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

文摘   社会   2024-10-02 08:00   北京  

       一九七〇年代中期的沿淮平原上的乡村仍然是落后和贫穷的,精神和文化生活则更加贫乏。尽管已是“文革”中后期,但除了红卫兵大串联和大规模武斗基本上绝迹之外,其它方面并没有太大变化。每天一打开收音机,听到的除了“最高指示”和一些“左”的口号之外,大多是是被称为“革命现代京剧”的“样板戏”等节目。

      看电影是当时的乡村百姓最期盼的事情,尽管县里的流动电影放映队几个月甚至半年才光顾一次。放映的影片除了“革命样板戏”之外,主要是一些老掉牙的战争题材的影片,偶尔也有一些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的电影。即便如此,老百姓仍然像过年一样对待这些影片,甚至成群结队追随着放映队步行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去看。我也喜欢看电影,也经常和伙伴们不辞辛苦步行数公里甚至十几公里去观看。看电影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最奢侈的精神和文化享受。

       除了电影,其它的精神和文化生活几乎是空白。偶有所谓“工农兵宣传队”下乡演出,由于内容泛政治化,而且演出水平较低,很难吸引人们观看。

      已经记不清具体时间,只记得大约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一天放学后,一个同学邀请我晚上去他们家所在的村子看戏。我并不知道戏的内容,只是因为业余文化生活太乏味,所以一听说有戏可看也就欣然应邀前往。

      这是一个叫“谢家”的村子,当时是一个大队,位于小镇的东南,离我家三公里左右。由于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前往。匆匆吃完晚饭,我就急忙赶往目的地。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并不是通常意义的戏剧,而是“皮影戏”。

      演皮影戏的地方在“谢家”的一个夏收麦场上,地方不大。我赶到时,场地上已经有一些小朋友搬着自己家的小板凳开始“占地”。场地的一边挂着不大的一块白布,没有电影幕布那么大,布的颜色已经有些泛黄,乍一看就觉得是个草台班子。只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所谓的“皮影戏”,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想一探究竟。

       可能是观众还不够多的缘故,戏一直没有开演,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一声锣响之后,幕布后面的汽灯亮了,场地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块幕布。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个声音从幕布后面传来,严格地说,是浓郁的泗洲戏(注:流行在沿淮地区的一种地方戏)的唱腔从幕布后传来,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由远及近。伴随着唱腔,幕布上出现了人物和马匹。原来这次演出的是“西游记”——唐僧骑在白龙马上带领着三个徒弟去西天取经的片段。随着艺人唱词内容的变化,幕布上的情节和人物也随之变化。那些出现在幕布上的影子,或敏捷,或迟钝,或腾云驾雾,或武艺高强;各种声音,包括女性以及动物的声音也传了出来,似乎幕布后面藏着千军万马。我好奇地走到幕布后面打探虚实,发幕布后面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性艺人年龄稍长,六十岁左右,边唱边舞动手中的皮制道具,脚下还“指挥着”其它“机关”;女性艺人三十多岁,也是边唱边舞动手中的皮制道具,一旦闲下来,则立即麻利地整理摆放好其它道具。两个人配合默契,有条不紊,两个多小时的表演一气呵成。

      我是第一次看皮影戏,而第一次观看就让我受到极大的震撼。民间艺人将古老的皮影戏艺术运用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让少年的我目瞪口呆,以至于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

      有了这次感受之后,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又陆续看了几场皮影戏。皮影戏的内容大多取材于中国传统戏剧或民间传说。这在当时政治挂帅和批判“封资修”的政治氛围中,能够将一些传统戏剧和故事以皮影戏的形式呈现给观众,着实需要一种智慧和胆量。在每一次演出现场就可以感受到,老百姓喜欢和接受皮影戏,许多人能整段背唱其中的戏词。而我也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认识了皮影戏这门传统艺术。

      进入新世纪以后,我曾经数次回到小镇,在关心农村发展的同时,也留心着农村的业余文娱生活。电视普及了,电影放映的次数多了,有许多在城里放映的新影片,在一段时间之后也会到农村放映。当我问起皮影戏的时候,回答是,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几年前,当我回到小镇再一次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皮影戏了,特别是新生代的年轻人。

      我查阅了有关资料,皮影戏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旧称“影子戏”或“灯影戏”,是一种用蜡烛或其他光源照射兽皮或纸板做成的人物和动物的剪影来表演故事的民间戏剧。据史书记载,皮影戏始于战国,兴于汉朝,盛于宋代,元代时传入西亚和欧洲等地。在中国,皮影戏有众多流派,有数十个之多,盛极一时。一九四九年之后,也曾经活跃过一段时间,在“文革”中遭遇厄运,元气大伤。我第一次看到的皮影戏,应该是在“破四旧”以及“文革”运动中幸存的皮影戏艺人为了生存和糊口偷偷地在偏僻乡村的流动演出。

       四十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对精神文化的认识和追求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似乎,那个文化和精神生活严重匮乏的时代早已远去了。在光怪陆离的氛围中,我经常想到皮影戏和那些皮影戏艺人。他们现在还能生存下去吗?他们的手艺还能传承吗?今天的人们还能够看到皮影戏吗?今天的人们还愿意去欣赏这些传统戏剧吗?

     或许今天的人们有太多理由解释这些传统文化消亡的原因,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读懂其中所包含的文化底蕴与文化精神呢?

      几年前(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日),国务院批准将皮影戏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将中国皮影戏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眼睛里顿时含满了泪水。这个我在一九七〇年代开始认识和喜欢的皮影戏终于得了它应有的地位,获得了它应有的殊荣。

      或许有一天,我在祖国的城市或乡村中旅行,能够在回头的瞬间被一则广告吸引,那是一场皮影戏正在或将要上演的讯息。果真如此的话,我一定会像少年时的我那样,满怀期待地和众多观众一起感受它的文化魅力,穿越时空,和两千多年来历史长河中的人物对话,探讨生命、文化、艺术以及存在的意义。



作家肖江的园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知名学者。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一直笔耕不辍,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先后出版诗集《我心依旧》、《青春的和弦》、《与春天同行》和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等,曾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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