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常有人宣告“爱情的终结”,称当今的爱情已死于无休止的选择自由和完美主义症结。在一个不设限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爱情变得不可能。遭受批评的还有日渐冷却的激情。伊娃·易洛思在《爱,为什么痛?》一书中将此归咎于爱情的过度理性化以及选择套路的普及化。然而,这些关于爱情的社会学理论都没有认识到,比起无止境的选择和自由,一件更糟糕的事正在发生。导致爱情危机的不仅仅是对他者的选择增多,也是他者本身的消亡。这一现象几乎发生在当今时代所有的生活领域,伴随着个体的“自恋”情结的加深。他者的消亡其实是一个充满张力的过程,不幸的是,它的发生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爱欲的对象实际上是他者,是个体在“自我”的王国里无法征服的疆土。当今社会越来越陷入同质化的地狱(Hoelle des Gleichen),无法产生爱欲的经验,因为爱欲的前提是作为他者的非对称性和外部性。...... 今天,我们的文化中充斥着对比和比较,根本不允许“他者”的存在。我们时刻把所有事物拿来比较、归类、标准化,为“异类”寻找“同类”,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体验“他者”的机会。针对“他者”的消费是不存在的。消费社会力求消灭异质化(heterotopischer)的他者世界的差异性和可消费性。与“差异”相比,“差别”是一个褒义词。一切都将作为消费的对象变得整齐划一。忧郁症(Depression)是一种自恋性的病症,病因往往是带有过度紧张和焦虑、病态性控制狂色彩的自我中心主义。自恋型忧郁症的主体往往被自己折磨和消耗到精疲力竭,感到无所适从,被“他者”的世界遗忘。爱欲与忧郁是相互对立存在的。爱欲将主体从“自我”世界中拉扯出去,转移到“他者”世界。当今世界,自恋主体的核心追求是成功。成功可以通过确认“我”的成绩而与“他者”分离,“他者”就变成了“我”的参照物。这一奖赏性的逻辑将自恋的主体更加牢牢地编织在他的“自我”中。于是就产生了成功后忧郁症(Erfolgsdepression)。忧郁症的主体深陷“自我”的旋涡直至溺毙;爱欲则能从对“他者”的体验中感知到差异的存在,引导一个人走出自恋的沼泽区。爱欲会激发一种自愿的忘我和自我牺牲。一种衰弱的感觉向坠入爱河的人的心头袭来,但同时一种变强的感觉接踵而至。这种双重的感觉不是“自我”营造的,而是他者的馈赠(Gabe des Anderen)。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与此相反,规训社会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应当”所统治。生产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时,“应当”就被迅速地边缘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能够”代替了“应当”。对动机、倡议和项目的追求远远比虔敬、命令及其带来的剥削更有效。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他无须臣服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因而是自由的劳动主体,但这并非真正的自由,因为他将自己分解为无数自由的零部件,然后向内剥削自己。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正如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自我剥削比剥削他人的效率更高,因为前者带来一种类似自由的感觉,或因这种剥削可以脱离被统治的前提而实现。爱欲是一种超越了工作绩效和能力的、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情态动词就是承认“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体验的一个建构性条件就是一个人在“他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者身上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性,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不可以被转化为“能力”的特性。追求“能力”的绝对化将毁灭“他者”的存在,而与他者发生关联的前提恰恰是某种“无能为力”。只有承认“无能为力”,他者才会出现......今天,爱被简化成了性,完全屈服于强制的绩效与产出。性是绩效。性感是可以持续增加的资本。具有展示价值的身体等同于一件商品。他者则是性唤起的对象。不具备“异质性”的他者,不能为人所爱,只能供人消费。因此,如果他者作为诸多性行为对象的其中之一被碎片化,他便不具备哲学意义上的人格(Person)。性是没有人格的。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描述了生与死的斗争。最终成为“主人”的人是不畏惧死亡的。他对自由、自主和被认可的渴望,使他超越了对这徒劳的生命(bloße Leben)的忧虑。不敢冒生命之险的人成为最终的“奴隶”,从而臣服于相对的“主人”。面对死亡的威胁,他宁愿为奴,依附于这徒劳的生命。......爱欲的狂迷和疯癫状态是对劳作和徒劳的生命的否定。因此,将自己依附于徒劳生命的、劳作着的奴隶,不能拥有情欲的渴望和体验。今天的劳动主体与黑格尔的“奴隶”的唯一区别在于,前者不需要为主人劳作,而是自愿对自己进行剥削。创业者既是主人也是奴隶。这个危险的统一体是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未能考虑到的。……...... 在列维纳斯看来,情欲是由欲成未成、欲来未来之物所滋养的。他者在全部感官的集合体中的缺席, 对于肉欲的张力和激烈程度至关重要。当今社会的“爱情”无非代表着需求、满足和享用,跟他者的存在与否并无关联。作为搜索和消费机器的当今社会,已经将所有与他者相适应的需求抹去,世界上不存在不能被发现、攫取和消费的事物。情欲被“脸孔”唤醒,这既提醒了他者的存在,同时又是对他者的否定。他使用的“脸孔”(Antlitz)一词与普通意义的“脸”(face)完全相反,它是一种以色情意味被赤裸裸地展出的,完全可见、可消费的商品。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尽管避免触及疯癫和狂迷等极端状况,却透彻地指出了“他者”的重要性。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atopische Andersheit),在当今这个越来越自恋的社会濒临灭绝。此外,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反对将他者物化和商品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消灭了绝对他性,使一切臣服于消费社会。但爱欲体现的是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而非资本主义的物物交换关系,因此不可能出现收支平衡的状况。巴塔耶的《色情史》(Erotik)开篇第一句是:“所谓色情,可以说是对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被肯定的不是将死亡排斥在外的徒劳的生命,而是一种生命律动,说得更准确一点,被肯定是那种向死的力量。情欲是将生命升华为死亡的更高级媒介:“因为,尽管色情活动首先体现了生命的充盈,但其相关的心理诉求却与对生命繁殖的担忧无关,在这个特点上,它更接近于死亡。”为了给这个巨大的悖论一个合理的解释,巴塔耶引用了萨德(Sade)的话:“要想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没有比将它跟纵情欢愉的念头联系在一起更合适的了。”如果一个社会中,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雇主,就会盛行所谓的“苟活经济”(Ökonomie des Überlebens)。具体说来,就是将爱置于死之对立面的经济学。新自由主义释放了自我和效率激励,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导致了爱欲的消亡。积极社会中,死亡的消极性逐渐隐去,社会中仅存徒劳的生命之焦虑,唯一的目标是“确保在无序中苟活下来”。这是奴隶的生活状态。担心无法苟活的焦虑,已夺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生命力。生命力是一种复杂的现象,仅有积极面的生命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消极对于保持生命力至关重要:“只有一件事物、一个人身上体现出矛盾性且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的时候,才能被称为是有生命力的。”这与日常生活中所说的活力、健康状态是有区别的,后者排斥了一切消极性。苟活之人形同活死人,他们在生时形同已死,在死前只能偷生。色情
色情即将这徒劳的生命示众。它是情欲的对手,又亲手毁掉了性。从这个角度看,它比道德更“成功”:“性不会毁于道德、高尚和压迫,而最有可能毁于比性更能代表性的东西——色情。色情的吸引力在于“将无生命力的性行为从有生命力的性爱中剥取出来”。色情的伤风败俗之处不在于它含有太多的性内容,而在于它其实与性无关。......
世界的色情化的标志之一是它的世俗化。色情将情欲世俗化。阿甘本的《渎神》(Lob der Profanierung)不承认这一社会进程的发生。“世俗化”意味着使那些通过净化为诸神保留,并从日常生活中抽离的事物重新恢复功用,它有意忽略这些事物被抽离的本质。因此,阿甘本从世俗化理论中得出结论,每一种抽离的形式中都保存了一个天然的内核。例如,博物馆就是寺庙的世俗化形式,因为博物馆内的物品也与其日常生活的功用相隔离。旅游对于阿甘本而言则是朝圣的世俗化。朝圣者从一处圣地行至另一处,穿越整个国家,与当今游客马不停蹄地穿越这个越来越博物馆化的世界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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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易洛思在《爱,为什么痛?》中将前现代时期的想象力称为“信息匮乏”。信息匮乏导致会“高估”他人,将他人的“价值看得过高”,甚至将其“理想化”。而今,由于数字通信技术发达,想象力被过量的信息所填充:“借由互联网传播而形成的先入为主的想象力,与信息匮乏而成的想象力不同。互联网想象以堆砌的碎片化符号为支撑,缺乏整体性;在这种处境下,人们看似掌握了大量信息,却不易将事物理想化。”易洛思进一步假设,日益增长的选择自由带来了愿望的“理性化”。愿望不再是无意识的,而是受有意识的选择的支配。愿望的主体“被迫面临各种源源不断的选择以及理性层面对他者的理想评判标准,他必须做出选择并为之负责”。这种被迫升华的想象力改变并且提高了男男女女对理想伴侣的要求以及与之共同生活的期许。紧接而来的便是频繁的“失望”。失望是“臭名昭著的服侍‘想象’的女佣”。信息的高清晰度使得一切皆可被定义。想象力却应居于一个不可定义的空间。信息和想象是完全对立的力量。因此不存在“信息量大”的想象,因为信息的密集会使他者无法被“理想化”。对他者的建构不取决于信息的多寡,信息缺失的否定性恰恰缔造了他者的存在,赋予他者以更高级形式的存在,避免将他者“高估”和“理想化”。信息则是肯定性的,会导致他者的否定性的瓦解。如果说有一样东西需要对当今社会日益频繁发生的“失望”负责,那么它不是不断升华的想象力,而是不断提高的期望值。易洛思的失望社会学并没有将想象和期待加以区分,这也是问题所在。新的通信媒体并没有让想象力插上翅膀,相反,它们造成的信息密集,特别是视觉信息的密集,压抑了想象力。超高清视觉效果对想象力无益,色情片就是通过将视觉信息无限倍地扩大来毁掉人们对情欲的想象的。J. G.巴拉德的短篇小说《黯淡正午的吉奥孔达》(Die Gioconda des Mittagszwielichts)中,主人公回到了海边的乡村别墅,打算疗愈眼疾。暂时的失明使其他感官明显敏锐了起来。脑海中升腾起来的幻象很快变得比现实更加富有真实感,他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他总能召唤来一片覆盖蓝色岩石的海滩秘境,他在那幻境中攀登一条通往地狱的石阶,还在那里遇到了一位神秘的女巫,她几乎就是他所有愿望的集合体。但是,在他更换绷带的时候,一缕阳光射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他的所有想象顷刻化为灰烬。尽管他将很快恢复视力,可他坚信那些幻象不会重生。彻底绝望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极端的决定,毁掉双眼,以便能看到更多。...... 然后,她便看到他站在岸边上,脑袋正面迎向太阳光,明亮的赤红在脸颊和手臂上晕染开来:一个由衷欢乐、无怨无悔的俄狄浦斯。柏拉图认为,爱欲指引着灵魂,拥有支配灵魂所有部分的权力:欲望(epithymia)、激情(thymos)和理性(logos)。灵魂的每一部分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快乐体验,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美。而今欲望占据了灵魂之快乐体验的首要位置,因此现代人的行为很少由激情驱动。古希腊人的激情概念还包含着一种不顾一切要破旧立新的愤怒。而今的愤怒顶多是不快和不满,破旧立新是不可能的,现存事物会继续存在。没有了爱欲,理性也退化成以数据为基础的运算,而那些无法计算的、不同寻常的事件则不在其运算范畴之内。我们要将爱欲和欲望(epithymia)区分开来,前者不仅在欲望之上,而且在激情之上。它能激发勇气去践行美。激情成为爱欲与政治的联结点。当今政治已经丧失了激情的力量,也丧失了爱欲的力量,退化为单纯的劳作。新自由主义促进了全社会的去政治化,也导致爱欲被性和色情所取代。愿望是它的基础。疲怠社会中自我隔离的劳作主体身上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以“我们”的名义,采取共同的行动——是不可能的。海德格尔认为,如果思考本身不是受爱欲驱动,不能探索“无人之境”和不可推算之事,那么它就只是一种“徒劳的劳动”。当思考的目的变成将不可表达的、特应性(atopisch)的他者转化为可表达之物的时候,爱神扇动的翅膀才会强有力地触动它。基于数据的计算式思考,缺乏他者的抗力,缺乏爱欲的思考,仅仅是重复的叠加,缺乏爱欲的爱情也就缺乏了精神动力,会退化为“单纯的感官性”。感官性和工作都从属同一种秩序,它们都与精神和愿望无缘。以数据来支撑的思考是不存在的。数据支撑的只能是运算。思考是具有否定性的、无法计算的,应当先于“数据”,即业已存在之物而存在。支撑思考的是理论体系,即所谓的“预先规定”(vorgegeben)。它超越了现有事物所具有的肯定性,并使其以不同于前的视角出现。这并非浪漫主义,而是思考的逻辑,贯穿着思考的始终。无边无际增长的数据和信息量使科学极大程度上远离了理论和思想。信息是肯定性的。基于数据的“积极”科学(谷歌科学)仅限于数据的比对和调整,却导致了理论的终结。它是叠加的、侦察式的,而不是叙事性的、阐释性的。它缺乏贯穿始终的叙事张力,瓦解为信息的片段。信息和数据的铺天盖地,使得今天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需要理论。理论能够防止不同的事物被混为一谈而无序滋长,因而可以有效地减少熵。理论先是净化世界,进而才是解释世界。人们必须回到理论、仪式和礼俗的开端。它们为这个世界以及万物的运转规定了形式,提供了框架,使它们具备了边界。当今的海量信息则会让它们变形。苏格拉底在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角色是引诱者、求爱者和被爱者,由于他的独一无二,被称为“阿特洛波斯”。他的言论(logos)本身就是一种爱欲的引诱。因此他被比作古希腊神话中的萨提尔(Satyr)或者吹笛人玛尔叙阿斯(Marsyas)。萨提尔和西伦都以陪伴酒神狄奥尼索斯著称。苏格拉底比吹笛人玛尔叙阿斯更胜一筹,因为让人陶醉入迷的是他的言语。听到他言语的每一个人,都如同灵魂出窍。阿尔基比阿德(Alkibiades)称,当他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心脏跳动得如此强烈,如同被重物所击。这些“智慧之言”(philosophia logon)如同蛇一样噬咬着它,留下伤口,榨出他的眼泪。迄今为止,大家都忽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即在哲学和理论的开端,理性与爱欲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如若失去爱欲的力量,理性也会变得无力。爱欲引领和诱导思想穿越无人之境,穿越独一无二的他者。苏格拉底演说的魔力归因于“独一无二的否定性”,而非“疑难”(aporie)。与传统不同,柏拉图将波洛斯(Poros)看作爱神之父。波洛斯的意思是道路。思考是在“无人之境”开辟道路却不迷路。凭借这一来历,爱欲是可以指路的。哲学是从爱欲到理性的转化。海德格尔沿袭了柏拉图关于爱欲的理论,因为他发现,只要他在思考中迈出重要一步、在“无人之境”进取一步,便会有爱神之翼触碰到他。爱欲是柏拉图的philosophos,即智慧的朋友。哲学家是朋友,也是求爱者。所谓求爱者不是指独立于自我之外的人,不是源自外部体验和实践的存在,而是一个“思想之内的存在,一种思考的可能性条件,一个鲜活的属类,一种超验的体验”。真正的思考会随着爱欲一起升华。必须做一个好朋友、好情人,才能有思考的能力。没有爱欲,思考就丧失了活力,失去了不安,变得重复和被动。爱欲刺激了思考,使人有意愿去追求“独一无二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