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春去秋来,一晃小半年过去了,大雁的肚子还是没一点动静,芳生说:“你这啥地嘛,把我腰都呼扇断了,也种不上个娃。”大雁也有些着急,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啥问题哩,要不咱到医院去看一下。”芳生说:“要去你去,我不去。”大雁说:“不是叫你看,是叫你陪我去。”
“不去。”
“为啥?”
“我嫌丢人。”
大雁不高兴了,想起芳生不爱跟自己厮跟,说:“你是嫌我丢人还是嫌怀不上娃丢人?”
芳生转到墙那边去了:“都嫌。”大雁心里憋气,忍了忍说:“说不定还是你的……”芳生转过来了,不但转过来,还忽地坐起来了:“我有啥事!我要有啥事,那……那个娃是你跟别人的?”大雁被噎得泛不上话,眼圈儿一下就红了。
因为娃的事芳生和大雁整整闹了一年,现在又是为娃的事开始闹腾。大雁一边想一边抹眼泪,可这苦是黄连苦,这气是轮回气,大雁有话说不出。娃是自己伤的,这怀不上娃八成也是自己的问题。但芳生也太倔,一点儿不体谅自己。闹不是办法,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大雁思前想后,最后擦干眼泪平息了自己,决心从明天就想办法看病。
你说怪不怪,正生着哩这死活就怀不上了。大雁去找江医生,江医生说可能因为月子里生了气,气滞血瘀。后来找工作又来回奔波,太累,人又虚,伤了元气。江医生说叫她看看中医,还把大雁介绍给一个熟人。那熟人因为江医生的面子,认真给大雁把了脉开了方,笑呵呵地说:“没啥大问题,调一调就好了。”
医生的话把大雁的心说活了,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满怀信心地把药熬了喝了。那药味道怪得很,大雁一咬牙,一碗药咕噜咕噜就下去了。大雁嘴一抹,满脸都是笑,仿佛把个娃喝到肚子去了。
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大雁把那医生的药整整喝了俩月,也没喝出个结果。大雁有些急了,又到处淘偏方,淘了几个,高兴得很,就像得了稀世珍宝,抓来熬了就喝。但熬到最后,喝到最后,还是没啥动静。大雁的心灰了,凉了,吃药成了任务,成了负担,到后来连感觉都没有了,熬完了喝完了,嘴一抹碗一洗啥也不想,等到第二天又接着熬接着喝。
芳生的脸明显下来了,态度不凉不热。开始的时候,休假还到力车厂来,后来就不见人了,只窝在屋里蒙头大睡,等着大雁回去。大雁觉得理亏,也不说啥,想着法倒了班往回跑。要遇上大雁休假芳生不休,大雁就到丰平去。不管大雁休假还是芳生休假,大雁的眼圈都是乌青的。
蓝方辛说:“不能太急,身体垮了,怀上娃也不健康。”
大雁啥也不说,心酸得就像从醋缸里捞出来的。
右仁的问题还那么清汤寡水地挂着,梦梦的团还是那么摇来晃去地悬着,新团支部书记同样执着而自信地把梦梦的名字写在新团员发展名单的最前面,团委书记冀老师还是那么温和而坚决地将梦梦的名字划掉,并且温和而坚决地告诉新团支部书记,梦梦的情况特殊,以后不要再报了,适当的时候组织会考虑的。
入不了团的事就像阴云一样笼压在梦梦心上,梦梦想把它推开,但这阴云太厚太重,她推不动它。她想将它撕开,撕开一个口子让自己透透气,但那阴云又成了迷蒙的影子,来了去了,远了近了,抓又抓不住,躲又躲不开。梦梦的心又灰又冷,看不到太阳。日子还是笑笑的,但不温暖。
终于有了一个好事,一个天大的好事。这好事就像云雾里突然射出的阳光,明亮得让人无所适从。赖长明又一次言中了,学校接到上级指示,叫赶紧扭转办学方向,赶紧把教学质量放在第一位,说明年——就是梦梦这一级——有望恢复高等学校的考试。
学校里激荡起来。那些偷偷做了好多年大学梦的地富反坏右子女动起来了,那些自恃才高想要一展宏图的人动起来了,那些一直看不惯学工学农热衷于教学质量的老师动起来了,那些学习不上不下对学习完全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同学,在这涌动的热潮中也满怀希望地动起来了。
赖长明是最先动起来的,他老早就知道了要恢复文化课考试的消息。他把这看作一种荣耀,逢人就说,见人就讲,还说是乌龟就别想和兔子赛跑。没有人信赖长明的话,也没有人和赖长明杠劲。但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没有谁不知道赖长明的舅舅在飞机场,而且,所有人都坚信,只要恢复高考,赖长明百分百能考上。
杨解放也动起来了。杨解放成绩一般,但脑子灵光。年轻人谁愿意叫人说自己笨自己不行,杨解放就是为了证明他也不是吃素的才动起来的。
杨解放和于援朝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看见于援朝没啥动静,杨解放比于援朝还急:“哎,你咋这么稳!看不见那一伙人都动起来了吗?咱比谁差?不差。你咋还蜷着?这可是机会呀!”于援朝笑着,说:“我再缓一下,我怕把腰闪了。”
杨解放愣了一下,随即就悟出了于援朝的意思:“你想啥想得就是多。文件都下来了,你还有啥怀疑的!你脑子再管用比文件还管用?”于援朝推了杨解放一把,说:“知道了。看把你急的。”
学校动起来了,多年不开的化学课加开了。那些关于丈量、马达的内容成了摆设,没人管也没人问了。杨解放的底子不咋样,但学习却有一套窍门,他把元素符号化合价都编成了顺口溜,饶有兴趣地背着。惊奇和赞叹很快聚焦杨解放,杨解放为此很得意。
梦梦门门拔尖,样样得心应手,但新开的化学课她心里总是没底。说哪儿不会,好像没有;要说挥洒自如提放从心又做不到。梦梦心里着急,就一遍一遍地去问吴老师,吴老师现在带着梦梦班的化学。吴老师管着宣传队,事多,不爱叫学生没完没了地缠,尤其是梦梦,学习那么好,没必要嘛。吴老师说:“化学和别的科不一样,主要靠记忆。元素符号、化合价、反应式都得记。记住了问题就解决了,没那么多为什么。”
吴老师说的梦梦都懂,但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她就是爱刨根问底,她要不把那些知识捋得像从自己肚里长出来的她就没法踏实。梦梦决定去找曾老师。曾老师带着其他班的化学,可她还是想去试一试。
曾老师正在做一道题,说:“等一下,我马上完。”
梦梦放松了一些,站在旁边看曾老师做题。看着看着,她突然说:“太好了,这样做真好。”
曾老师看梦梦一眼,把题往前一推,笑着说:“有什么事吗?”
梦梦很兴奋,说:“曾老师,你做的题是原来高考的题吗?”曾老师把手搭在那题上,笑着说:“是啊,好多年不用了,手都生了。”
“能不能借我……”梦梦没说完,她发现曾老师看她,说,“哦,我说错了。能不能这样:先借给我一两张,用完了我再来换。我一定给您保存好,决不会给您弄脏。”曾老师笑了,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哦。你还没说你找我什么事。”
梦梦这才想起自己来找曾老师,还没做自我介绍呢,赶紧说:“哦,我叫赵梦。”
曾老师笑道:“这个你不用说,我知道。”
梦梦笑了一下,兴奋地说:“我就是为这题来的。”曾老师笑出了声:“不会吧,你知道我有这题?”梦梦不好意思了:“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就是运气好,碰上了。我本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下。我接受新东西慢,这化学课刚开,我总摸不到路数,心里没底。”
曾老师忽然严肃起来,他往椅背上一靠,说:“赵梦,听说上学是你最大的心愿。现在有机会了,你一定要加倍努力,给你自己争气,也给你们班主任争气。”梦梦说:“我知道。”曾老师更加严肃地说:“你不知道。为了你能上上高中,你们班主任付出了很多很多。”
梦梦迷惑地看着曾老师,没明白他的意思。曾老师看梦梦一脸茫然,说:“看样子你们陈老师什么也没给你说。那就算了,你不知道也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梦梦肯定放不下。她说:“曾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告诉我嘛。”曾老师想了一下,说:“那也行。就算我替你们班主任这个无名英雄宣传一回吧。”
曾老师清了清嗓子,身子也坐得直了些:“当然,你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
“曾老师,您就别绕弯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梦梦急切地看着曾老师。
“好,我就直说吧。”曾老师看梦梦一眼,语气沉重起来,“你也知道,你的政治背景不好,特别是你父亲的事一直悬而未决。贫宣队的同志一看你的材料就说:‘不行。这条件肯定不行。’说着就把你的名字划掉了。”
梦梦的心沉到了底。
曾老师没有管梦梦的情绪,接着说:“你们班主任急了,找贫宣队的理论。贫宣队的人很强硬,说:‘不行,肯定不行。地富反坏右的娃把贫下中农娃的指标占了,已经够窝火的了,你们还推荐个这!要是连这样的都叫上了,不是拿棒槌往我眼里戳吗?’“你们班主任就一条一条列举你的表现和成绩。说实话,这些成绩有的我们知道,有的还真不知道。我们都是老师,真不忍叫这么好的学生被扒下来。看着你们班主任那么为你争取,我们很感动,我们都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嘛。“贫宣队的同志一看那么多人说话了,口气软了一些,说:‘重在表现是重在表现,但这没底的窟窿你知道有多大?万一是个大窟窿哩?万一是个无底洞哩?谁担这个责任,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贫宣队同志的话把我们镇住了。我们知道他说的是你父亲的问题没有结论,就有些……唉,人有时候真的很软弱。不怕你笑话,在那样的情况下,明哲保身就是人本能的选择。我也一样。惭愧,惭愧得很。”
曾老师取下眼镜,在鼻梁上捏了几下,很感慨的样子。梦梦说:“我知道,我理解。后来呢?后来怎样?”
曾老师把眼睛戴上,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们就不言传了,只有你们班主任还在坚持。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高中是党的政策,是有比例的,你在学校的表现不仅仅是突出,是非常突出。又说你在县上的排名,又说你被评为‘活学活用’标兵,贫宣队的同志躁了,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么多,你可以推荐别人嘛,干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是不是和这个娃有啥关系?’气得你们陈老师嘴唇直抖,半天说不出话。“我们一看那架势,就劝你们班主任:‘算了,算了,推荐谁不是推荐?只要推荐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咱们就算尽了心了嘛。’“你们班主任不同意,说:‘我总得实事求是吧?我总得让自己对得起良心吧?这么好的学生,我们就这样扔下不管了!她那么爱念书,她学得那么好,为了上学,她连分配工作的机会都放弃了。我们就这样把她扔下不管啦?!’“贫宣队的人一听你放弃了分配,问:‘这娃是吃商品粮的?’陈老师说:‘是啊。今年有几个分配的指标,好得很。’贫宣队的同志打断陈老师,非常躁恼地说:‘你甭给我说那么多,我不爱听。现在这啥政策?反过来倒过去都是挤兑贫下中农的娃哩。行啦,既然你这么坚持,你到他们队上跑一趟,只要他们队上愿意推荐她,我就没啥说的了。’“我们都瞪起了眼!吃商品粮的要队上推荐,这不是明摆着出难题哩嘛。“‘不行就算了。’贫宣队的人躁得很,‘啥事都要有个根,啥事都要有个挑梁的,对不对!你想空天吃食,没那规矩嘛。’“我们明白贫宣队的意思了,他这就是出难题。指标那么紧张,生产队会让你占了人家的指标?退一万步,就算队上同意推荐你,出了问题,他也一推六二五,担不了啥责任。“陈老师问:‘其他吃商品粮的是哪里推荐的?不都是学校出个意见吗?’贫宣队的人不耐烦了,说:‘不行就算了。那几个根红苗正,又不是地富反坏右,这样子你咋不看哩?不行算了。’“陈老师不说话了,开完会就到你们队上去了。”
梦梦松了一口气,她没想到,为了她上高中,陈老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可陈老师从没给自己说过,甚至连一点点都没透露过。
曾老师看着梦梦,很感慨地说:“要只是这倒也罢了,难题还在后头。你们队上不给出证明,说你户口没在队上,他们管不上。还说你平时也不参加劳动,队上的活动也很少参加。反正就是说你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能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梦梦有些急了:“明明是队里不让我挣工分,咋成了我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曾老师笑道:“别那么认真,有时候道理是讲不通的。你们班主任一连跑了三趟,才算把你们支书说通了,同意在你的推荐表上签字。但条件是你们班主任帮他把他儿子联系到县医院学习。哦,陈老师的女儿在县医院。”
梦梦连连摇头。陈老师往他们村跑了三次,可她竟然一次没碰到。而郭大成一再给她妈说他给她写的评语多好,还在他们家喝了一顿酒。她和她妈到现都还以为是郭大成给她办的事哩。
曾老师兴奋了,说:“拿到签字,你们陈老师来找我,说:‘跟我找王主任去。’我看着推荐表说:‘字都签了,你去就是了,要我去弄啥?’陈老师朝我一笑:‘我怕王主任赖账。’”
梦梦说:“会吗?他是贫宣队主任,不是一般老百姓。”
“太会了,我们一去,王主任就瞪起了眼:‘这咋可能?吃商品粮的大队咋能推荐呢?’“我和陈老师就又跟王主任理论,说他确实说过这话。要不然重新开会,问问大家,看有没有这回事。王主任一看我俩拧上了,也懒得再理论,说:‘行了,就这样。只要有人顶雷子就行。’然后就在推荐表上盖了戳,一边盖一边说,‘我真弄不明白,为了这么个学生,折腾了快俩月。啥脑子嘛!’”
梦梦眼里有了泪花,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高中是这么上上的。她知道她必须付出比别的同学多十倍八倍的努力,但她以为她的努力与成绩足以弥补她在政治上和别人的差距。她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那些成绩在她爸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面前,简直就是一张没用的纸。
曾老师还在兴奋:“我和陈老师啥也没说,会意一笑就回来了。陈老师去找校长,又找学生通知你,我笑着说:‘已经弄好了,也不在这一两天。你看你满嘴的泡,明天再说吧。’陈老师笑道:‘只争朝夕。’”
梦梦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曾老师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突然看见梦梦哭了,吓了一跳:“赵梦,没事吧?”梦梦说:“没事,我就是……有点难受……”
曾老师说:“赵梦,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叫你知道你这高中上得多么不容易,希望你更加努力。这不是有机会了吗?一定要好好考,考个好学校,给你们班主任争气。”
“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我们班主任为什么不给我说这些事情呢?难道他不想让我感谢他?难道他不想让我更加努力?”
曾老师说:“爱生如子啊。你们班主任可能不想给你太大压力,不想让你形成思想负担吧。他曾经给我说过,你们这样的学生太苦,没有快乐,没有童年。你还好一些,但你的性格过于刚强,他说这是特殊环境下形成的特殊性格,他说起来很心疼。至于感谢,我想他连想都没想过。办完你的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下我可以好好地睡个觉了。’”
梦梦没有说话,她说不出话来。那个在她看来朴实得有点无味,平淡得近乎平庸的陈老师,为了她能上高中,竟然逆风而上,为他人不敢为不愿为之事。
大恩不言谢,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难以言表的感激和感动。这件事成了她一生最幸运最感动给她震撼最大的事,它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也颠覆了她对自己对人的好多想法和看法。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