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点:
对于病人、老人,亲友探视、陪伴、交谈的重要性不亚于身体需求与治疗需求。可惜,仍有不少人把这类心理状态和需求视为矫情、不坚强、添麻烦。
国内的医院主要进行身体疾病的治疗,没有把病人的情感、心理抚慰纳入治疗考虑。当基本生存需求问题解决以后,善老、善终将成为我们社会的公共话题,受到广泛关注。
本文系为《中国新闻周刊》而做,首发2017年2月17日
01
Z先生是我的好朋友,离异独居,有一位年轻的女儿。他与两位兄弟来往稀少,同朋友联系、走动不多。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本就身体虚弱的他应朋友强邀,乘坐硬座火车做了平身最后一次长途旅行。一回到家,就因感冒诱发肺心病发作,一病不起。
我和另一位友人闻讯将他送到社区医院,几天治疗下来,不仅病情不见缓解,情绪反而变得紧张、焦虑起来。一天半夜,我接到他的求救电话,要我赶紧去医院救他。
一向言辞犀利的他言语含混、惊魂未定。他说有鬼来抓他,他正在与魔王对骂;他还怀疑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可怕的医疗陷阱,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是骗子假扮的,给他用的是假药,把他困在这里,不把他的积蓄掏空,不会让他出院。
02
我一听就知道他心理上出了问题,陷入了谵妄状态,心里对他升起深深的同情。
一个病人夜间住在简陋的病房里,这对于健康人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病弱如他,胡思乱想并不奇怪。何况他平时就相信有超自然世界和鬼神的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睡不着觉,内心虚弱,心理能量低,恐惧心加重,幻觉中似乎真地看到了鬼怪。
而且,历经多次迫害的他平素对人就充满了戒备,严重缺乏安全感,平时从电视上看到的黑医院之类的新闻这时候更激发他把这些故事同自己联系起来,确信同样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越想越害怕。
03
我在电话上安慰了他,以坚定有力的语言告诉他立即停止关于鬼神的思维,关闭思维世界的地狱之门,不然会把自己吓死。
他说他相信我,而且我阳气旺,鬼怪会怕我。我告诉他,所谓鬼怪不过是他自己头脑里的虚构,信则有,属于想象的真实、心理的真实,如果实在害怕,不妨开着灯睡觉——民间不是说鬼怕光、怕灯吗?
至于医生、护士,我说,如果你相信我,那就可以相信他们,因为我了解他们是正规医院的医务人员。何况,他们并没有不让你出院,反而在劝你转院、而不是想强行留你。再说,你那点钱都保管在我这里,他们想骗你的钱也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们敢阻扰你出院、莫名地多收费,我负责替你讨公道,必要时报警。
经过一番好说歹说,他终于平静下来,认可我说的有道理,表示已经放心、安心了,让我好好休息,不用去医院看他。
04
不料第二天一早,我在上学路上接到他弟弟的电话。医生致电他,说其兄昨夜发疯似地吼叫(那应该是我同他通话之前),双手在空中狂抓乱舞,扯掉氧气,骂医生护士是骗子,还动手打值班护士,把医生、护士都吓坏了。
医院认为他疯了,要他马上出院,转到精神病院治疗。
我告诉弟弟,精神病是有明确诊断指标的,是否精神病,首先得请专业精神科医生会诊。在此之前,他病重如此,医院无权赶他出院,不然,得承担后果。
医院同意请精神医生会诊。会诊结果正常,没有精神病征兆。
弟弟更生气了。他认为哥哥既然神智正常,昨晚的表现就是装疯卖傻,原因是耐不住寂寞,用这种方式逼迫大家关注他。
Z也不时致电女儿,每次总说自己恐怕不行了,女儿只好一次次请假去看他。同叔叔一样,女儿也觉得爸爸其实就是怕寂寞,以病危为借口迫使自己去看他。
05
国内不少人能够理解重病患者身体的疾患、痛苦,觉得进行医学治疗是天经地义的,而对于患者的情感、精神心理需求,认识则还相当不够。
甚至就如朋友的弟弟和女儿——他们并非无知无识之人,而都是受过良好教育、在很多问题上都很有见识的人,根本上没有意识到重病之人内心的脆弱、孤独、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渴求陪伴、期盼交谈。
这时候,亲友的探视、陪伴、交谈其实是不亚于身体治疗的基本需求。可惜,我们不少人把病人的这类心理状态和需求视为矫情、不坚强、添麻烦。病人不仅得不到同情,反而被厌弃。
我对朋友的弟弟和女儿说,他只是一个病人,一个身体和心理双重意义上都脆弱无助的病人。本来应该得到医院、亲人主动的关怀和陪伴,如果说已经到了需要通过你们说的谎称看见鬼、濒死来求得探望,那不是多可怜、多无助,多么需要陪伴和安慰吗?
当然,每个家属、亲人、朋友都有自己的工作,丢下工作长期全天候陪护重病、衰老的亲人并不现实,而应该主要由医院综合处治。
可惜,不同于西方,国内的医院主要进行身体疾病的治疗,还没有把病人的情感、心理抚慰纳入治疗考虑,既没有配备心理医生,也缺少西方那样的社工、义工、宗教工作者可以为病人提供精神心理陪伴。这是我国医疗服务业和社会的一个重大缺失,亟待弥补。
06
我的婆母在美国养老院生活,临终的时候,家人的陪伴完全不被要求和依赖,一日三餐、梳洗、衣服被褥换洗都无需子女操心,老人上医院看病或者住院,根本没我们什么事。
平时我们前往陪伴,医护人员甚至对我们表示感谢。他们的逻辑是,我们为老人提供了陪伴和安慰,是对他们负担的减轻。无论在医院还是养老院,都有心理学资质的社工、专业陪护以及牧师、教会会友轮流探视,提供精神心理支持。西方还有各种各样的志愿者组织,如Befriending Service、Silver Line 等,志愿者每周上门探望病人、老人,或者与他们进行定期电话交流。
实际上,无论有认识与否的朋友前往探视,都是Z最开心、精神最振奋的时候。
07
无分中外,人,尤其病人、老人,与人的链接、交流都是基本需求,符合基本人性。
在生命的病弱阶段,如果病人只好独自面对孤独、恐惧,于病患,这是多么可怜可悲的情形;而医疗系统、社会、家庭,又是多么地冷酷和失职。
希望我们的医院可以把危重病人精神心理问题的关注提上重要的议事日程,希望中国社会能够成立援助老人、危重病人的志愿者组织,在生命最后的阶段,提供人道主义帮助,陪伴、安慰、解除孤独、寂寞与恐惧。
我们每个人都难逃老、病、死。医疗机构、社会对于老人、病人精神情感支持的机制完善,会惠及每个人。当基本生存需求问题解决以后,善老、善终将成为我们社会的公共话题,受到广泛关注。
我会鼓励有时间有意愿的好心人,定期去医院、养老院陪伴那些孤苦的人,同他们聊聊天,最低限度,耐心陪伴好自己家里及亲友中的老人、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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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小华丨编: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