会有那种心灵状态刚好与革命合拍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已经在描绘变革之后的世界——被清洗过的希腊式的纯净。这个艺术家能从革命中得到什么益处呢?
他应该重走一遍来时路吗?扮演迷狂和酒神?确实,一个艺术家从不会把不安、反叛、死亡和复活抛诸身后。然而对个体而言,重要的是以什么为主导方式:日神?还是酒神?既然艺术变革到目前为止都先于政治变革,那么如何重建才更值得关注。
宣言的时刻已过,口号已确立,边界已划定,现在,是时候重新盘整了——德国人那种从混乱中带出秩序的方式该派上用场了。
桌旁人像|1923
一九二〇年五月九日|康斯塔特[Cannstatt]|致图特
我还想告诉你一个我在凯泽林[Keyserling][ 注]的书中发现的关键理念。他写道:“一个探索发展的人寻找新的可能性;一个探索上帝的人寻求他眼前事物的完满实现。”在拓宽人之视野和可能性的意义上,他不断提出发展的替代物;在争取进一步的深度和强度的意义上,他提出自我实现。后者是普遍的,独立于时间和环境,前者则是历史的、现代的。由此他说,感知上的天才是典型的无个性的人,而行动上的天才则有着可以非常清晰可辨的个性。
……一个人拥有生命,掌握资源,能够选择最充满希望的道路,能够自行冒险,以其一生为代价寻求一个理念,这真是件宝贵的事。你懂的。当然,施伦普夫说:“我不在生活,我在被生活。”个人主义、自负、自我中心、自觉,所有这些都试图控制一个人的生命,试图抵抗这种被动的生活。然后施伦普夫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是在被生活,然而确实是‘我’在被生活,是我导致自己在被生活。”
[注] 赫尔曼·凯泽林伯爵[Count HermannKeyserling,1888-1946],一位波罗的海德国的哲学家,在自然科学和哲学领域均有建树,俄国革命之后,他用剩下的财产在达姆施塔特创办了“一个自由哲学的社群”,希望能在智识上为德国重新定位,这就是施莱默在一九二〇年八月七日给图特的信中提到的“智慧学校”。(中译注)
一九二〇年七月初|致图特|康斯塔特
疯子活在理念的王国里,这个王国恰恰是健全的艺术家试图达到的;对疯子而言这个王国更纯净,因为它完全与外部世界隔绝。我们必须承认现代画家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当歌德牢牢抓住现实并赞美健康的常识时,他非常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定已经意识到任由想象力蔓延到不毛之地的危险。我一心想着这些问题。
一九二一年六月廿三日|日记
每一天,我坐在工作室里,半推半就地做事情。我挑三拣四,而后束手无为。某种报复性的东西控制了我。
难道过早的名声和在包豪斯的教职使我承受煎熬?难道这些在削弱我而非激励我?事实是——事实非如此不可对我来说多么不寻常——一旦“天使给出我想要的”,我就比以前更不高兴了。这只是一种情绪,一时的神经失控吗?或者仅仅因为我不适合当下的境况?我花了很多精力在过去的艺术上:早期希腊的和相类似的,古代大师以及古典主义艺术。与这些相比,尤其是与古代艺术相比,大多数现代艺术(包括我自己的)看起来都愚不可及。无论什么时候我想起歌德提出的古典程式中所包含的规则,都会联想到阿德伯特·斯蒂夫特[Adalbert Stifter]一本书的名字:《愚人城堡》[Das Narrenschloß]。古物、戏法、魔术都有风格流派;现代人则没有。古物和戏法是自然的,现代人却是纯粹理智的、空想的。古物冷静、端庄、适度,现代人则混乱,过度兴奋。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一日|日记
我提到阿道夫·卢斯[AdolfLoos]的话,他说,最好的事都已经做完,这样就可以避免再做一遍。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廿二日|致奥托·迈耶|魏玛
我内在的两个灵魂在相互斗争——一个是绘画导向,或者不如说是哲学—艺术导向;另一个则是剧场导向;或者,说穿了,就是一个美学的灵魂和一个伦理的灵魂。这场斗争尚未了结,它潜伏在怀疑中,或者也可能,潜伏在决断中。一人不能分侍二主——当两个主人都很强大并且都要求极致的时候(如果极致是可以完全给出的话)。也许会有某些外部因素帮我决断。
休息室|1925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日记
画完这幅就放弃绘画!这是最后一幅。
我内心充满怀疑,听闻不到上帝。我太现代,以至于无法绘画。艺术的危机让我身处其中。也许我还不够坚定。带着巨大的忧虑创作。痛苦压倒了绘画!
舞台!音乐!给我激情!我还爱这个领域尤为宽阔的视野。理论上的可能性很适合我的性情,仿佛天生如此。任想象自由驰骋。
在这里我能够更新,能够抽象,能够成为一切。我也能够成功地变得传统。不必踌躇徘徊在绘画的两难处境中,不必陷入我早已暗自不再相信的某种艺术流派。在这里,我的欲求同我的性情和时代的情绪相符。在这里,我是我自己,同时是一位新人。这个领域的唯一一人,没有竞争。
一九三五年七月六日|致尤里乌斯·肖特兰德[Julius Schottländer]|艾希贝格
农耕能消耗一个人的大量精力,其实应该全部时间都投身其中。我就是这样,从一个极端冲向另一个极端,这不正是艺术和自然的样子吗:极端不同的事物。平衡与和谐的达成,实在只能是“让我们去虔诚期盼的圆满结局”。
比如你看,我仍旧不能如我的朋友,达沃斯的基希纳所建议的那样,把我的创作建立在我目前的环境上。我只能画人类。关于人物画我有非常精确的观念,现在依然遵循,目前为止它是我所有绘画的目标。我不能画羊,也不能画家人,我同样没有找到一种恰当的艺术形式来处理农耕这种题材,让它同我的人像典范相契合。有一种得到它的廉价方式,就是面对风景往那儿一坐,只管复制它;可我在探寻更为复杂精练的方式,且还没有找到。
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五日|日记
我来自光明,那里一切太光明了,然后因为自然的——我差点要说政治的——原因,走向黑暗。说原因是自然的,因为物极必反,过度的光亮必然跟随暗沉的阴影。政治也如此吗?是的,为了有意识地进入黑暗以储备我的力量,我让自己接近黑色的背景而仅仅散发微光。
寻常人会从黑暗中掉头走开,他们不会自找麻烦在黑暗中摸索。怀有真正兴趣的人却能够在黑暗中寻求意义,把他所想见的事物聚拢。
一九三九年七月廿三日|给一个不具名者写的信件草稿
我无法克服疑惑和焦虑,尽管知道这种苦闷和自我纠结有损健康。如果我是侨民,生活在国外,并且必须经受M.所经受的东西,那么所有的疑惑可能消失殆尽,我会像他那样考虑问题。然而在这里,随着事态变化,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日日妥协,在这种情况下我虽不能说被撕裂,却无法不感到矛盾纠结。我想知道,如此这般的痛苦会给我带来什么深远的心理影响。我暂时无法追求我的艺术使命,但如果将来能够重新回到个人的追求中,那时,将有机会用艺术量度这些心灵上的影响。有时候我觉得,由于个人的梦想被压制和剥夺,它反而更加直接和坚决地自我捍卫。我不再需要介意公众的偏好,因而能够抽身,全力投入想象的王国。
工作方面,目前正在经历出乎意料的某种程度的自我异化。我很好奇,不夹杂个人情感地好奇,想看看这种精神状态能否最终产生更强的自我感知。这种状态或许是时代的思想与精神的症状,而我们的文化恰恰与此相关。
一九四二年三月八日|日记
我有一种责任感,要为自己设定限度。如果这些界限被穿越,一切都不复存在。问题在于,艺术究竟存在于限定之中,还是限定之外。就我而言我试图在可见世界中找到出路。就像塞尚、波纳尔、鲁奥、奥托·迈耶,他们在迹象上与抽象的非物象的画家相反,却永远不会被指责为物质主义者。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一日|日记
我最小的一幅素描是为了试验油纸的效果画的:用一些点就呈现出内心图景的形状了。这是最纯粹的自画像。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可能超出这张比孩子巴掌还小的纸片!它蕴含活力、生命、现实,但又不确切成为这些东西。它蕴含丰富性,是的,甚至伟大——但它的尺度却如此之小。就这样,一生创作的总和可以在这方寸之中展示出来。
我自己久经考验的秘诀是:在画完五花八门的壁画之后,也就是在做完非我所选择的这种很官僚的任务之后,重新获得的自由对我的影响更加强烈。在官僚任务的余波中(解放的周六下午)画出的画非常精确,一种很自由的绘画。或者,有没有可能,读恩斯特·荣格尔[ErnstJünger]的战争日记也影响了我?在书中,他经常提到世界命运“可怕的威严”,唤起各种关于高度与深度的神秘想象。荣格尔也是德国人的一种类型,他在很大程度上叛离自身,这在个人受到启示时常有发生。
自画像|1931-32
▶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
未完待续
▶ 片断集
01|包豪斯星丛与冲突
02|现代艺术与同时代人
03|剧场与舞蹈
04|双重性与自觉辨证
05|德国、纳粹与堕落艺术展
06|爱、搭错筋
▶ 重访包豪斯丛书
丛书主编|王家浩 周诗岩/美术编辑|回声工作室
责任编辑|王娜/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包豪斯这一理念原型是现代主义历史上不可回避的经典,而陆续出版于1925至1930年间的“包豪斯丛书”(Bauhausbücher)作为包豪斯德绍时期发展的主要里程碑之一,是一系列富于冒险性和实验性的出版行动的结晶。重访包豪斯丛书将这一系列历史档案放置在当代包豪斯的视野中,将包豪斯理念转译到当代社会环境中,翻译与解读曾经的文本,并加入当代学者对包豪斯的研究,在物与像、批评与创作、学科与社会、历史与当下之间建立一系列的等价关系。本丛书包括原包豪斯丛书、包豪斯人的写作和当代包豪斯研究三个维度,从不同的维度展开对包豪斯的深入研究,并指向未来的社会反思与实践。
▶ 院外自从2017年4月试运行到2018年4月正式运行以来,推送千余次原创文章,形成五个稳定的板块,分别是:BAU学社、星丛共通体、回声·EG、批评·家、BLOOM绽。
▶ 作为激励师生共同研习的方法,各板块的定位不同,形式与进路亦有分担:BAU学社探根究底,以“重访包豪斯”遴择同道中人,整饬包豪斯人的文献材料,主持系列丛书的出版,由此推扩到“世纪先锋派”;星丛共通体回溯源起,以译介瓦尔堡、塔夫里和法兰克福学派等人的文本为重心,毗连上世纪的艺术、建筑与视觉文化研究,置于批判理论的讲读中砺炼;回声·EG形与势俱备,从“美学与政治”这一矛盾情境出发,以批评式导读与导读式写作,次第引入空间政治、媒介政治、生命政治,共构审美论域;批评·家教学相长,深入个例以梳理历史的特定脉络,转换视角以突破既定的叙述框架,持续组织线上的文本庭审以及线下的共读活动;BLOOM绽言与行贯通,以“都市状况”为核心议题,以展示与策动为支撑,辩证地介入建筑、城市、艺术、技术相互联结的当下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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