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那一晚上的会很简单,就是研究狮子入党的事。临开会,来成说:“申请还没拿来,咋办?会还开不开?”潘富贵想了一下,说:“开。反正就是这事,申请的事明天再说。娃,肉蘑得就像……”潘富贵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他看见来成嘴角那个动作了,说,“明儿我再催一下。那不过是个形式嘛。”
会开得乱糟糟的,有说这的有说那的,说到最后凤银跟潘富贵还掐起来了。
潘富贵气得桌子一拍:“说的都是屁话,娃当支书扯他达弄啥哩?他达又不是地富反坏右,能影响个啥!年轻咋了,年轻人精力旺盛,敢作敢为,再说啦,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谁不是从年轻锻炼出来的?别人不说,老支书不也一样从年轻走过来的吗?”
郭大成一直没说话,他当了十几快二十年的支书,现在被抹得只剩下个支委了,他能说啥?可潘富贵偏偏拿他说事,他拔下他那玉石烟嘴,不凉不热地说:“年轻好嘛。但都年轻了就笼挡不住了。如果你觉得年轻好,那就年轻吧。反正是与你搭班哩,这些人都是说闲话哩。”凤银马上接上去:“就是嘛,是你叫大家说的。你不叫说就不说了,骂人弄啥?你主意既然都定了,就不必开这个会嘛。”
东林劝凤银,凤银不听,气越上来了:“支书说得对着哩,年轻人敢作敢为。那干脆把班子全换了,都换成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又有朝气又好指挥。”来成笑了:“狮子那朝气还不如黑飓发哩。指挥倒是好指挥。”来成说着看了郭大成一眼,郭大成没看他。但来成看见郭大成的身子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像咳嗽不像咳嗽的声音。
潘富贵知道这帮老家伙和他作对哩,他们不是为了抗粮的事,他们还不知道抗粮的事是他告发的。再说那事是南堡子的事,用不着北堡子这几个跟着和他较劲。他们就是因为他太年轻,不服气。他刚上台,脚还没扎稳,他不想惹他们。要是扎稳了,说不定还就得把他们一个一个给换了。这些人多年和郭大成搭班,翅棱得很。他和缓了一下语气,说:“年轻有年轻的优点,年轻也有年轻的缺点。比如我,性子急,火气大,说话不注意方式方法。咱就别较劲了,赶紧商量事。”
凤银又站起来了,东林拉了一下没拉住:“你说谁较劲?支委会上说个话就是较劲了!那你把大家的嘴拿封条封上。”来成笑笑的:“那不成了一言堂了吗?”
潘富贵心里窝火,又不好发作,就趁势把脸转到来成一边,问:“外调的事安排了没有?”来成不笑了,不紧不慢,一字一板地说:“申请没交,自传也没交,我知道调查啥哩?到哪儿调查去?是派一个人哪还是派两个人哪?走一天还是去两天?没法弄嘛。”
潘富贵听得烦躁,不由得骂了一句:“这娃。”然后把话收回来,说:“行了,今儿就说到这儿。等把外调材料弄回来,没问题,再正式讨论给公社报的事。”
没有人说话,都往外走。凤银一边走一边说:“这会就没必要开。啥都是一个人说了算,咱到这儿就是练腿来了。”东林扯了凤银一把,走出去了。郭大成跟在东林和凤银后头,继续吸他的烟。烟吸得很深,吐得很浅,全都窝在肚子里了。来成走到潘富贵跟前,说:“那我也走啦。”潘富贵一摆手,没说话。
老王开始说了几句,后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他走过来,对潘富贵说:“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成分好是好着哩,但要是担不起担子,也白搭。”潘富贵没好气地说:“还没担哩,咋就知道担不起!”老王说:“我也就是给你提个醒。”
潘富贵一下躁了,他想起黑飓发说的话,烦得很:“知道知道,赶紧走。要你提醒哩!”老王不言传了,扑塌扑塌出了大队部的门,一步一拧地走了。
老王刚走,爱党来了。爱党站在门口,倚着门框问:“支书弄啥哩?”潘富贵正躁气着哩,拿了一根烟点了几下都没点着,看见爱党来了,把火一撂:“没弄啥,刚开完会。”爱党说:“看把你气的,有啥必要嘛。都是些老脑筋,能和你说到一搭?”潘富贵说:“就是的。一个一个就知道卖老,动不动就拿年轻说事。像这样子,啥事都干不成。”爱党走进来,说:“不说别人,我达我还不知道?去年我哥背了个大肚子,本来好好的事,助人为乐,可那些人非说这说那。我达也跟着说,说得我哥都不回来了。迷信嘛,全都是迷信,这些老脑筋。”
潘富贵不想扯王爱社的事,说:“你找我有事?”爱党笑道:“没事就不兴找你?我还想进步,还想入党哩。”潘富贵笑了一下说:“你屋里就你还有些人样子。”爱党嘴一噘,心里却受活得很。
潘富贵突然抬起头问:“你这一阵没事吧?”爱党摇了一下头。潘富贵说:“你给我帮个忙。”爱党看着潘富贵,问:“弄啥?”
潘富贵走过来,说:“你到南头狮子家把狮子给我叫来。哦,狮子,知道吧?他达就是那个黑飓发。”爱党看了一下外头,说:“现在?”“哦,就是现在。我找狮子有事哩。你叫他把他的申请和自传带上。”爱党嘟着嘴,看潘富贵一眼,走了。
爱党把狮子叫来了,潘富贵说:“谢谢啦。你先回去,我跟狮子有点儿事。”
爱党看了狮子一眼,很不情愿又很无奈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潘富贵。潘富贵说:“等我闲了找你。”爱党就利利索索出了门。
爱党一走,潘富贵训道:“你说你咋这么不撑蹄呢?叫你赶紧把申请拿来,咋回事,还等着八抬大轿抬你呀?”
狮子脸红了,从口袋掏出他的申请和自传,说:“我写好了,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潘富贵把申请和自传接过来,瞟了一眼,又递给狮子,说:“批不批不在你写得好不好。赶紧送过去,送到朱会计那儿,朱会计等着安排人外调哩。”狮子说:“这么快?”潘富贵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还年轻人哩。”狮子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潘富贵又叫:“过来过来。”狮子不知道潘富贵又咋了,转过身站在那儿。潘富贵走过去,扯过狮子手里的申请书,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要在上面签字。一看,不对,是自传,又还给狮子,将申请书换过来,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狮子拿着支书签了名的申请书,喜滋滋地找朱会计去了。他咋也没想到他还能入党,更没想到入党这么容易。
“记着,叫朱会计给你也签个名。”狮子走出门的时候,潘富贵喊。
“哦,知道了。”狮子应着,没停步。
潘富贵灭了大队部的灯,正要锁门,突然觉得有人从后腰抱住了自己。
“谁?”
“我。”爱党倚在潘富贵的背上说。
潘富贵停住锁门的动作,缓了一口气,说:“哎呀,你吓死我了。”爱党还倚在潘富贵的背上,不说话。潘富贵说:“放开,放开,叫人看见了。”爱党说:“现在几点了,还有人?这鬼地方。”潘富贵说:“你达来了。”爱党手马上松了。
潘富贵转过身,跑了。
“你……”爱党在后边追,一边追一边气得直跺脚。
潘富贵突然停住脚,他想起刚才好像没把门锁上,就又转身往回走。爱党以为潘富贵想她了,上去抱住潘富贵。这一次,潘富贵没动,说:“你真的爱我?”
爱党“嗯”了一声。潘富贵悄声说:“那叫我把你弄一下,看能用不?”
爱党推潘富贵一下,没说话。
潘富贵往大队部门口走,爱党说:“你弄啥去?”潘富贵没回头,说:“刚才锁门时你把我吓了一跳,门好像没锁。”
爱党也跟着往回走。走到门口,潘富贵手在锁上停了一下,然后把锁摘下来了。爱党本来靠在潘富贵身上,门突然开了,把爱党一下就闪进去了。潘富贵用脚将门蹬上,走过去就把爱党搂到怀里,连拥带扯地往桌子上推。爱党没想到潘富贵来真的,连蹦带踹地说:“你弄啥哩?不敢,你咋来真的哩嘛!”潘富贵压着声音说:“甭喊,再喊你达就来了。”说着就把嘴堵在爱党嘴上,将爱党推倒到桌子上去了。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潘富贵就到朱来成家去问外调的事安排了没有。朱来成说:“昨天晚上狮子把申请书送来的时候都快十点了,这一早还没出门哩,派谁去?”潘富贵没躁,说:“那你赶紧派。哪个队的都行,这是大队的事嘛。”
来成说:“知道。总得瞅个合适的吧。”
来军从院子过去了,潘富贵说:“还寻啥哩,来军不是现成的人?”
来成说不想叫来军去,那是气话。反正事扳不过,谁去不是去哩,事是公家的,工分是自家的,谁还跟工分较劲哩?但昨天既然把潘富贵的话驳了,下驴总得找个由头。来成说:“来军不行。太软拙,再说也不是党员。”潘富贵一看来成没往死里回,心想,还是爱工分嘛。他故意抻着脸说:“你说你,就会说个软拙。都十七八的小伙子了,老不叫出去,能硬棒吗?再派一个,搭个伴,事也办了,来军也锻炼了。”来成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也行。外调这事,就需两个人才妥。”
潘富贵看来成松口了,说:“狮子那自传我看了,就他个外家舅。孟家梁也不算太远,没事。”然后就喊来军。
来军正在后面捣鼓自行车,听见支书叫他,跑过来:“支书来啦。”潘富贵说:“派你个差。”来军说:“不会又是叫我通知开会哩吧?”潘富贵笑了,对来成说:“你看你,成天叫来军通知人,把来军都吓成怯怯了。”来成看着来军说:“好好的,支书给你说正事哩。”来军就不说了,等着支书发话。
潘富贵说:“我派你就是大事。你也十七了,该锻炼锻炼了。说不定将来还是个人物哩。”来军说:“说吧,啥事。保证完成任务。”潘富贵就认真地说:“叫你到孟家梁去一趟。”
“孟家梁?”来军有点蒙。潘富贵说:“知道不?”来军摇了摇头。潘富贵说:“不知道也不要紧,方向知道就行。东北,一直朝东北走。快到了就问一下。”
来军笑道:“行,鼻子底下有嘴哩嘛。”来成沉着脸:“少贫嘴,听支书说话。”
潘富贵说:“我也没啥说的。你把事给娃交代清,地址和人名写在纸上,省得到那儿忘了。哦,来军,再给你叫个伴。你看你想叫谁。”来军高兴得一蹦:“真的?”
潘富贵看来成一眼:“要不这样。山娃,山娃咋样?”来成还没说话,来军已经把话接过去了:“我正想叫山娃哩。”来成说:“不行,山娃也不是党员。”
潘富贵说:“不是党员就不是党员。山娃是团支部书记,也是咱培养的对象。再说,山娃比来军大些,人也稳当。”
来成无端地心跳了一下,他扭了一下身子,说:“你看行就行吧。”
潘富贵说:“行,那就这么定了。我去找山娃,你赶紧给娃准备。”来成说:“现在就去?”潘富贵说:“哎呀,我就见不得你们这磨磨叽叽。人都寻下了,还等啥哩?”来成就说:“那行。你要忙就忙你的去,我去叫山娃。”潘富贵说:“你还要给娃准备哩嘛。”来成说:“也没啥准备的。条子我都写好了,给他就是了。”潘富贵笑了一下说:“那行。我正好还要到公社去,那你就跑一趟。”
来成心里又是一震,想该不是去汇报狮子的事吧。这党还没入哩,唉,这人。潘富贵走到门口,对来军说:“车子拾掇美。注意安全,啊。”来军脆生生地喊:“知道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