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第二部,第四十八章:扣你妈的个× 哩

文摘   小说   2024-10-05 00:01   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潮起潮落》第二部,第四十八章:






扣你妈的个× 哩


郭大成说饶不了二狗子就饶不了二狗子。第二天天刚亮,郭大成就叫满屯召开社员大会,为了增造声势,郭大成把北堡子的人也召集过来了。两个队一千多人,往南堡子保管室门前的空地上一堆,还真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思。

郭大成威风凛凛地站在前面,桌子也不要,就像战争年代首长做战前动员一样。

“社员同志们,一年一度的夏收又到了。就是说,咱们辛辛苦苦一年,该到收成的时候了。”

郭大成声音很大,手一挥,他那总披在肩头的褂子差点溜到地下。他赶紧伸出手一捞,那褂子才又稳稳当当地回到他的肩上。

“支书,你给公社说一下,叫把咱的公粮给减下些。”有人趁郭大成捞褂子的时候喊了一句。

“就是的。这水没了,粮再不减,嘴就要吊起来了。”

“按洪灌区定下的公粮,这洪没了,粮就应该减。”

郭大成最不爱听“红卫渠”的事,可他现在啥都不能说,他提了提褂子,说:“大家说的都是实情,昨天我还和俩队的队长说这事哩。但再大的事都没有麦收的事大,是不是?老天有心,但老天没眼,说下雨就下雨。到时候给你来一场雨,或者一场风,那咱辛苦了一年的麦子,就全给老天爷交公粮了。”

“是。”

“就是。”

哄哄声变成了赞同声。

“社员同志们。”郭大成晃了一下他那大脑袋,“保卫咱们的劳动果实,是咱们眼下最大的事情。无论咋样,咱得先把粮收回来。其他的事收完麦再说不迟。”那一伙人都说:对着哩,先把麦收回来再说。

郭大成见大家的心收回来了,把褂子往上一扯,声音提得老高:“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说。”

满场子的眼睛都移到了郭大成脸上。满屯和耀武几个心里动了一下,知道支书要说二狗子的事了。但郭大成没提二狗子的名字,而是一字一板极严肃极严厉地说:“在这节骨眼上,大家都要擦亮眼睛。这劳动果实是大家的,不是谁一家的,更不是谁一个人的。要是谁想多吃多占,偷三摸四,可别怪我郭大头不客气。”

这话在人群里引起了反应,有些人东瞅西瞅,你看我我看你,仿佛觉出有啥事情,但又不知道是啥事,到最后就都松了劲。嗨,这话支书年年说哩,不就是怕人拽拉捡拾队里的麦子吗?

二狗子和他哥没有参加这讨论,把头抵在膝盖上,像是睡觉哩。

满屯和耀武叹了一口气,这事就这么过了,实实不解气。但支书说了,龙口夺食,安全第一,这事也只能这样过了。

天大的事放到麦后再说,这话很有鼓动性。谁都懂得龙口夺食的道理,那些天是一年中劲鼓得最圆的时候,很少有人在那几天耍奸溜滑。


麦收进行得很顺利,只五六天的工夫,麦子就差不多都到了场里。多余的人都到场里去了,铺场的,翻场的,碾场的,晾麦的,扬麦的,一片一片的麦子,一堆一堆的人,欢天喜地,欢声笑语。那几天老天爷争气得很,没下一星雨,那莹光润亮的麦颗,摊开,攒起,攒起,又摊开,撩得人眼亮亮的,心痒痒的。

第一场麦晒得差不多了,满屯抓一把,拈两颗放到嘴里,一咬,说:“行了,正合适,再晒就折斤两了。拿口袋。”

几个壮汉走过来,拿口袋的拿口袋,攒麦的攒麦。满屯说:“叫几个女的张口袋。你们几个抓紧装,装完完事。应民,把拖拉机开过来。”

拖拉机的嘟嘟声,惊动了场里的人,所有的人都停下活往这边看。

一口袋一口袋的粮装上了拖拉机,满屯喊:“长子,增运,哦,还有狮子,你们几个一块去。应民负责。”应民就跑到拖拉机前头使劲地搅了几下,拖拉机沉甸甸地响起来,仿佛一个负重的人喘着粗气。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拉不成”,几十个婆娘女子撂下家具就跑过来了。上治婆娘上来媳妇也在场里,她们没动,天大的事跟她们没关系。安民婆娘已经跑出去了,看见上治婆娘和上来媳妇没动,折回来说:“走,看不见婆娘都走啦?”上治婆娘看上来媳妇,上来媳妇笑了一下,没动。安民婆娘说:“这是队里的事,又不是搞破坏哩,没事。走,人多势大,走。”

上治婆娘又看上来媳妇一眼,上来媳妇还是没动,说:“你去,你赶紧去,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去不成。”安民婆娘气得骂:“真是地主婆娘,扶不上墙。”

满屯还没反应过来,几十个婆娘、女子已经到了拖拉机跟前,踢里腾棱坐下了,睡下了。应民吓了一跳,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咋回事。满屯看着那些婆娘:“这是弄啥哩?想弄啥?要弄啥!”那一群婆娘一腔声喊:“这麦拉不成。”满屯扭了几下身子,指着那些婆娘说:“拉不成?你说拉不成就拉不成?”安民婆娘说:“支书说了,这麦是大家辛辛苦苦种下的,你拉走了分啥哩?”

满屯绕到安民婆娘跟前,又气又恼:“你还知道这是大家的?是大家的就得先交了公粮再分。解放这么多年了,你听说过不交公粮先分粮的吗?”

有人喊:“交公粮有这么交的吗?洪都没了,还按洪灌区收粮。要收把‘红卫渠’炸了,把水放下来。”满屯吼道:“越说越不像话了!起来,都起来。支书说了,天大的事收了麦再说。赶紧起开,我看谁还敢在这儿支棱!”那一伙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没一个起来,还有几个躺下了。满屯急了,朝场那边喊:“谁的婆娘谁负责。赶紧,惹下事不是好耍的!”

没有一个男人过来,都把脸扭到一边,不看满屯。有人拿起锨装模作样干活去了。满屯一看扳不动,冲应民喊:“应民,下来,叫支书去,赶紧叫支书去。”应民下来了。满屯又喊长子:“长子,你也去。分两边找。”

郭大成还没来,公社的人就来了。那个姓刘的武装干事和几个人,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飞一样的进了场,一直骑到拖拉机跟前才下来。安民婆娘喊:“弄啥,弄啥,想碾死人啊?”

那一伙人看公社的人来了,心里惶惶的。有几个屁股已经松了,冯寡妇说:“甭动。”松了的屁股就又塌实了。

刘武装个子高得很,有一米八几,穿着不知从哪儿拾掇来的军装,往那儿一站,说:“谁是主谋?”

没有谁知道主谋是啥意思,都张着嘴看老刘。另一个大个子换了一种说法:“谁领的头?”安民婆娘说:“谁领的头为啥要给你说?”有人附和:“没头。自愿的,都是自愿的。”

刘武装不再说话,转过脸对大个子说:“铐上。”大个子就把手铐按在安民婆娘手腕上。安民婆娘叫起来:“干啥!干啥!凭啥抓我哩!哎哟,疼,疼死了。”大个子说:“甭动,越动越疼。”

郭大成过来了,喘着粗气,还没走到跟前就吼开了:“弄啥哩!你们这是弄啥哩!这是抗粮,是犯法哩,你们知道不知道?!”

那些人看郭大成来了,心里不免长了些胆,不管咋说郭大成也是赵家堡当家的,胳膊肘没有向外拐的。谁知郭大成不但不给她们撑腰还给她们下绊子,还拿犯法吓唬她们。

“犯法?你小舅子把我们的钱拿走了,犯不犯法?”有人喊。

“就是的,你小舅子骗我们的钱咋不见你说哩?你是不是和你小舅子串通好了骗我们?你把我们的钱给我们退了。”

“对,你把我们的钱退了,我们买粮去,就不在这犯法了。”

“人家李场长家吃的公家的粮,你都把钱给人家退了。我们都快断顿了,你还不给我们退钱。”

“你把你小舅子给你留下的缝纫机都给冯寡妇了,难不成你跟冯寡妇有一腿?”

越说越不像话了,郭大成气得脸都青了。冯寡妇不恼,扯那人一把:“说正事。”那人笑道:“这就是说正事哩。”

郭大成挥了一下手,喊道:“起来,都起来。我说过,有啥事收完麦再解决。”没有人动,还在骂郭大成,郭大成气得围着那些人转圈儿,最后说,“你们要这么闹,我可管不了了。刘武装,你看着办,该咋办咋办!”

刘武装没理郭大成,盯住那一堆婆娘说:“谁还在煽?”冯寡妇站起来了,说:“咋,问那么清楚是想跟老娘睡觉啊?”

那一伙人就哄笑。刘武装没笑,脸上的皮都没动一下:“带走。”大个子就过来把冯寡妇也铐上了。

“铐你妈的× 哩!我们挡的是我们赵家堡的粮,又没偷你们的抢你们的。我们又没说不交公粮,我们就是饿急了,说先分了头场再交公粮。扣你妈的个× 哩。你们一个个吃得肥胖肥胖的,你们还叫人活不活!”大个子忍不住咧了一下嘴,说:“你看我们哪个肥胖肥胖的?”冯寡妇用胳膊肘怼了大个子一下:“还说哩?都是吃昧心食的,只吃不长膘!”

刘武装还是啥也不说,转过去对郭大成说:“郭大成,你身为书记,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在现场,你这是渎职,知道吗?走,跟我们到公社走一趟。”

郭大成刚才跑得急,褂子一直在手里捏着,听见刘武装叫他到公社去,气得把褂子往身上一披,嘟囔说:“真真是怕怕处有鬼哩。”

刘武装说完就找队长,也不管那满地的婆娘。满屯赶紧走过来说:“我。”刘武装说:“叫人开车。”满屯没弄明白开啥车,站在那儿没动。大个子说:“拖拉机。”满屯就喊应民。应民头都木了,听见队长叫他,跑过来。满屯说:“看我弄啥?开车。”

应民看着那一堆婆娘,没动。刘武装说:“开,出了事我负责。”

应民战战兢兢地拿起搅棒,一边往拖拉机里塞,一边看那些婆娘。刘武装夺过搅棒自己搅起来,劲很大,只几下,拖拉机就疯狂地嘟嘟起来,一边嘟嘟,一边颠簸。

满屯和另外几个人赶紧轰赶那些婆娘,那些婆娘一看戏唱不下去了,也就借坡下驴,一个跟着一个起来了。

应民已经坐到拖拉机上了,刘武装指着满屯,说:“你也走。”满屯愣在那儿了:“这……我?”“我啥哩?出了这么大的事,跟你没关系?”满屯不言传了,准备和长子几个爬到拖拉机上去。刘武装说:“下来!你不怕死我还怕哩。”满屯就和长子几个站在拖拉机后面。

刘武装朝四周里看了一下,说:“这是社会主义的天,不是谁想咋就能咋的。”说完就和两个小个子骑着车子跟拖拉机一起走了。长子几个也跟着,跑步跟着。大个子和另外一个人押着冯寡妇和安民婆娘,冯寡妇一路走一路骂,骂公社,骂郭大成。安民婆娘已经不骂了,一路哎哟哎哟。满屯和郭大成在冯寡妇和安民婆娘后头跟着,一路走一路叹气。

拖拉机走了,场上一片号哭。那几个被吼叫起来的婆娘,又一扑塌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捶地:“这可叫人咋活哩嘛。”

那些装作啥也不知道的男人,有的走过来劝自家的婆娘,有的没过来,蹲在那儿摸烟锅。旁边的人拉那人一把,说:“这是场里。”那人就把手缩回来,抱住头重重地叹气。

冯寡妇和安民婆娘晚上就回来了,满屯和郭大成也回来了。满屯的队长被撤了,郭大成的支书也被免了。北堡子潘老憨的儿子潘富贵接任赵家堡的支书,是公社直接指定的,第二天就走马上任了。满屯还管着事,说等麦收完再另行选举。

郭大成实在委屈,他承认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是他的责任,可是他尽力了呀。他听到信就往这儿赶,咋还说他不在场,说他渎职?他是支书,他得顾全大队的事,那时他就正在北堡子的麦地里检查麦收情况哩。长子和应民没找见郭大成,郭大成是自己知道出事了跑过去的。郭大成着气满屯,心想出了事不赶紧找他,磨磨叽叽,这么大的事,你能处理!现在说啥都迟了,唉,成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生怕有个闪失,谁知闪失在这儿等着他哩!还有这些人,不管平日里咋绊磕,他总还给队里办了不少事吧?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可也维持了一些人,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没一个人替他说话。他知道说啥也改变不了被抹下来的事实,但一句公道话暖人心哩。

郭大成撑了几天就撑不下去了,他病倒了。他妈给他拔了火罐,紫红紫红的罐印,盖在他眉和眼之间,他就更不出去了。

唉,一切都是天意。光这一伙人作践也就罢了,咋就又出来了个小舅子。这小舅子他媳妇念叨了十几年也没念叨出来,这咋突然说来就来说走就又走了呢?郭大成一直想不明白,这开学到底是个骗子,还是真的是他小舅子。

婆娘说:“不想了,不想了。全当我没那兄弟。”郭大成从牙缝挤出一声“嗤”:“说得轻巧,全当没有就没有?那人家那么多钱是谁拿的?”婆娘不说话了,坐到一边抹泪去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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