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晚年时,往往会令人踌躇,既不想让别人也不想让自己太消沉,因此会倾向于关注晚年生活更令人愉快的侧面,比如谈谈“死亡”这个词,说说不断来访的年轻人,发现新的兴趣爱好等等。但我必须承认,自己晚年生活相当大的一个部分,是为年纪比我大,或就算不比我大,但已衰老的人做点什么事,或更糟的情况是,想做却无法做什么事。
人不是按相同的速度变老的,因此最终大部分人都必须照顾别人,或被别人照顾,相对而言人们会更喜欢前者吧。这是相对好的选项,其实也不是乐观的选项,我原来并不理解这一点,大概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当然这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反应,世界上确实有很多无私的人,照顾别人对他们来说非常自然。但我只能为我的同类说话,对我们来说,这确实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是因为巴里才对此事有明显感觉的。我们在20世纪60年代相遇,那时他是个希望自己没结婚的已婚男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妻子,而是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以他的性情来说,他根本不适合婚姻。他一向厌恶占有和被占有,不仅是理论上说说而已。他确信他不会因为喜欢甚至爱上别的女人而少爱妻子一点,可他妻子无法认同。他觉得妻子很不理性,觉得这是逼他欺骗,而他是个不愿意欺骗的人。巴里是个典型的不忠实丈夫,实际上,他非同寻常地确信自己有理,觉得“想成为某人的唯一”这种高于一切的想法,是神经质的、不健康的,会引发很多疾病。
我四十三岁时(我比他大八岁)与他有相同的感受。与浪漫爱情背道而驰,我心里怀着强烈的解脱之感,而且也已经习惯了不结婚,觉得婚姻困难重重,缺乏热情,我宁愿期望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走到了一起,因为喜欢,身体上彼此吸引,却完全没有结婚的念头。我们对于写作和表演(巴里是剧作家)的好坏见解相同,一致认为清晰、自然是首要素质。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有很多话说,他曾告诉过我,如果与太太分手,他唯一确定的是再不会结婚了,听完这话后我心里一阵轻松,因为我不再有罪恶感了。这对我甚至是个安慰。从那个时刻起,我就知道,无论如何,总会有另一个人为他洗衣做饭,我可以享受爱的果实,却不需要在厨房里艰苦努力。
我吃惊地发现,尽管年轻时经历了这么多浪漫爱情的风风雨雨,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最合适的角色显然是做第三者。和巴里的关系逐渐稳固,逐渐持续,但我们一直都更像相互喜欢而不至于相互迷恋的朋友,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最后他的婚姻还是走到了头(并非因为我,但为了方便起见,说我是理由也行),巴里开始自己生活,但他并不擅长这个。我已经记不清他在何时、为了什么搬进我的住所,因为这并没有改变我们见面的次数,但我想应该是在我们不再做情人以后。唉,努力拼凑记忆的碎片来探究细节真是单调乏味的事情,但我相信就是在那个时候。只是我们从情爱转化为稳定的伴侣是个渐变的过程,我确实不太记得准确时间了。
我所记得的时间,是很久以后巴里开始生病的时间,那是2002年1月。实际上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患糖尿病了,刚开始时他并不了解,后来他咨询的医生又恰好轻视了这些症状,告诉他不必担心,只要药物治疗和饮食控制得当,就能轻易控制。巴里唯一听进去的是“别担心”和“药物治疗”,他说服自己和我,相信只要吃药就万事大吉,这是某医生说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唯一关心的只有疼痛,他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能忍受这一点。他一旦觉得哪里痛,就会要求吗啡,完全不思考别的问题。如果医生护士建议他控制饮食,或解释任何一种非止痛治疗方案,他立刻就不搭理别人,他已经在内心深处决定:“这完全是无聊透顶、不讨人喜欢的建议,我才不听呢。”就是这个样子。
但他并没能胡闹很久。早在2002年1月,这个某医生把他送到皇家自由医院,给他的阴茎做了个很小的干预治疗,两天后他尿不出来了,细节我就不在此赘述了,你会为此感谢我的。整个过程异常折磨人,我们不得不连夜坐急救车赶到急诊室,等了四个多小时,巴里越来越痛苦,一个医生给他插了根尿管……任何插过尿管的人都知道,不舒服和羞辱感是最微不足道的反应,因为痛苦的感染很快会越来越甚。
不久,我们就习惯了不断往急诊室跑的悲惨严酷的时光,后来终于等到了预约的手术时间,他们竟然在最后一秒钟取消了手术,理由是巴里的心脏无法承受(这个理由后来幸运而神秘地消失了),我们简直惊呆了,下一步要怎么办,他们什么也没说,就送他回了家。我们当时没有医院的任何消息,只能绝望地给这个某医生打电话,问她:“他这辈子都得插着尿管生活了吗?”她回答说:“可怜的巴里,有时候确实必须如此,恐怕是的。”
几周后,我们听说医院给这个某医生写过一封信,告知巴里的治疗进展,但她原封未动。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搞清楚,只是能感觉到她渐渐消失了。如果巴里需要看病,电话的回答是:“医生今天不在,请明天下午再试。”如果我问能不能见她的合伙医生,“恐怕不行,他出诊去了。”诸如此类,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这个诊所压根儿就没有医生!”
事已至此,巴里才听得进我一直跟他说的,如果早找我的医生看病,情况会好得多。但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这对我们想早点做手术的愿望已经没什么帮助了。
在政府免费医疗系统三个月的经历,加上晕头晕脑的某医生,把我和巴里逼成了活死人,而我们还是一定程度上思维敏捷、见多识广的老年人,如果是境况更差的老年人,遇见这种事情又会是什么结果?只有天知道了。我们不再相信自己说的做的有什么用,没人愿意告诉我们任何事,即使说了,也一定是愚弄我们、欺骗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变得非常消沉,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悲惨地坐等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最后还是亲爱的萨莉来救了我们,她赶到伦敦,打电话给皇家自由医院的那个顾问在哈利大街注册的诊所,为巴里预约看病。用我的话说,“看看花二百二十五英镑后有什么不同吧!”
不不不,巴里当然不需要一辈子都插尿管,这种事绝少发生,顾问确定在巴里身上也不会发生;手术延误只是因为他需要在术前与心脏科专家会诊,确定是使用普通麻醉还是硬膜外麻醉,不巧心脏科专家度假去了,三周之内暂时还回不来。
回家以后我才忽然想到,这个假期休得也太长了点吧。而与顾问面对面时,只因为他回答了我的问题,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理性的成年人,我们就深觉感激,连起码的理性思考都没有了。疾病带来的羞辱感更深了,我们依然是活死人,只不过在那一个瞬间,我们变成了快乐的活死人而已。
三周最后拖成了将近五周,痛苦难熬的五周,我们打了无数个焦躁不安的电话,顾问最终宣布第二天手术时,还不忘情绪化地加一句:“明天反正是要动手术的,和你们打的电话无关。”这立刻让我觉得和电话有关。手术很成功,尽管几周后伤口才愈合,还不断感染,并且,巴里从此就没有恢复健康。
从这个时候我开始写日记,我过去从没写过,我大段大段地写,有时会隔几天,而不是按日子顺着写,因而更像回忆,不像通常的日记,其中有一段描述了我和巴里的关系:
已经不记得和巴里的关系开始时,我是否有过踌躇,这么快、这么满怀激情地再次和已婚男人在一起,我想或许也曾经有过迟疑吧。但我清晰地记得,当我知道他有个善良能干的太太时,心里有多安慰,因为我不再需要为照顾他而忧心忡忡了。后来玛丽一脚把他踢了出来,他最后和我生活在一起,但这种“不必照顾他”的状态并没有改变。
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有激情的性爱,他对结婚比我还没兴趣,所以,我们就像两个朋友一样决定住在一起,而不是组成家庭。
当然,我帮他洗衣服,他做饭给我吃,这些都没有问题。最近几年,他的怪癖越来越厉害,变得有点讨厌,我想我也一样,没什么不同,我们只不过温和地朝着各自的方向漂流而去,所以我们在一起时并没有幽闭恐惧。
我想,很少有一种男女关系能像我们头八年那样既快乐,同时还能做到相互不索取。并且,这种彼此不索取的关系还快乐地持续了四十多年!
后来,他的前列腺出了问题。你毕竟不能无视一个人泌尿系统罢工的事实吧?那个可怕的夜晚,当我们拨通999叫急救车时,就已经陷入了“必须照顾”的情形之中。
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我为必须花这么多时间为他做事、为他担忧而异常沮丧;另一方面,我却从未质疑过自己该不该这么做。这种沮丧尽管真实,却仅存于表面,在我的内心深处,想都没想就觉得应该照顾他。
但我还是被自己接受这件事的程度吓到了。有一次他住院时便秘了,主要原因是尿管插得不好,不能承受任何轻微刺激,这让他觉得很害怕,所以基本上不愿意动,完全僵在那里。医院给他用了疏导剂,我下午到医院时护士告诉我:“我一直想让他去卫生间,但他说你不来他就不去。”我一到床边他就说:“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现在我可以上厕所了。”
(在这里我想再占用几行字描述一下随后的场景和细节。)幸好厕所里有很多纸巾,还有个很大的有盖垃圾桶来放用过的纸巾,以及足够的热水。把他、坐圈和地板弄干净并不难,我震惊的是自己竟然不介意为他做这些事情,没有畏惧,没有厌恶,似乎疏离地看着自己做事,好像在工作,不需要刻意努力,像个职业护士一样。
与此同时,我却非常吃惊,的确,我觉得吃惊,不是因为我做了多少,而是因为我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做到。回到床上后,巴里说幸好我在那儿,我尖酸刻薄地回答说,护士陪他上厕所也应该没问题吧,他说:“是啊,也行,但有你在我觉得更舒服!”
这事发生后,我才意识到,经过这么多年,我的角色几乎已经变成了妻子,我想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快乐豁免,终于轮到我尝尝布丁的味道,这也算公平吧,我不再芥蒂“我的方式”失去了多少。但我还是觉得,若能够逃脱这种责任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当然这种自动转换为妻子的改变也不错,看起来我将一直承担这个角色了。巴里的前列腺问题解决了,糖尿病问题却日趋严重,不久后他就必须增加胰岛素治疗。或许因为他拒绝在正确饮食方面做任何努力,看起来是要永久性地衰竭下去了,他几乎不能下床。
为此我有深深的罪恶感,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铁腕地控制巴里的饮食。当然,我可以做点什么防止他吃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地,我不再买蛋糕、甜饼干等食物,而这个卧床不起的男人,趁每周有三四次被带去图书馆借书的机会,只要我不在场,就毫不迟疑地冲向商店买咖啡、蛋糕或油炸圈饼,只有当他的血糖读数冲上天花板,自己感觉实在糟糕之时,才停止这种白痴行为。
这种理性状态仅仅在阅读中感觉不太糟(实际上从没好过)时才能维持,只要感觉稍微良好,他又故态复萌。看到同样熟悉的萨莉和女儿杰萨米也和我一样管不了他,我稍微觉得安慰,她们劝解说我也做不了什么,但纵然如此,我还是无法抑制地觉得,我这个“妻子”,真是表现得不怎么样啊。
他的精力可怕地慢慢枯竭,这个过程越来越严重,到最后,他几乎丧失了对一切的兴趣。这个智力水平上乘的男人现在除了侦探小说之外什么也不读,而且就连这样的书他也一本都读不完。他会从图书馆书架上随意挑选五六本侦探小说,第二天就嚷嚷着要还回去,因为(真令人吃惊啊)这些书“读不下去”。
但如果我给他点别的什么,他又会说“别打搅我”。他不能被电视上体育台之外的任何东西“打搅”,而且渐渐地,他想看的体育节目也越来越少,现在走进他房间,我经常发现电视机虽然开着,他却脸朝另一个方向躺着。
他甚至不再主动和我说话,即使和他说话,他也仅仅回答简单的一两个单词而已。一天天过去,他除了“晚饭吃什么”以及“能带我去图书馆吗”之外,什么也不说,这意味着在他的生命里,吃是仅存的快乐来源。在这种情况下,再剥夺他唯一能享受的食物似乎过于残酷,我无法控制地时时想到,如果一个生命已被如此残酷地衰减,吃几口油炸圈饼让它再短点,又有什么关系?
2006年夏天,他有过一段回光返照的时刻,当时皇家宫廷剧院在楼上剧场举行了整季的朗读会,精选20世纪60年代出名的剧作,其中就有巴里写的《晃荡者》。表演非常出色,甚至有几分钟观众都忘了他们只是在看一场朗读会,感觉似乎是在观看此剧的完整演出,我们真觉得是个非常荣耀的意外。
最后巴里走上台去感谢相关人员,他在台上看上去又矮又老,哽咽着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料到会再次看到这出戏演出。”观众把他抬起来,萨莉和我都落了泪。表演后在酒吧还搞了个聚会,混乱好玩的老朋友相见的欢乐瞬间。回程的出租车上,我问巴里:“这会让你重获新生吗?”他平静地回答:“哦不会,不可能了。”确实没有。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既悲哀又无聊的状态。有时我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我,以及我确信其他不计其数的老年夫妻或伴侣在类似情况下,能够坚持彼此照顾?
我能给出的唯一答案,只能用比喻来说明,尽管一株植物的根和长在茎干顶端的花朵或果实看起来差异很大,但依然属于同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对我来说,从爱里生长出来的责任和义务,看起来也如此不同,却也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否则的话,责任如此不受欢迎,怎么还会这么不费力就和爱绑在了一起?
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选择第二条路,因为对他来说,没有第二条路。也许一个无私的人(这样的人确实存在)会把做好事当成工作,从中获得满足;但一个自私的人,一边承担着责任,一边也许会尽力想办法逃避,或尽量补偿自己。这个办法也许不值得赞美,但我觉得我不是唯一这样做的老人。
任何超过八十九岁的人回头看自己的一生,都会看到星星点点的后悔。毕竟,每个人都了解自己的不足和懒惰,被人忽略的地方,曾有的疏忽之处……一个人出于无数原因,可能连自己的理想也未必能实现,更别说别人或更出色的人为他设置的目标了。这些事情一定会、绝对会在你命里堆积出大量的遗憾,不过在我此刻目力可见的范围内,它们却已经消失了。
后悔?我对自己说,后悔什么呢?我这种无视后悔的态度,部分源于我身上重常识轻想象力的优点,既然世上没有后悔药吃,还不如趁早忘记。
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道理,就是一个人如果一直很幸运,超出了他对自己的期待值,到了最后,这个人很可能因此变得得意扬扬。这种想法可能不怎么令我舒服,但我还是想深入研究一下。
最令我吃惊的是,我并没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自己曾有一段时间充满激情地想要孩子,后来还流过产。这样的缺失对女人来说本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实际上对我的影响没这么大。我想原因可能是这样的,除了那仅有的一次之外,我身上非同寻常地缺少母性本能,这一缺点或许天生如此吧。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对洋娃娃不感兴趣,我根本看不上它们。我十九岁时曾和一个小婴儿同处一室,就几分钟,我靠在孩子身边,认真地研究,努力想找到被感动的感觉,最后的结论是,这个毫无吸引力的小东西对我毫无意义,我宁愿找小狗一起玩。
这种反应曾让我很担心,但这种担心也不太深,因为我告诉自己,一旦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肯定会爱上他们的。这就是世界运转的方式嘛,很显然,看看那些女人们显而易见地爱自己的孩子,这种本能一定是伴随生育而来的。
我在二十到三十多岁期间,从未想过要孩子,对别人的孩子,除了一些含混的好感之外,也没有滋生出再多的情感。别的女人不断渴望生孩子时,我沉默地隐藏自己的感情,而看见蹒跚学步的小孩,我虽然还没有过分到会去指责他们,但确实非常反感他们在周围晃荡,只有极其偶然的情况除外。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一旦有了孩子就会爱上他的想法很可能是正确的。这一点在我四十三岁时变得更明显,那时我的身体在和头脑抗衡的过程中占了上风,因此我非常想怀孕。我之前也曾怀孕过,但每次都毫不迟疑地做掉,没带来任何负面情绪影响,但这一次,似乎我内心深处埋藏着的某种东西苏醒过来,对我宣布:“如果你现在还不生个孩子,你永远都不可能再生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都要给你一个。”
我发现自己怀孕后才意识到,也许是避孕措施疏忽了,但下意识层面,这种疏忽也可能是有意的。就算我想当然地说自己不喜欢,要去流产,但后来却一遍遍找理由,就是不去实施,我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没打算去做流产手术。意识到这点令我非常快乐,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完整的快乐,到现在我还记得,如果没有体验过这一点,我的人生会更加贫瘠,谁会不爱从这样的快乐中带来的孩子呢?
但孩子并没有来,或者说它来过,只不过以流产的形式,在我感觉最健康的生命阶段,在孩子怀了四个月之时。那次流产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差一点就没能及时赶到医院。我知道自己命悬一线,那时我的意识已缩小到仅能感知担架的范围,我躺在血泊里,依稀听见担架旁传来了声音,他们刚派了个人去血库取血,一个男人说:“打电话给他,让他跑快点。”另一个人说:“她快不行了。”
我不仅能听见他们说话,还能听懂他们的意思,我甚至想:“多么血腥愚蠢的委婉用词啊。”我似乎模糊地努力了一下,但实在是没有力气想下去了,唯一想到的是:“好吧,死就死吧。”
那个取血的家伙还跑得真快,他们把我放在手术台上,给我做了刮宫术,然后我记得很多双手把我从担架抬到床上。有一段时间我有点恍惚,不记得这是术前还是术后,随后立刻因麻醉剂的作用而吐了起来,同时意识到肚子已没那么不舒服,也不再流血了。仿佛就从身体的那个部位,传来了一阵完美的欣喜之感,汹涌地将我笼罩:我还活着!我感受到完整的自己,而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最强烈感受。
这种感觉将失去孩子的悲伤扫荡一空。当然我也觉得不开心,但这种不开心没那么强烈,也没那么活跃,与怀孕的快乐相比完全不成比例。流产后我做过一个梦,一个没那么强烈没那么活跃的小梦。我梦见自己从地铁下了车,车门关上的刹那,我忽然惊恐万状地想起我把孩子留在车上了,我顺着站台焦虑地奔跑,想着怎么才能比地铁早赶到下一站救她。在梦里,那是个女孩,但我清醒时一直觉得是个男孩。这种焦虑的痛苦远远超过了失去的痛苦。这以后,生活逐渐恢复了原状。
我感觉奇怪的是,这个毫无疑问本该在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进步,就被以那样的方式衰减或直接取消了。这整件事情就像化学反应,对于更年期的来到,我身体的反应是从自身抽取了更多的东西,或抽取了我原来本没有这么多的东西,这事发生后,就不再抽取,因此我生活的常态就重建起来。
我并没有因为自己未曾体会失去之痛就觉得自己不会是个好妈妈,如果没有这次流产事件,孩子生了下来,我很可能与自己的妈妈一样,是个几乎完美的母亲,在达到一定理性的年纪后,比年轻时给予孩子们的爱更好。她雇了奶妈来减缓我们婴儿期给她带来的负担,所以能表现得相当符合我们对母亲的期待,但对没有奶妈管着的孙辈们,她从来都无法掩饰那微微的不耐烦。但是,对于我从此失去了证明自己能做个好母亲的机会,不管怎么努力,我还是不太介意。
现在,我老了,和从前相比,我对婴儿和小孩儿的兴趣多了很多,实际上我还蛮喜欢他们,因为最近家里来了个孩子,我们都觉得很有意思,我不必为孩子做什么,只需要怀着兴趣和羡慕观察他,这让我觉得非常开心。但如果再次问自己:“你对自己没孩子,没有孙辈真的不觉得遗憾吗?”答案依然是:“是的,不遗憾。”正因为我没有,也做不到承担和这些孩子们近距离相处的麻烦,我才能不受约束地去理解他们的爱和希望。
自私吗?不,我希望不是,说自私涉及我人性的全部,但我内心确实有一个顽固的自私的节点,让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需要我奉献全部自我的任何事情,比如母亲需要将自己全部奉献给孩子。就是这一点,让我在这么长的时间中都不想要孩子;也是这一点,让我从失去孩子的悲哀中恢复得没那么困难。因此,总的说来,我确实有个很大的遗憾,不是因为没孩子,而是我内心深处的自私,我不因为没孩子而后悔,让这个缺点如此清晰地暴露出来。
现在我还记得自己在小孩面前完全没信心,不过他们长大一些我倒很容易喜欢他们,我曾让自己的表妹芭芭拉非常失望,我住在她的房子里,不管我曾经怎么看待她,我现在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她四十多岁成家,生了三个孩子后不久就和丈夫分手了,不得不以一己之力承担抚养孩子们的责任,努力做一份全职工作来养活他们。那些年她是怎么奋斗过来的,我不得而知,我相信她自己回想时也会觉得是个奇迹,但在那样的时刻,我帮过她吗?没有。
那以后,她也说过不再做那种求我帮忙的黄粱美梦,她太了解我对她孩子的冷酷无情了,对这一点,我不仅觉得后悔,简直觉得羞愧。
一件憾事引发另外一件,尽管感谢上帝,这件没上一件这么令人羞耻。那就是,我从来没有勇气逃脱自己的狭小世界。我有个侄女,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不想提她的名字,因为她不喜欢这样。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儿子也已追随哥哥们的脚步上大学去了,在整个婚姻期间她一直在工作,她的工作是修补油画。不久前,一次晚餐时她正好坐在一个外科医生身边,不经意地提起如果她能重新活过,她会选择学医。他问她今年多大了,她回答四十九岁。好吧,他说,她还有时间,他们医院收五十岁以下的学员学习接生,她一回家就报了名。我上次见她时,她自豪地告诉我,她已经带领团队接生过六个孩子了。
她说有时也会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啊?”但她依然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事情,比帮助、见证生命的开端更令人兴奋和战栗。她是个相当能克制自己微妙情绪的人,看到她的脸因为谈及迎接新生命的降临而闪亮,我觉得非常嫉妒。走出熟悉舒适的生活环境,走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她的勇气和行动让她获得了无可估量的价值。而我,从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我从来没对自己所掌控的人生感到不耐烦。我阅读大量书籍,就是为了体验别人的生活方式,我的很多爱情经历也出于类似目的,记得我曾将自己的一次性关系比喻为乘坐玻璃底的航船出海。但要将这种不现实的奇思怪想变成行动,需要特别的勇气和精力,这二者,我都缺乏。
就算我能够调集这些品质,我想我也不会去做任何类似接生妇这样有价值的事,而是想想我能去哪里旅行,或者学一门新语言!比如希腊语,我经常想象如果我会说现代希腊语,就可以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深入了解这个国家,但我什么也没做,连一节夜校课都没上过!我上牛津大学时,懒惰地主修英国文学,我知道自己即便为了娱乐也会读这些作品;而没有扩展知识领域,选择一门理科课程,比如生物,等等。我还从没认真地使用过自己的双手,当然绣花除外,这个我很在行。想象一下,如果能用自己的双手做个书架,那该多么有益,又多么令人开心啊!我真的为此感到遗憾。
因此,总的来说,我这一生,一共有两件最主要的憾事:内心深处有一个冷酷的点,以及懒惰(缺乏行动力其实也不乏胆怯的因素,但我觉得懒惰比胆怯的比重大些)。这两件憾事真实存在,但并没有怎么太折磨我,我也没觉得该常常反思。止于此就行了吧,因为天天看着不好的一面是相当无聊的事。我不觉得挖掘过去的内疚对老年人有什么意义,历史已经无法改变了。我活到了这样一个阶段,现在只关心如何度过当下,希望大家原谅我。
图文经 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授权
撰文 echol
责编 李颖迪
插画 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