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校长李桂英

文摘   社会   2024-10-09 08:00   北京  

     在小镇张店的北头有一所中学。中学只有初中部,没有高中部。据说,这所中学是“文革”初期将城里一所中学的部分搬迁过来组建的。在我的记忆中,我家刚搬来小镇时,中学里有四五位从城里“发配”来的“右派”教师在这里任教。一九七五年之后,这些教师就陆续调走或返城了。

      这所中学的校址原是一座庙宇。据当地人说,这里原来有一座规模较大的庙宇,香火也很旺,方圆数十里的香客都会来此拜佛敬香。抗日战争时期,该庙宇被日本人占据并在庙宇四周挖掘了壕沟,仅留下南面一个出口和小镇相通。日本人投降后,又重新恢复成庙宇,只是香火已大不如前。解放后,“破四旧”时,该庙宇大部分被毁坏,“文革”时期被彻底拆除。当时,城里正在“闹革命”,上级就把城里重点中学—“一中”的部分迁往小镇,在庙宇的原址上,利用拆除下来的砖石和木材修建了教室和办公室以及教职工宿舍,张店中学就这样成立了。

     中学只有三个年级,初期的中学教师主要由发配来的“右派”教师以及原“一中”教师担任。

      学校有一百多名学生,主要来自周边乡村,也有一些来自小镇。学校里的十多名教师,分别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生物、体育等。学校里没有学生宿舍,学生早来晚归,自带中午饭。学校里有一个食堂,不提供饭食,只提供开水,主要为带饭的教师和学生把饭蒸熟和加热。学校里有一间小图书室,还有一间物理和化学实验室,这些也都是从原城里的“一中”拆分过来的。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只有初中部的中学有一个校长,并且只有一个校长(没有副校长)。她是一位女校长,名叫李桂英。

      李校长和我的小学老师——年老师是师范同学,也是好朋友。她俩工作的单位一个在小镇的南头,一个在小镇的北头,相距不太远。正是由于相距不远,她们之间经常互相串门,慢慢地,我也认识了李校长。

      我家刚搬到小镇时,她们分配到小镇工作不久。由于只有二十多岁,都还没有成家。李校长和年老师经常一起聚餐,有时候,她们也邀请我父母参加。我们一家和李校长就这样熟悉起来。

     我认识李校长时,她还不是校长,只是一名语文教师。只因为她的一次举动,让年仅二十多岁的她当上了校长。

      一九七〇年代初期,正处于“文革”中后期。大规模的学生“串联”以及停课“闹革命”等现象已经销声匿迹,但学校正常的教学活动仍然受到很大干扰,经常处于半停课状态。正是由于学校的不正常状态让小镇上的一些人钻了空子。当时的沿淮乡村和全国绝大部分地区一样,尚处于贫穷和落后状态,人们连温饱都难以保证,更谈不上置办桌椅板凳。小镇上的人们也是一样。小镇中学刚成立时,从城里的中学调运过来许多办公家具,包括桌椅板凳等,这让镇上的百姓看了眼馋。此后,学校经常发生丢失桌椅板凳的现象,由于学校没有设立专人看管,又没有现场抓到盗窃的人,对失窃行为只能装聋作哑,通常就是把教室门窗加固一下了事。学校的这一举动不仅没有制止偷盗行为的发生,反而鼓励了一些人偷盗行为升级。有时候,周末的白天或晚上就有人撬门砸窗进入教室偷窃。每逢假期结束,学校的桌椅板凳往往损失过半,县教育局不得不拨款重新购买,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多起。

      李校长在师范学校上学时正值“文革”初期,当时的学生一般都加入过“红卫兵”组织,李校长也不例外。她曾经和同学一起到数个省市串联,还到过韶山和北京,据说还在天安门广场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见过大世面的李校长当时在小镇中学初三班当语文老师。某一年的暑假结束开学之时,她所在年级的桌椅被偷盗一空,无法正常上课,李老师十分愤怒,学生们也群情激昂。在她的率领下,近百名学生对小镇进行了“地毯式”搜查。由于人多势众而且“出师有名”,当地的百姓也不敢阻拦,只能任由学生一路“扫荡”过去。经过半天的搜查,战果辉煌,起获大量“赃物”。学生们在李老师的带领下,在人们的注目下将“战利品”运回学校。

      李老师一战成名,她的举动不仅震惊了小镇,还震惊了县教育局领导。领导们一致认为,李桂英老师有勇有谋,最终决定破格提拔她当校长。

       经过这次行动之后,学校的失窃行为基本上被杜绝,就连小偷小摸行为也消失了。当地百姓见识了李校长的“扫荡”之后,对其又恨又怕,好在从那以后彼此相安无事。

      对李校长更深入的了解是一九七六年之后。我家于一九七六年春再一次搬回小镇后就住在中学教师宿舍里,和李校长成了邻居。

      那个时候,李校长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她的丈夫是一名军人,叫张军遥;大孩子是个男孩,名字叫张伟。

       我上初中的时候,李校长也给我上过语文课。她梳着两根不长的发辫,着列宁装。她上课时,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教课认真负责。她的眼光特别犀利,看你一眼仿佛要看穿你一样,学生们都比较怕她,特别是一些调皮和成绩差的学生。李校长对我一直很好,经常借一些她读过的书给我阅读,有时候还会和我共同探讨书中的一些情节和观点。

      李校长在日常工作中要求严格,这让许多教师感到有压力,在背后嘀嘀咕咕的事情经常发生,但李校长仍然我行我素,不做丝毫让步。有个别人“打小报告”向上级告状,但校长的位置却一直没有动摇过。

      一九七六年九月,毛泽东主席去世。按照中央统一规定,全国停止娱乐一周。当时,小镇中学正在搞基建。那时的小镇交通十分不便,帮忙运砖石的司机师傅非常辛苦。一天下午,卸砖的民工晚到,卸完砖后,天色已晚。李校长看到几个司机师傅还没有吃饭,就主动招呼他们到自己家中吃饭,饭菜很简单,也就是烧豆腐和炒鸡蛋。饭后,司机师傅们才连夜赶回城里。

      没想到的是,几天后,一个调查组突然来到学校,调查李校长在毛主席治丧期间“饮酒”之事。这个事件在当时的小镇轰动一时。按照当时的政治环境,如果确有此事,那么当事人很可能会被逮捕法办。

      调查组到学校后,约谈了许多人,也询问了我的父母。我父母力证李校长当晚没有饮酒,并且和多人联名出具有关证明材料。调查组最后认定李校长没有饮酒并形成书面材料,才将此事了结。

       这件事情之后,李校长好像变了许多,平常说话也明显少了。李校长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曾经无意间看过她写的日记。她在记述这个事件时,除讲述自己的苦恼之外,也进行了自省和反思。

     以后的两三年里,她的丈夫从部队转业到县检察院工作。她又有了一个女儿,她给女儿取名安娜,据说是取自曾经采访过毛主席的著名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名字。

      由于丈夫在县里工作,夫妻分居两地,一九七八年下半年,李校长调往县妇联工作。临行前,我父母和我的小学老师——年老师共同设宴为她饯行。她一再嘱咐我有机会去城里看她,把学习情况写信告诉她。

       李校长调走后不久,我家也搬离了小镇,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听我父母谈起李校长,他们也是从我的小学老师那里一鳞半爪地知道一些李校长的情况。据说,李校长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退休了,夫妻俩依旧生活在位于淮河之滨的小县城里,安享晚年。

       我不知道李校长在闲暇之余还能否想起在小镇的往事,是否回去探访过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那个小镇中学。我在二〇〇七年的时候曾经到访小镇中学的原址。一切都变了。学校早已迁往他处,记忆中高高的寺庙土台子已经被推平,在原址上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基督教堂;那个我们曾经每天取水的水井也被填平,水井旁那颗上百年的大枣树也已不见踪影;昔日的学校操场被种上了杨树;我曾经捉鱼摸虾的环绕学校四周的清洁河塘变成了臭水沟;曾经十分热闹的熙熙攘攘的小镇也已经荒废而少有住家和行人。

     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让我感慨莫名,也充满惆怅。关于小镇,关于那所小镇中学,关于那个时代,关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或许,某一天,我见到李校长的时候,还可以和她共同回忆起那些过去了的往事,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们。此外,关于那个小镇的其它,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作家肖江的园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知名学者。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一直笔耕不辍,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先后出版诗集《我心依旧》、《青春的和弦》、《与春天同行》和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等,曾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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