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梦梦像变了个人似的,很少和人说话。她的眼睛迷茫而且空洞,她打量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些原先和她朝夕相处的同学、老师,一下子变得陌生。她不知道她认识他们还是不认识他们,他们的内里和外表有多大的不同,她误解他们了吗?她错怪他们了吗?她看到的是他们真实的面目吗?他们的内里还藏着多少东西,她不得而知,她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她第一次认识到她的自信,她的所谓敏锐与深刻,其实就是自负、自傲的代名词。陈老师说她有骄傲情绪,她不服气,现在看来,正是这自傲、自负害了她。
她不了解人,根本不了解,她不知道怎样去看人。她感到懊悔,感到愧疚,她一直敬佩他们语文老师,希望语文老师能当他们的班主任,希望自己能够像语文老师那样才华灼烁文采飞扬,现在她才知道,美并不都是炫目的,有一种美很容易被忽视。她数学最好,可对陈老师的课她从来不想恭维,她以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努力,可现在,她突然觉得陈老师的课是那么简洁、明晰,那么容易接受。难道教学的最高境界不是深入浅出吗?难道简洁严谨不是最合适数学的诠释方法吗?可和她一样,大家都喜欢追逐鲜亮和绚烂。陈老师的课一直得不到赞赏甚至认同,陈老师的工资也因此一直上不去,她,他们——沐着老师恩泽受着老师保护的他们,非但没有人替老师抱屈伸冤,反倒把这作为对老师不敬最堂皇的理由。陈老师从不怪罪他们,还是那么笑眯眯地一丝不苟地教他们。陈老师默默无语坚定不移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他心里有一种东西是她无法理解和难以企及的。她想起那些粗壮的柏树,正是那些朴实无华抗风耐寒的柏树默默地站在主干道旁,为它们遮风挡雨,将它们规整成一条笔直的主干道。要不是陈老师,还有像陈老师这样为了学生为了教育将自己置之度外的老师,她不可能上高中。她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她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努力,可要不是这些老师极力维护她扶持她,她的努力还不是一张白纸,一个零,有多大的用呢?她该感谢陈老师,感谢所有的老师,但这个“谢”字太轻了,她说不出口。她再也没法平静了,平凡与伟大,平淡与雄奇,这些看似悖谬的词不停地在她脑海里翻腾起伏,她第一次感到人是这样复杂,这样神奇。她对陈老师态度彻底变了,变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咋回事。
陈老师很奇怪,说:“赵梦,你最近的情绪不对。”梦梦看着陈老师,说:“是吗?我在想一些问题。”陈老师知道赵梦爱思考,说:“思考问题可以,但不能影响情绪。现在同学们都在拼着劲呢,你这状态要落后了。”梦梦眼睛清晰了一些,说:“哦,我知道,这个我知道。陈老师,我问你一个问题。”陈老师笑道:“啥问题?这么严肃。说吧,解决了好轻装上阵。”
梦梦突然哽咽了,她清了清嗓子,说:“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一班没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二班三班也都只有一个。咱们班怎么就有四个。”
陈老师没有想到梦梦问的是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下,说:“这问题其实很简单。当时按比例能招六个这样的学生,可有的老师不太想要,我就要到咱们班上了。”
梦梦一点也不惊讶,这是她这几天已经想到了的,她说:“你是咋想的?”
陈老师呵呵地笑着,本来上翘的嘴角越发向上翘起,仿佛一只得意的小猫:“我能咋想?我就是想好不容易有这么几个指标——其实可以是七个,但贫宣队不愿意四舍五入,直接把零头就舍了。指标来得不易,总不能浪费了呀,你看看,这些学生哪一个不是排在前几名?要上不了高中,可惜呀。现在怎么样,我还是有远见的吧,明年一恢复文化课考试,别的不说,你们几个百分之百能考上,而且肯定都是好学校。到那时候,那些老师后悔也来不及了。”
“谁也不会想到有今天。当时,当时你就不怕受牵连吗?”梦梦心里忐忑,她知道这样问对陈老师不敬,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受牵连?能受多大个牵连?我既不是领导,也不是党员,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他能开除我公职?真要开除公职,也没那么可怕,我父母都是农民,我在农村长大的,没什么可怕的。”陈老师可不像梦梦那样郑重其事,他说得既诙谐又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还能再说什么?玉的清润不是雕饰出来的,梦梦由衷地说:“老师,你真伟大。”
陈老师“哧”地笑了:“这要叫伟大,伟大的事太多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渺小的,渺小到我们面对很多事情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要恢复高考,但有一点我是坚信的,那就是知识不可能没用。”
梦梦心里激动,她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梦梦把剩下的话吞回去截住了,她怎么可以和陈老师比呢?陈老师现在在她眼里不仅高大而且高尚。她说:“陈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于我入团的事,你为什么从来不过问呢?”
陈老师的嘴张了一下,又合上了。过了一会儿说:“我刚才说过了,我们很渺小,我们都很渺小。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梦梦没有插话,聚精会神等着老师说那两件伟大的事情。
陈老师的神情也很严肃:“一件就是努力改变能够改变的,一件就是坦然接受无法改变的。”
这话有点费解,梦梦还不能充分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陈老师看着梦梦,解释道:“哦,比如天气很热,太阳很红,你有什么办法跟太阳较劲吗?当然,你非要和太阳较劲也行,但有用吗?你哭,你骂,你没完没了地诅咒,但太阳该红还是很红,天气依然很热,你的诅咒没有让天气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却让你的身体产生更多的热量。你浪费了时间,浪费了感情,消耗了能量,败坏了心情,还让事情变得更糟,你的一天在痛苦的诅咒中过去了,你觉得有意义吗?有意思吗?”
梦梦似乎懂了,她点了点头。她想起陈老师教导她不要过分纠结于一件事,她觉得这句话和那个话很像,但又不是一回事。她努力思索着,想要抓住它的实质和要义。这时候,陈老师说话了:“人一生有很多理想,不可能事事如愿,但也不要轻言放弃。得学会顺其自然,努力就是了。”
梦梦的心境一下打开了,她非常感慨她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这是她一生的幸运。可是她懂得太晚了,梦梦认认真真地给老师鞠了一躬,眼里含着泪花:“谢谢你,老师。”陈老师笑道:“问题解决啦?”梦梦笑了:“解决了。”
五月的天空明亮灿烂,但学校的气氛却突然迷离起来。兴奋的脚步不见了,爽朗的笑声不见了,讨论声没有了,打闹声没有了,犹豫和不安迅速弥漫,学校成了一个掉进土坑的大玻璃球,灰不溜秋什么都看不清了。
黄大龙坐在桌子上,两腿甩着,很得意:“我就说嘛,现在这社会还能叫光凭文化课上大学!这是白专道路嘛,毛主席早都批判过了。”
“就是的,去年不知咋就刮起了这风。这一回,带头弄的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附和。
杨解放气哄哄的:“不考就不考嘛,把人煽呼起来又撤风,这不是日弄人哩嘛。”于援朝看着杨解放,嬉皮笑脸的:“谁日弄你哩?你自己日弄自己哩。给你个麦秆你当拐杖拄哩……”杨解放翻于援朝一眼,说:“行了,你又不是没复习。”
黄大龙看于援朝和杨解放掐起来了,凑过去说:“你才扑腾几下?那些把大学当梦做的,那才叫摔得重哩。”杨解放心里烦燥,盯住黄大龙说:“我管人家摔得重不重?我说我自己哩,你起的啥哄!”马荣耀走过来,把手搭在杨解放肩上,笑嘻嘻的:“你不是问河水有多深吗?现在蹚过了,知道了吗?”杨解放牙咬到了一起,拳头也握起来了,于援朝连推带拉把杨解放弄走了。
黄大龙本来不打算说了,但看杨解放真的生气了,又忍不住说:“解放,没考成就没考成。读书本来就无用,你看这些年招工上大学,啥时候考文化课了?你看人家扑在那儿学,你也扑着往上赶。要说瞎起哄也是你自己瞎起哄哩。”于援朝把黄大龙推开了,说:“走走走,有啥吵吵的。这下好了,起得迟起得早一个德行,谁甭笑话谁。”
于援朝和杨解放走了,黄大龙很少无趣,嘟囔道:“读书本来就无用嘛。”
梦梦听得心烦,放下笔往外走,马荣耀说:“瞧见了吧,难受着哩。本指望文化课翻身哩,没想到扑了个空巢。”黄大龙立马有了活色,附和道:“可不是嘛。为了这把工作都踢了。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后悔药到哪儿找去呢。”
梦梦又回来了,她想起老师的话。她没有必要和这些人较劲,她相信知识不会没用。她平复了心情,重新开始自己的事情。
黄大龙有点失望,笑道:“挺执着的嘛。”马荣耀满脸嘲笑,肆无忌惮:“你知道啥,这叫鸭子死在六月里,浑身稀软嘴邦硬。”杨解放已经走到门口了,回过头喊:“考不考还没定哩,看把你俩高兴的。小心把人家没闪把自己闪了!”
恢复文化课考试的决定真的取消了。文件一传达,上下哗然,有骂的,有笑的,有后悔得跺脚的,有如释重负大呼小叫的,也有幸灾乐祸怪话连篇的。梦梦是安静的,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人群,走到后门外的旷地里去了。
旷地已经不是旷地,沉甸甸的麦子在风里摇晃,一片一片的黄正悄悄地爬上麦芒,看上去有些恍惚,又非常的鲜明。梦梦的心情和三年前大不一样了,她有了对人生的淡定和坚定。
一年一度的招生开始了,聪明没黑没白地给广乾唠叨:“你说两年,非两年,现在两年了,你赶紧看有啥好学校,叫有运去。”
广乾憋了几天不说话,这一天,聪明刚一张嘴,广乾说:“你真想叫有运上学去?”聪明气哄哄地:“给你说了几天你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我问你……”
广乾不想听聪明叨叨,说:“你就不怕有运出去有工作了,把你侄女……”
“他敢!”聪明说,斩钉截铁。
广乾不恼,看着聪明:“那有啥不敢的。翅膀硬了,你管得了?”
聪明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那你说咋办?咱当着支书,咱叫有运一辈子窝在医疗站,那咱这支书不是白当啦?”广乾没看聪明,慢慢地装烟,装完了,说:“这事我琢磨好几天了……”聪明打断广乾:“甭说那没用的了。你只说你咋打算着哩。”广乾不绕了,说:“我想叫有运上个中专……”聪明忽地站起来了,看着广乾:“还琢磨哩,就琢磨出个这!亏你还是支书!啥都是你说了算,你叫有运上中专!你捏着大学指标给谁去?你儿子还小哩。”广乾还没说话,聪明又说,“我给你说,我不同意有运上中专。”
广乾不说了,要走:“那行,你不同意算了。这两天刚好有一个冶金学院的指标,我明儿就去办,你可甭后悔。”聪明心里没了底,说:“那你到底啥意思,你说嘛,你急死我了。”广乾看着聪明,说:“你都不同意了,我还说啥?”聪明气恼地坐到椅子上去了,眼睛盯着广乾。
广乾也坐了,说:“你看啊,这中专他也能转户口,也能挣工资,但又比不上大学……”聪明再一次打断广乾:“这谁不知道,要你说!中专要是能比上大学,都挤着上中专去了。”广乾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上大学好还是不好那要看对谁。你侄女初中都没念完,攀那么高你觉得稳靠吗?要是叫有运上个中专,这事是不是把握性就大些?你琢磨琢磨。”聪明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对是对着哩,但这心里就是别不过劲。你说咱手里拿着权,咱把大学给人家,叫咱的人上中专?”广乾还是那话:“这不是怕将来万一……”
“呸呸呸,臭嘴。再甭说了!”
广乾站起来了,说:“你也甭生气,道理我给你讲了,你自己拿主意。拿完主意做指示,我照办就是了。”
有运真的上了个中专,岳阳中医学校。大学变成了中专,有运还有金禄、有运妈都不高兴。广乾早料到了,一去就给讲了一大堆道理。比如说,有运聪明是聪明,但毕竟是初中毕业,今年人家推荐还考文化课哩,万一考不过刷下来就不好办了。再说了,那几个大学的指标都是工业的,农业的,跟医学不沾边嘛,这要上了那,把医学扔了,太可惜。医学是技术,没个尽头,娃要爱学,上完了咱再上一个,咱一句话的事嘛。有运看金禄,金禄看有运妈,有运妈气得谁也不看,偏着头。广乾一看没人说话,说:“要不你们再想想,跟娃再商量一下,实在不愿意,那咱就再等一年。今年他给咱分的是中专医学,明年他保不齐就能分个大学医学哩,也许,保不齐。”
金禄最终给了话:“有运,听你叔的。你叔是谁?你叔给你把这事都想到了,这是为你好哩。”有运见金禄发了话,也不言传了。有运妈咧了咧嘴,算是同意了金禄的意见。
金禄说:“行啦,你也甭坐着了,给咱拾掇俩菜去,我和广乾喝两盅。有运,给你妈帮忙去。”广乾说:“不用不用,等娃上学走的时候再喝不迟。”金禄就笑了一下:“行,那就等娃走的时候再喝。”
广乾回到屋里,叫婆娘弄了俩菜,自己喝起来了。他高兴得很,也很有些得意,他觉得这个事叫他摆弄得太合适了。哎呀,这啥事到了他广乾手里,就没有摆不周正的。
聪明把菜摆到小桌上,也搬了个凳子坐在对面,说:“等有运上学走了,我就去找金禄,叫香香今年就过来拜年。我不能光把有运扶上去,我得把我侄女摇稳了。”广乾喝一口酒,吸得吱吱的:“那是你的事,与我没干连了!”说完摇头晃脑哼起秦腔,一边哼还一边拿指头在腿上弹敲。
聪明真的叫媒人找金禄去了。媒人一开口,有运妈就躁了:“不叫来。”金禄平时不紧不慢,啥事都迁就婆娘,这一次没给婆娘好脸,吼道:“消停!”
媒人走了,有运妈说:“这才多大,拜年,拜到啥时候去呀!”
金禄不想和婆娘多说,这明摆着往稳的摇哩嘛。金禄心里嗤笑广乾,还说我眼窝浅,他不浅?不浅操这心哩。这媳妇没多花也没少花,说不要就不要啦?我是胡折腾的主吗?他笑了一下,说:“行了。来就来,来了把你看一下也好。”
有运妈生气广乾,也生气金禄,呛道:“好,拿钱好哩。拜一次年没个百儿八十能下来?”金禄笑笑的,不躁:“马都买了,备不起个鞍?”有运妈盯着金禄:“那马不买不行,这鞍不备能行的事嘛。”
“算了算了。不就是两件衣裳吗,几回奶送的就出来了。”金禄不想多说了,往外走。有运妈气没消,专门跟金禄较劲:“有那钱我不会给我娃扯衣裳穿去?”
金禄停住脚,慢悠悠地说:“你娃少穿些还是你娃,媳妇那衣服不给就说不准是谁家的媳妇了。”
“爱谁家谁家。离了烂叶子葱还不做席面啦?我就不信我娃问不下媳妇。”
金禄回过身,看着有运妈:“问当然是能问下,寻着给咱的人多着哩。可你这奶还收不收?还有林场的事……”有运妈心里还烘烘的,但声软了:“林场那事几年了,连个眼息都没有。”金禄说:“没有是没有。要有了,没咱了咋弄?”有运妈气得使劲把腿一盘,嘟囔说:“弄下这啥事嘛,把人箍住了。”
金禄看有运妈气消得差不多了,说:“行啦,少说两句。瞎好娃还爱爱的。要是个丑八怪,还不叫你作难死呀。”有运妈说:“要不是娃爱爱的,打死我都不愿意。”金禄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说:“安安的。要不是这事,你娃能上学?”
有运妈气又来了:“说好是大学,又成了中专!你说广乾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自己当着支书……”金禄脚已经迈出去了,又回过身笑着说:“你就甭操那心了。中专咋,大学咋,有人操心哩。广乾说得对,医学是个技术,这技术学成了,不愁没饭吃。”有运妈啥也不说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