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五十一章:像你这式子,谁都能把你踩死

文摘   小说   2024-10-11 00:00   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五十一章:





像你这式子,谁都能把你踩死


来军那一天去就再也没回来。到了晚上,来成妈还没见来军,说:“来成,这来军一天没闪面了。跑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寻一下。”来成说:“没事。队上有个事,派了个差。”来成妈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子,还没见来军回来,来成妈又喊:“啥差事?这么黑了还没回来。”来成看他妈着急,就说:“到孟家梁去了。今儿去得有些迟了。也差不多了,该回来了,你甭急。”来成妈回屋里去了,嘴里嘟嘟囔囔:“到孟家梁去也不知道早早去。弄到这时候,叫人心急。

过了一会儿,来成妈又出来了,喊:“来成,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见娃的影子。你到巷子口迎一下娃。”来成正在翻账本,听见他妈又喊,躁躁的:“有啥迎的!到巷子口迎跟在屋里等有啥不一样的?”来成妈哼哼地走了:“就知道支娃的差。这差要给别人,肯定给工分哩。没见你给娃记过一分工。”来成听见了,说:“这一回有哩。”来成妈没再说啥,进屋去了。

十点过了,来军还没回来,来成也有些慌了。他收起账本,想到门口去看一下。刚出门,一个人日急三慌地扑过来了,把他吓了一跳。

“山娃!”

山娃从车子上蹦下来,差点摔倒。来成的心突突地跳,他往后看了一眼,问:“咋啦?来军哩?

山娃把车子一撑,咽着唾沫说:“来军,不行啦。”

来成腿一下子软了。他看着山娃,把山娃往边上扯了扯,问:“说清。咋回事?”山娃说:“你甭再问了。赶紧寻个车子,跟我走,我路上给你说。”来成隔着门喊了一声“我有事出去一下”,就跟着山娃往孟家梁方向去了。

来军和山娃到孟家梁的时候,已经晌午饭过了。支书不在,有人说他刚还看见了,叫他们等一下。他俩就在那儿等,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支书的面。

山娃说:“不行,等不是办法。不行了咱就另寻个人,只要是支部的人就行。”

俩人就又打听支部其他人,还没打听出来,有人说:“哎,那不是支书嘛。肯定跑到哪儿睡觉去了。


拿了证明材料,山娃和来军高兴得连一口水都没喝就往回走。山娃说叫他把材料装上,来军不让,说这是支书派他的差事,山娃是陪他的。山娃也不和来军争,只说,装好,甭白跑一趟。来军笑道:“白跑一趟就白跑一趟。过两天再来,还能多挣一回工分。”山娃说:“挣这几个工分跑这么远的路,我宁愿不要这工分。

来军打山娃一下:“我说笑哩嘛。你以为我光认得工分?支书把这么大的事交给咱俩,这是看得起咱俩。我听我哥说办这事得须是党员哩,你说咱俩伟大不伟大?”山娃说:“甭说伟大不伟大的话了,赶紧往回赶。天不早了,再迟就赶不回去了。”来军笑道:“你这啥话?回去迟回去早他都得回去,还有赶不回去的?”山娃不说话了,掏出馍啃起来。来军说:“要不咱到丰平去叫俩菜。这儿还有几块钱,是我妈前一向给我的。

山娃一边嚼一边说:“你再甭礼那空头子人情了。现在都啥时候了,食堂早把门关了。等到哪一天有工夫了,我一定要把你那几块钱吃了哩。”来军笑道:“那不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除非你再揽一个差事,叫我跟你再跑一趟。”山娃说:“你咋那么爱跑的?你哥是大队会计,你屋里日子好过成那样,我要是你,天天在屋里睡觉摸牌。”来军说:“我不爱摸牌。就爱日弄车子。”山娃说:“行,你啥时候把我这车子给日弄一下。这车子除过铃不响,剩下的都响哩。”来军说:“行,你今儿回去就把车子放到我家。明天我就给你拾掇。”山娃说:“回去再说。赶紧吃上两口,赶路。

俩人走的时候日头还高着哩,可还没到杨家塬就黑起来了。回来倒还轻松,没有那么多上坡。俩人正高兴哩,后边来了一辆拖拉机,嘟嘟嘟地贴着俩人过去了。山娃骂:“瞎怂,硬过哩!”来军也骂,可是他没吃饭,骂起人来也稀松溜软。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急蹬几下,追上那拖拉机,一只手把住车头,另一手扒在拖拉机的厢帮子上。

拖拉机带着来军往前走。来军轻快地把两只脚搭在车子的横梁上,他得意地朝山娃笑了一下。山娃没看见来军的笑,他一边追一边小声喊:“来军,不敢。快松手。”来军不听,歪着头和他打招呼。

山娃不敢大声喊,怕开拖拉机的人听见了,就铆足了劲往前蹬,想把来军扯下来。就在这时,对面来了一辆解放,贴着拖拉机飞过去了。车灯把来军、山娃还有那拖拉机照得通亮通亮。

解放车呼啸而过,山娃眼前一片漆黑。他觉得来军就在他前面一两米远,就本能地将车把向左歪了歪,结果他还是被绊倒了,被一堆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了。他一边骂一边看,终于看清是一个人。他心一下就揪紧了,爬过来喊:“来军,来军,是你吗?

来军不出声,山娃就跪在那儿打来军:“哎,哎,你个,咋这么不经摔的。”来军似乎哼了一下,山娃又打:“起来,起来,甭装了。路还等着咱自己赶哩。

开拖拉机的见解放过去了,一边调整视力,一边骂骂咧咧准备加力。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这黑天黑地的,不会是鬼吧!那开拖拉机的一紧张,越发使劲踩了油门想要逃跑。山娃突然灵醒了,想起来军是扒在拖拉机上的,就喊:“哎,哎,你跑啥哩!看不见把人轧啦?开拖拉机的听见把人轧了,吓得停了车,走下来看:“没有嘛。”山娃气急败坏:“在这儿哩!

开拖拉机的走过去一看,在拖拉机的左后方,离他的拖拉机还有好几米哩。开拖拉机的嚷道:“这不是我的事。肯定是刚才那解放来。”山娃说:“废啥话哩!赶紧把你车灯打开。

开拖拉机的看了一下,说:“开着哩。”

那解放的灯太亮晃了,这灯看起来就跟鬼眼睛似的。山娃喊:“掉个头!听不见吗?把头掉过来!”那人就赶紧上车调头,把车灯对着来军。

来军身上一点血迹都没有,两眼耷拉着,像睡觉哩。山娃对着来军喊:“来军,来军!”开拖拉机的说:“掐人中。是不是摔昏了。

山娃就掐人中,来军动了一下。山娃高兴地说:“好了。”可一松手,来军又稀溜软地瘫在山娃怀里了。

开拖拉机的过来把手往来军鼻子上一搭,说:“怕是不行了。”山娃放下来军,一把揪住开拖拉机的:“你个怂,你咋开车哩?”开拖拉机的一边择山娃的手一边说:“这不关我的事。你看离我远得很哩。

山娃慌了,不知道咋办,刚才还好好的嘛。山娃又看了一下来军,来军身上没一点儿血。开拖拉机的走过来把来军撕拉了两下,说:“弄不好是内伤。山娃说:“滚你妈的个× !这咋就成了内伤了!要是内伤,也是你挂的!开拖拉机的说:“你甭骂我了,赶紧看咋办哩。

“咋办!这咋办哩?”山娃走了两下,指着那开拖拉机的说,“给你说,你甭想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饶不了你。”开拖拉机的一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想和山娃较劲,说:“已经不行了,你赶紧叫人去,我在这儿候着。要是我的事,我担着。

山娃这才想起应该赶紧回去叫人,他扶起他那烂瓜瓜车子,扳弄了几下,说:“你等着。我记得你的车号,我还认得你,你要跑了,看我咋收拾你。”开拖拉机的一抱头,圪蹴到拖拉机轱辘边上去了:“赶紧叫人去。

山娃回来的时候,来军还在那儿躺着。开拖拉机的也还在拖拉机轱辘边上靠着,不过已经出溜得坐到地上去了。来成一见来军,撂下车子就往跟前扑,派出所的人把来成挡了。派出所的人不知啥时候来的,看来成他们来了,说:“不关拖拉机的事。是被解放车挤挂的。”山娃刚要说话,派出所的人又说,“这拖拉机帮子上有个一尺来长的擦痕,是解放急转时擦下的。我们已经问了,拖拉机捏了闸,小伙子就……”

山娃一下子扑过来:“你捏你妈的× 闸哩!你……你不捏闸你能死啊?你个瞎!”派出所的人把山娃拉开了:“好了。事已经出了,再别闹了。你今后也长个记性。放个小伙子,不好好骑车,扒车偷懒哩。这就是代价!

山娃又往派出所人跟前扑,来成和开拖拉机的把山娃抱住了。山娃不停地骂:“啥警察!你说的是人话吗?”派出所的人看也不看山娃,说:“就这样,责任自负。我说的不是人话,现在说人话有用吗?”说完骑上车子走了。来军被拉回来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来成叫山娃在大队部守着,自己跑到他舅家,叫他舅天一亮就把他妈接走。来成妈开始不想去,说来军还没回来,她不放心。来成说:“来军昨晚捎话了,说事没办完,在那儿住一晚上。话捎得太晚了,你睡了,就没给你说。”他妈就说:“那行,有话就行。我去住几天,回头叫来军来接我。”来成说:“知道了。

潘富贵来了,来成妈看见潘富贵来了,笑着说:“一天就是个忙,大清早的就找来了。哎,富贵,我给你说,我来军给你帮了不少忙,你可得好好培养我娃哩。”潘富贵慌慌地说:“知道,知道,我好好培养。

来军的追悼会在大队部后面的空地上举行。会场是凤银组织人布置的。有人说离教室太近,对娃娃不好,毕竟是凶死,又那么年轻。凤银就叫人往后挪,一直挪到离教室百米外的那片苞米地里。大条幅拉出来了,大条幅是红的,凤银叫人用白纸一截一截挨着糊。糊完了,才把“朱来军同志追悼大会”几个字用别针别到上面,在两树之间挂了。

山娃也在帮忙,跑前跑后领着一伙人抬桌子搬凳子。山娃脾气大得很,一会儿骂这个,一会儿训那个。那些人都知道事情的原委,没人和山娃杠劲,灵性一点的避着弄别的去了,不在山娃眼底下晃悠。

怀恩和顶梁抬着一张桌子过来了,刚搁下,山娃就骂:“这啥桌子!也不知道擦一下。得是不是你兄弟?你就这么糟蹋人哩!

怀恩跟顶梁一看,桌子上有手掌大的一片污渍,黑也不黑,红也不红。怀恩看了一眼说:“血。

山娃一听是血,瞪圆两眼就看。来军身上他检查过,没出血嘛。顶梁说:“好像就是血。”山娃骂道:“血,血,你是不见血心里不舒坦!赶紧找布子擦,我……”

凤银过来了。一看,果然是血。血已经干了,又被蹭得没了血形。她看看那几个,心里纳闷,这桌子上咋会有这东西呢?

山娃看凤银看他,说:“来军身上我齐齐检查了,没出血,真的没出血。”凤银说:“没出血就没出血。赶紧擦,叫娃干干净净地走。”那几个就手忙脚乱地找布子去了。

没有比来成更后悔的了。他咋也想不通,他咋就鬼迷心窍叫来军弄这去了。他妈守寡养大他两个,他比来军大十岁,来军在他眼里就是个娃。他妈更是把来军看成个金疙瘩,生怕磕了碰了,他却把来军送到黄泉路上去了。他恨得都想把自己劈了,他妈说叫来军过两天接她去,他给他妈咋说哩。他恨死狮子了,要不是给狮子搞外调,他兄弟能把命搭上吗?可怜的来军,走的时候身上还装着那个外调材料。潘富贵这瞎,净胡日弄哩。突击入党,突击你妈的× 哩。那是选副支书,那是娶媳妇哩?等不及了,日急三火,鬼催似的。可怜他那兄弟,娃毛还没脱净,就为人家的事陪葬去了。潘富贵给了一百块钱的补助,还给装了两年的粮,最后还追认来军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来军不够年龄,没人说啥,娃可怜,再说也是为公而死。可这有啥用啊?他可怜的兄弟,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再也回不来了。狮子的党也是那一天批的,也没人说啥,已经这样了,还说啥哩。从头到尾,来成没说一句话。来成现在连嘴都不想张。

来成那个悔呀。

狮子也很难受,他难受是因为他入党付出的代价太大,这让他抬不起头,让他亏欠人一辈子。他和来军算不上熟,但一个堡子的,都知道,都认得。说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为自己入党的事就这么走了,他能不难受吗?

但毕竟,狮子的党批了,是活着批下来的,这让他激动,让他兴奋。接下来,他还要当副支部书记,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听从党的召唤,化悲痛为力量,绝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也不能让支书失望。

狮子入党的事,黑飓发一点儿不知道,出了事以后,黑飓发把狮子骂了一顿。

狮子不说话,狮子对付他达的办法就是不说话。

黑飓发骂来骂去,骂到最后不骂了,说:“提起劲!你现在是支书了,像你这式子,谁都能把你踩死。”狮子还是不说话,黑飓发最见不得狮子这肉蘑劲,压到磨盘底下都不出屁。但他没恼,说:“去吧。

狮子回身走了,黑飓发说:“该咋弄咋弄,甭怕!”

狮子还是不说话,往外走。豹子看见了,吼道:“达给你说话哩,听不见?!”

黑飓发说:“以后再不能这么给你哥说话,你哥现在是支书。”豹子“哼”了一声:“支书咋?像我哥那式子,当还不如不当。

狮子听见了,没说话,走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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