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康
本文的主角是在彼得堡公开起义的俄国十二月党人。任何人都不能否定十二月党人的英雄气慨,古希腊神话中,最富献身精神的是普罗米修斯。他把天火窃到人间,终身被锁在高加索山上,遭受折磨和孤独。高加索山正好在俄罗斯,十二月党人也许就是普罗米修斯的后代。十二党人起义(即为今天的十二月党人广场,前有骑马的彼得大帝青铜塑像)
十二月党人起义发生在188年前,在俄罗斯帝国首都彼得堡的中心——枢密院广场上,公开发动起义。1825年12月14号清晨,禁卫军军官们率领禁卫军莫斯科团和榴弹兵团3200人,从兵营出发。军官们刀剑出鞘,士兵们荷枪实弹,他们沿途高呼口号:“拒绝宣誓!”“拒绝效忠!”“宪法万岁!”“俄罗斯万岁!” 亚历山大一世在1825年12月1号突然病亡,皇位继承出现问题。本该由亚历山大的大弟弟康斯坦丁继承王位,康斯坦丁正和一个波兰女子恋爱,对皇权没有兴趣,因此转给他的弟弟尼古拉。当时交通通讯不便,皇位继承人究竟是谁搞不清楚。十二月党人不喜欢尼古拉,希望康斯坦丁继位。尼古拉本人在一个通宵完成了登基宣誓仪式,所以在14号那一天,十二月党人组织禁卫军官兵们拒绝宣誓,拒绝效忠。 他们列队进入枢密院广场,在彼得大帝的铜像下排成八个方队,每个方队400人。两万多彼得堡市民、神职人员和各级官员拥挤观看,声势浩大。起义者代表高声宣读《致俄国人民书》和《俄罗斯共和国宪章》。尼古拉一世派去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彼得堡总督米罗拉多维奇,他是1812年卫国战争的著名将领,十二月党人的老上级;另一个是德高望重的俄国国家大主教谢拉菲马。他们劝说起义者放下武器回到兵营,称新沙皇可以派一个代表团跟起义者谈判。均被拒绝。 尼古拉一世紧急调遣7000步兵、3000骑兵、2000炮兵,共12000人,兵力上四倍于十二月党人,将起义军队团团围困。从上午10点开始,双方一直对峙到下午五点,尼古拉一世命令开炮镇压。1000多名起义官兵和民众倒在血泊里,起义失败。 从1825年12月29号到1826年7月25号,沙皇政府成立军事审判委员会,紧急审理十二月党人起义案件。579名军官和将近2000名士兵被起诉。5名为首分子被判处死刑──彼斯特尔、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莫拉维约夫、别斯杜日夫。五人都是近卫军校尉军官,都被判处“特等罪”。本应执行分尸刑,几位军政要人出面说情,改为绞刑。121名军官被流放西伯利亚终身苦役,另有300多名军官被贬为士兵,流放高加索。1000多名士兵接受鞭刑,被鞭打10000次到12000次,50几个士兵当场被打死。 十二月起义是俄罗斯国内各种矛盾、冲突和危机的摊牌,同时也是俄国和西方复杂关系的一次特殊选择。 因为地缘宗教民族历史关系,俄国和欧洲始终若即若离难解难分。十二月党人起义是800多年俄欧关系的继续。公元988年,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和拜占庭帝国联姻,接受《圣经》和基督教;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东正教主教会议确认莫斯科为第三罗马──上帝的旨意明显倾向于俄罗斯;十八世纪初,彼得大帝在芬兰湾涅瓦河畔建立俄罗斯新首都彼得堡,俄国正式效法西方;十八世纪中叶,叶卡特琳娜二世把法国启蒙运动主帅之一、《百科全书》主编狄德罗请到皇宫,向他请教,称《论法的精神》是每个头脑健全的国君的必读典籍;她还长期与伏尔泰、孟德斯鸠保持通信,称誉他们是她心灵和良知的最高统帅。大批欧洲学者、诗人、教师、建筑师、艺术家来到俄国,大批俄国贵族青年到巴黎、维也纳、柏林留学;1812年,亚历山大一世重用军事天才库图夫战胜拿破仑,率反法联军功占巴黎。 1814年3月3号,对于俄罗斯是一个重大日子。亚历山大一世骑马穿过巴黎凯旋门,——俄罗斯第一次征服了西欧最强大的国家。亚历山大说,我不给你们带来战争和灾难,我给你们带来幸福和贸易。鲁日·德·李尔,法国国歌《马赛曲》作者深受感动,专门写了一首诗献给亚历山大:愿您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愿您惩罚专制的罪恶者,愿您开导法兰西,愿您让我们的百合花盛开。 但是,正是这一场对法国的征服,拉开了11年之后(1825年)俄国禁卫军官兵在俄国首都中心广场公开武装起义的序幕。 十二月党领袖们几乎全都跟随亚历山大一世远征过法国,作为胜利者的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他们登上蒙马特尔高地,眺望被征服的巴黎的壮丽日落;他们在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流连忘返;他们到卢梭墓前凭吊这位启蒙运动宗师;他们参加各种文艺沙龙,接触法国自由主义基督教两个重要神父西哀士和格列高里,拜访了很多自由派和社会主义知识分子圣西门、贡斯当、斯达尔夫人等;俄罗斯军官和法国共济会的重要成员结下了深厚的个人联系。当他们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脑子里带着一整套全面地根本地变革俄国的想法。法国被征服了,但是被征服的法国高扬的是自由平等博爱,体现的是人道文明高尚,代表未来的前途。而战胜法国的俄国还在实行农奴制、沙皇专制和野蛮的鞭刑,宪兵和警察们还在奴役社会。当十二月党人从巴黎回来的时候,他们是凯旋而归的胜利勇士,是俄国荣誉的代表;同时,他们也是未来推翻俄罗斯黑暗专制的先驱。 一切历史事件都有独特的人文背景,十二月党人举行起义决非一时冲动。作为一个群体,十二月党人有很多共同的文化理想、共同的道德价值观和共同的国家民族观,他们最核心的价值是贵族精神。贵族精神内涵极为丰富:荣誉、高尚、英勇、慷慨、克己、幽默、浪漫、正派、忏悔、宽容……。最重要的是荣誉感,贵族珍视荣誉,高于一切包括生命。 不妨简单比较一下东西方贵族的荣誉感。中国古代也有贵族,战国时代齐楚燕赵韩魏就是以贵族精神支撑的诸侯国。秦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后,把山东六国贵族杀的杀,关的关,把他们连同妻妾儿女统统变成奴隶。这次灾难性的历史倒退,不仅结束了战国百家争鸣的时代,而且结束了中国的贵族传统。贵族精神的第二次劫难是刘邦。刘邦与项羽争斗,是中国流氓政客对贵族豪杰的历史性胜利。项羽曾经向刘邦建议:“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也。”刘邦拒绝,说“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中国式厚黑学从此奠基。第三次是南宋灭于蒙元。南宋残军与元军在崖门海域展开历时20多天海上决战,太傅张世杰护送杨太后突出重围,左丞相陆秀夫携少帝突围无望,于是杖剑驱赶妻子入海,自己背负年仅九岁的少帝赵昺蹈海。群臣和后宫妃子及十万民众纷纷投海。杨太后听说赵昺已死,即投海赴死。张世杰葬杨太后于海滨,也投海殉国。中国自汉至宋1000余年培育的民族气节和士大夫精神付之东流,“崖山之后,再无中国”!日本“举国茹素”纪念大宋壮烈的灭亡。到了龚自珍时代,贵族精神已丧失殆尽:士不知耻,为国之耻矣!身为三公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于古之大臣巍然岸然之风,非但目未睹、耳未闻,梦寐亦未之及,臣节之盛,扫地下矣!李鸿章在练北洋军队时,更深感中国士气不正。士大夫文人们甘于章句小楷之术,军人则粗鄙不堪。一直到陈独秀,说西洋人宁愿斗死,也不愿意受侮辱;而中国人刚好相反,宁愿受辱,不愿意战斗而死。也不尽然,中国古有田横五百士,抗战时期有250多名将领和300余万士兵捐躯殉国。日本人不大一样, 有一个小故事:两名日本贵族发生口角,马上要决斗,其中一人要到皇宫办事先走一步。另外一个贵族立即拔出刀来开始切腹,等办完公事的贵族回来,这个切腹者还奄奄一息。办完公事回来的贵族,马上拔出刀来,说如果不是要到皇宫办事,我绝对不会让你先走一步——我的剑和你的剑一样锋利,说完就刺进自己胸口。某种意义上,中日后来的差异跟两国贵族精神的失落或保存,深有关系。 决斗是欧洲骑士制度的产物,是贵族维护荣誉和尊严的个人之间的战争。17世纪,法国贵族死于决斗者达到12000人,意大利3000人,德国2600人,英国4000人,西班牙4400人。彼得大帝时代决斗传入俄国,先后有7000多名俄国贵族死于决斗,大都为了尊严和荣誉。俄国众多诗人作家都曾卷入决斗:普希金、莱蒙托夫、格里鲍耶多夫死于决斗,赫尔岑、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美国没有贵族传统,但是一度也盛行决斗。从独立战争到南北战争八、九十年间,美国军官死于决斗者占总伤亡人数的三分之二。这种传统一直传到现在,变成一种民间习俗。现在,美国还在争议枪支存废,美国三亿人口,大概有两亿三千万支枪在民间合法拥有。美国人的理由是,我喜欢自己捍卫自己的感觉,我不要依靠任何其他力量,不管社区也好,政府也好,国家也好,统统不重要。我自己保卫自己,武器是我实现和捍卫自由的摸得着看得见的工具——如同一千年前,我会使用弓箭和斧头。美国三权分立,有参众两院,国会,总统,宪法和国家军队,当所有这些防护墙都不管用的时候,美国人民还有最后一个武器,就是拿起枪来和专制政府对着干。 关于决斗,俄国曾经颁布过十七次法令,允许军官决斗,但有严格规定,以确保公平和荣誉。首先要鉴定冒犯和被冒犯的两方,不管直接、间接、口头、书面,以任何形式冒犯了他人,对方就可以提出决斗;第二,决斗时冒犯方承认错误并请求宽恕,被冒犯一方如果接受,决斗就解除;如果被冒犯一方不同意,决斗继续进行,因为这时冒犯一方的荣誉已经不存在了。决斗武器一般有三种,一种是军官配剑,一种是贵族短刀,一种是手枪。决斗必须有双方助手在场,决斗之前必须检查武器长度,枪筒长度相差不能超过一又四分之一英寸。用手枪决斗时,由被冒犯一方的助手发出信号:拍掌。第一次掌声,双方举枪,第二次掌声,双方瞄准,第三次掌声,双方同时射击。如果哪一方在第三次拍掌之前提前半秒钟射击,他就被认为是一个不值得信任和尊敬的人,其行为等同暗杀;如果对方被杀死,他就是暗杀者;如果对方负伤且能还击,他就拥有一种特权,可以在任意长的时间内进行瞄准和射击。如果用刀剑进行决斗,双方的刀剑必须一样长,决斗之前保持一英尺距离;如果哪一方在决斗中负伤或者刀剑落地,决斗立即自行终止,继续刺杀就视为暗杀行为。如果一个团体被冒犯了,那么团体间不能进行决斗,打群架是不受欢迎的,团体可以派出自己的代表进行决斗。也有例外,即战争状态中的两军对垒。 十二月党人在枢密院广场的公开起义就是一场特殊决斗。十二月党人1816年就开始出现,说起来是一个秘密团体,其实基本上是半公开的军官俱乐部,军官艺术沙龙。他们起草的《俄罗斯共和国宪法》、《告俄罗斯人民公开书》、《俄罗斯真理》,广为流传。亚历山大一世一直在关注这些青年军官们,但没有干涉,更没有动手。 十二月党人在12月14号这天列队进入枢密院广场,排成八个方阵,从上午10点到下午5点,坚持不开第一枪。一直到下午5点天近黄昏,尼古拉一世沉不住气开始镇压。沙皇帝国没任何一个十二月党人,他们个人的荣誉丝毫没有被冒犯,他们是国家的精英,是统治者的中坚人物,是远征法国凯旋而归的俄罗斯英雄。但是,沙俄帝国也深深冒犯了他们。沙皇专制农奴制书刊检查制宪兵和秘密警察以及俄国的黑暗愚昧野蛮落后……冒犯了他们的荣誉,冒犯了他们的价值,冒犯了他们的理想——这是最严重的冒犯,不可忍受的伤害,远远超过任何对他们个人荣誉的侵犯。在帝国首都举行公开武装起义,是十二月党人和沙皇帝国之间的一场集体决斗,事关俄罗斯的荣誉。 十二月党人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全是名门望族出身,全是千金小姐,全是年轻美貌的俄罗斯女郎,幸福地嫁给了那些贵族青年军官。一夜之间,她们的地位和命运发生了剧变。 在这之前,所有的十二月党人从来没有把武装起义的消息透露给他们的妻子,主要是怕她们担惊受怕。这些军官和妻子们在半夜在凌晨拥抱分手时,妻子们都不发问。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何许人,恪守为妻之道——当然她们担心不已。 一夜之间,十二月党人,这些骄傲潇洒,年轻英俊、前程无限的军官们被押往阴森的彼得-保罗要塞,他们的妻子面前立即出现一个问题:怎么办?有三种选择:第一,立即跟丈夫离婚。俄国传统法律严禁贵族离婚,以确保贵族血统的高贵纯洁。尼古拉一世紧急要求枢密院制定新法律,同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马上离婚;第二,跟随她们的丈夫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后来她们中的很多人这样做了;第三,既不离婚,也不前往,就待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抚养孩子,伺候老人。14名妻子被批准,同时尼古拉一世立即宣布一条法令,凡是自愿跟随丈夫到西伯利亚去的,立即褫夺贵族特权,永远不能返回莫斯科或彼得堡,而且不能携带自己的子女。还有很多没有被批准的贵族女性,她们要么离开俄国,远赴欧洲,要么遁入修道院;少数女性赶到十二月党人流放地附近——她们认为,只要她们在那里,丈夫、兄弟、儿子们就不会太悲惨太寂寞。 第一个到西伯利亚去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她是彼得堡著名的美人,普希金心中的偶像。普希金跟很多女人有风流艳史,但是他心里面最爱恋最倾慕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她不仅美貌温柔,而且聪明博学,精通五门欧洲文字,有极高的音乐天赋。 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从彼得堡中转莫斯科然后到西伯利亚。在莫斯科,数百人为她举行盛大欢送晚会,气氛悲壮,普希金本人到场。普希金写的《波尔塔瓦》就是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 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父亲拉耶夫斯基是彼得大帝手下的重臣,她丈夫沃尔康斯斯基公爵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侍卫武官,从法国远征回来的时候,他骑着马走在近卫军的最前面。现在丈夫成了国事犯,特等囚徒。 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路程有5750公里,那时候没有汽车,更没有飞机,得走一年多时间。沃尔康斯卡娅颠沛流离,万里迢迢,终于到了西伯利亚。她在法文日记里面写道:“谢尔盖(丈夫昵称)向我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的声音,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的愤怒。我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沃沃尔康斯卡亚公爵夫人 倾慕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还有大诗人涅克拉索夫。 涅克拉索夫写了一首长诗《俄罗斯妇女》,其中第一首就是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 涅克拉索夫后来看了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法文笔记,深受感动,他多次跪倒在地,像小孩子一样抱头痛哭。在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面前,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是一位天使,不仅美仑美奂,而且高尚圣洁。 第二位著名的十二月党人妻子是穆拉维约娃,也是天使般的美丽圣洁。21岁的穆拉维约娃在莫斯科家里接到丈夫穆拉维约夫上尉的一封信:我对不起你,我们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情,只有起义这件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担惊受怕。现在,我带给你痛苦了,我跪下来乞求你宽恕我。穆拉维约娃悲痛欲绝,她马上回信: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语言,让我心碎。我们结婚三个月以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像在天堂一样。我知道没有永恒的幸福,爱情是天堂也是地狱。亲爱的,别悲伤绝望,这是懦弱的表现。她说,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这样说自己把我变成一个罪犯的妻子。她说,我觉得我是女性当中最幸福的人,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子! 经过一年多时间,穆拉维约娃终于赶到西伯利亚。之前穆拉维约夫不知道妻子来了,戴着脚镣手铐正在服苦役。突然间,妻子出现,天使一样,还是那样雍容华贵,还是那样漂亮美丽……穆拉维约娃头上还戴着一朵小黄花,象征他们的纯洁爱情。穆拉维约夫马上跪下来,苦劝他的妻子回去——他们彼得堡的家里还有年幼的女儿和儿子。穆拉维约娃说:我要跟随你,我愿意失去一切。 第一个在西伯利亚倒下的是穆拉维约娃。七年后,她终于被严酷的气候和贫病交加的生活折磨而死。到西伯利亚一年后,儿子夭折,一年后女儿患了重病,她自己的父母亲很快去世。穆拉维约娃写信给婆婆说:妈妈,我已经老了!我再也不是您的从前那个甜蜜的小姑娘,您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白发!七年后她撒手而去,死前她含泪为丈夫和新生的儿子祈祷,然后悄悄离去。人们为她俢了一座寒碜的坟墓,立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点燃一只蜡烛。妻子走后,36岁的穆拉维耶夫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中还有几位法国姑娘。很多十二月党人都曾留学或作为征服者占领法国,在法国培育了异国之恋。十二月党人最著名的法国情侣叫唐狄。唐狄曾在法国和俄国军官伊瓦谢夫建立了深厚感情。伊瓦谢夫被判刑后,唐狄第一时间赶到彼得堡,写信给尼古拉一世,要求到西伯利亚跟她的情人结婚。尼古拉一世转告他,你如果一定要去,将冒极大的风险:你绝对不可能拥有俄国公民身份,也将丧失法兰西共和国的公民身份。但唐狄不顾一切,毅然启程,语言不通,流浪在茫茫荒原,一名流放的强盗被她感动,顶风冒雪为他们传书联络,唐狄终于找到了她的情人并跟他结为夫妇。当年在巴黎,唐狄不敢高攀俄国征服者;现在,她自愿下嫁给一无所有的苦役犯。三年后,恶劣的气候和贫困的生活摧毁了这名法兰西女郎的身体和意志,她终于倒在西伯利亚。一年后,她的俄国丈夫也随她而去。 法国时装设计师波利娜的情人是俄国近卫军上校安年科夫。他们在巴黎见面产生感情的时候,作为时装设计师的波利娜还很贫贱。为了不耽误情人的远大前途,她放弃了这份感情。现在,她的俄国情人成了阶下囚,她专程赶到西伯利亚。波利娜给沙皇写信,俄国政府终于发给他们结婚许可证,他们的婚礼在外贝加尔湖监狱举行。他们后来双双死在流放途中。 列丹久是巴黎家庭女教师,一个年轻漂亮的法国女郎。正在西伯利亚服苦役的伊万绍夫上尉突然接到列丹久的求婚信。与唐狄和波利娜一样,列丹久当年在巴黎与伊万绍夫相遇相爱时,因地位悬殊,列丹久不愿耽误情人的锦绣前程。现在,该轮到伊万绍夫来表示,不能连累纯洁可爱的法国女孩。但是列丹久不顾一切地来到了伊万绍夫身边。 普希金最著名的诗歌《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同时献给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诗》曰: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中国这些古代爱情诗章,似乎也是献给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的!有必要指出的是,这些高贵的女性绝对不是简单地从一而终,绝对不是不明事理的家庭妇女,也绝对不是走投无路的孤母寡妇。事实上,她们都年轻美丽,拥有贵族特权、财产权和再婚权,并且广受爱戴。俄国虽然专制黑暗,但没有中国式的诛连恶法。 俄国文化有一种悠远的传统,俄国深受希腊文化影响,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大地之母该娅、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爱和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德、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青春女神赫柏、胜利女神尼姬等等,在彼得堡、莫斯科的街头和博物馆里面都有很多她们的塑像——当然最神圣的是圣母玛利亚。东正教在基督教三大分支里,男女差别最小,男女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 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一个重要历史背景来自法国启蒙运动,来自巴黎文艺沙龙。在巴黎和欧洲各国首都,文艺沙龙是几乎所有重要的艺术、文学、诗歌、哲学、政治领域各种思想的孵化器。法国自由思想的天才大师们,在沙龙里面找到了自己最安全、最自由、最灵感飞扬的场合,而这种场合的灵魂是沙龙女主人。这些沙龙女主人靠她们的美貌,靠她们天生的艺术嗅觉和审美秉赋,靠她们善解人意、优雅聪明,靠她们特殊的语言天赋,能把男人们深邃、抽象、奇特的思想转化为生动可感的话题。法国启蒙运动的才子、大师们,背后全都站着沙龙女主人。启蒙时代几乎每一个杰出男性的成就和荣誉都闪烁着沙龙女主人和上流社会贵妇人的光辉:拉罗什富科与拉法耶特夫人,达朗贝尔与莱丝比纳斯小姐,夏多布里昂与瑞米卡耶夫人,卢梭与华伦夫人,伏尔泰与夏特莱夫人。法国十八世纪著名作家龚古尔兄弟有一本重要著作《十八世纪的妇女》,他们在序文中写到:从1800年到1879年,女性是法国思想界的国王。所有的目光都仰望着她们,所有的心灵都向往着她们,所有的诗歌、散文、画笔、雕刻刀都奉献给她们;她们是诗歌的源泉,她们是神圣的本质,她们是艺术的堡垒,她们是人类真善美的象征。托克维尔也盛赞法国妇女:如果没有她们,法国启蒙运动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将无从说起。 俄国彼得堡和莫斯科在十九世纪先后出现了200多个文艺沙龙,十二月党人拥有其中两个著名沙龙,一个是“俄罗斯文学自由爱好者协会”沙龙,普希金等都是他们的常客;另一个是“绿灯社”,聚会的时候,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绿色吊灯。绿色在俄国传统思想里象征生命、希望和自由——他们于是自称“绿灯社”。绿灯社在1917年后中断,后来梅列日科夫斯基—吉比乌斯夫妇在巴黎重新恢复了这个百年老社。 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沙龙女主人有几位非常著名,一位是叶拉金娜,她的客人包括普希金、果戈理、格里鲍耶陀夫、赫尔岑、屠格涅夫和波兰大诗人密茨凯维奇。另一个是卡娜姆辛娜,大作家卡娜姆辛的女儿,她和丈夫坚持了25年的文艺沙龙。第三个叫沃尔康斯卡娅,她自己就是一名杰出诗人,创作过诗剧《贞德》、长诗《奥莉加》和法文自传体长篇小说《劳拉》,普希金曾把《茨冈人》献给她。还有一个叫奥多耶夫娜,她和丈夫每周六在彼得堡家中举办音乐艺术聚会。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沙龙,实际上是俄国19世纪各种思想的舞台。俄国19世纪的文艺沙龙是上层精英和知识界代表的聚会场所,男士们穿燕尾服,女士们穿礼服或舞会服装,不闲谈,不打牌,不胡闹;有舞会宴饮,但主要是音乐、戏剧表演,话题涉及宗教、科学、历史、哲学、法学、艺术,俄国和西方的关系及俄国的前途、俄国的道路。莫斯科和彼得堡两所大学都有沙龙,称为“小组”,著名的有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斯坦凯维奇小组和赫尔岑—奥加辽夫小组。它们都是19世纪俄国产生思想巨人的地方。 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她们虽然不都是文艺沙龙的女主持人,但是经常跟随丈夫出入沙龙,对丈夫的思想一点都不陌生。十二月党人是为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而奋斗、牺牲,他们的妻子们不仅理解和成全丈夫们的事业,同时还理解和成全他们的悲剧和失败,理解并跟随他们的苦难和死亡。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创造了一种新的爱情,它追求幸福,也朝向苦难。这种爱情不仅是幸福的象征,也是悲剧、失败和死亡的伴侣。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创造出这种无与伦比的爱情,她们因此使自己永远年轻,美丽,不朽。几乎整个19世纪的俄罗斯诗人和文豪都含泪赞颂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而低下他们高傲的头。 1878年1月24日,女革命家查苏里奇刺伤彼得堡市长而被受审。屠格涅夫写下散文诗《门槛》。直到1883年9月27日屠格涅夫的灵柩从巴黎运回彼得堡安葬,这篇短短的散文诗才被印成铅字,在他的葬礼上朗诵。毫无疑问,《门槛》前站着的是所有高贵美丽的俄罗斯女郎,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是祖母级、更是孙女级的一群,永远年轻,美丽,不朽: 我看见一所大厦。正面一道窄门大开着,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作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这个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青春?” “一个圣人!”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这一声回答。苏里科夫作品"近卫军临刑的早晨" 十二月党人生命历程的底色,是浪漫主义。他们的浪漫主义集中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上。 十二月党人领袖全是诗人,而且是第一流的诗人。他们和普希金最深的关系是诗人的关系,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关系。他们当然赶不上普希金,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没有人能超过,但是他们是最接近普希金的诗人。1826年7月26日,五名十二月党人被绞死翌日,普希金把雷列耶夫的名字写进《波尔塔瓦》第六章,跟库图佐夫和纳尔逊并列。不久在《奥涅金》第十章中出现了五座绞刑架。1828年冬,普希金曾冒着酷寒去到彼得保罗要塞,在泥泞的沼泽地寻到五块木屑珍藏在一个精美匣子里,以作永远的纪念。尼古拉一世曾问普希金:如果12月14日那天你在彼得堡,你会在哪儿?普希金回答道:当然在起义者队伍里!普希金后来决斗而死,某种意义上,是追随十二月党人而去。 格林卡,近卫军参谋部陆军上校,远征法国获“金枪奖”。起义失败后被单独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后流放西伯利亚18年。他创作了大量寓言诗、组诗,最著名的是《三套车》和《囚徒》。拉耶夫斯基,近卫军少校,鲍罗廷诺战争中获金质长剑。他在流放地干各种苦活,最后死在西伯利亚。他在遗诗里写到:我怀着大理石般坚定的意志,承受我严酷的命运。永别了,朋友们!我在西伯利亚为你们点燃第一道霞光!雷列耶夫,近卫军炮兵上尉,五名被绞死的十二月党人之一。他是“公民诗派”的领袖:我知道,谁最先起来反抗人民的压迫者,谁就最先倒下;但是请告诉我,不付出牺牲就能赎得自由?丘赫尔别凯,法国血统的俄国近卫军上校,通晓几乎所有欧洲语言,是俄国“英雄主义”和“悲剧史诗”的代表人物。他在起义广场高声朗读自己的诗作:我将为自由,为我心灵的爱而战死,为光荣的人民而牺牲!他在西伯利亚极度贫困,双目失明,最后死在矿井下。奥托耶夫斯基,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答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我们悲惨的事业将不会落空,星星之火必将燃成熊熊火焰!我们要把锁链打成利剑,重新点燃自由的火炬!我们信奉东正教的人民,将重新集合在神圣的旗帜下面!列宁创办俄国第一份马克思主义秘密报刊《星火报》,报名就取自奥托耶夫斯基这两句诗。 浪漫主义和流亡文学曾是19世纪欧洲文学的主流。拜伦为了希腊的独立而战死,席勒、海涅在流亡途中写他们的《欢乐颂》和《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雨果流亡到海外才完成《悲惨世界》。俄国文学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到感伤主义到现实主义四大传统,就是从文艺沙龙走向俄国社会,从广场走向绞刑架,从弗拉基米尔大道走向西伯利亚。俄国浪漫主义以普希金为首,十二月党诗人组成了最坚固的方阵。 真正的英雄是自我实现、自我证实、自我圆满,求仁得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所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是道德的绝对要求,真理的真实使命。成王败寇,一切手段都是达到目的的阶梯,人民不过是历史的脚手架。十二月党人拒绝了这种流氓哲学,因为他们是贵族,是殉道者,是圣徒。 现在国人又在谈论理想主义,什么是理想?谁的理想?十二月党人的理想可不一般,超过了中国人的理想谱系。 在十二月党人看来,对法国的军事胜利恰恰是俄罗斯黑暗和可耻的证明。当年顿斯科伊反抗蒙古鞑靼专制主义,是为了捍卫俄国的民族和土地,同时也是为了捍卫基督教世界的文明——他们是以文明战胜野蛮。1812年战争是一场卫国战争——只是卫国战争。跟1610年俄国军队反抗波兰,1709年反抗瑞典王国军队一样。这场卫国战争的胜利,恰恰是以俄国人民的自由、人道、文明被剥夺为代价,是俄国专制主义而不是俄国人民的胜利。十二月党人是在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旗帜下长大的一代人,他们凯旋归来时,心里充满一种前所未有的悖论,这个悖论就是:自由与专制,哪个更值得追求;祖国和真理,谁更代表上帝的意旨?这个悖论在起义那一刻,在西伯利亚茫茫草原上,成为定论:自由高于专制,真理高于祖国。 彼得大帝之后,俄国历代沙皇都得出一个结论,俄国必须引入西欧的先进技术以强大俄国,同时必须保持专制形态,俄国才能战胜西方称霸欧洲——这是彼得大帝的选择。彼得大帝主义几乎成为所有非西方民族的选择。苏丹皇帝、土耳其开国之父凯末尔、日本明治天皇,中国晚清自强诸子,直到今天,亚洲人都在步彼得大帝的后尘。用西方的坚船利炮、科学技术强大自己,然后战而胜之,中国称“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孙中山和蒋中正曾经试图超越历史局限,将中国和西方的文明作正面融和,但历史没有给他们时间。 列宁开辟了另外一条道路:用19世纪西方文明的主要异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以挑战西方主流文明而在全世界拥有众多追随者──作为苏俄国家哲学、意识形态和信仰体系。彼得大帝主义奠定了亚历山大一世远征法国第一次卫国战争胜利的基础,同时捍卫了俄国的专制政体,也造成了此后俄国300年的危机,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列宁主义奠定了第二次卫国战争胜利的基础,同时把沙皇专制发展成共产极权主义。1919年3月,列宁成立第三国际,把马克思主义奉为新圣经并推广到所有非西方国家(包括中国)。马克思主义是西方文化的异端,同时也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是十九世纪西方文化面对工业资本主义危机的解决方案之一。作为马克思主义母体的西方文明,天然有消化这种异端的能力。现在,欧洲和美国只有少数左派知识分子,还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和历史专业理论来研究。更为苦涩的历史教训是,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俄国,为其付出了6600万人生命的代价后,最后抛弃了马克思主义;不仅抛弃了马克思主义,连俄国老祖宗用500年时间翻过乌拉尔山征服的550万平方公里国土,都支离破碎了——当然,苏俄解体,不全因为马克思主义。 这样,我们就有了三种关于俄国道路的视野。第一种是彼得大帝的道路,用西方技术和专制制度追求俄国强大;第二种是列宁的选择,西方的技术加上西方的异端;第三种就是十二月党人的选择: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同时引进西方的先进思想和制度。 十二月党人的理想太高远。简单说,要强大更要自由,要富裕更要高贵。历史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强大之后就狂妄邪恶,富裕之后就卑鄙下流,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必然性。但是,十二月党人提出了一种新的逻辑:应不应该,可不可以,能不能够,既强大又自由,既富裕又高尚? 十二月党人有三大目标,第一,在俄国推翻几堵墙:权力,金钱,地位,实现基督教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的理想;第二,所有人都享受高尚教育,成为真正的贵族;第三,为了实现前面两点,俄国必须进行彻底变革,建立自由民主宪政的俄国,如果不能用言词,就用刀剑。十二月党人真正的梦想,是让俄国──他们坚信东正教信仰───建立起一个比法国、比欧洲更文明更人道更自由的社会。 如果十二月党人成功了,沙皇俄国就变成历史,彼得主义和俄国专制主义就将被超越,十二月起义就上升为一次伟大革命,与1688年英国光荣革命、1776年美国独立战争和1789年法国革命并列于近代历史,就不会出现1917年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十二月党人就不会是悲剧主人公。 2025年,是十二月党人起义200周年。我相信,俄国人会重新悼念他们英勇的自由先驱,重新评述他们。有一种俄国人,他们既是祖国的热爱者——甚至是大俄罗斯主义者——同时也是世界主义者。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索罗维耶夫、梅涅日科夫斯基、茨维塔耶娃、萨哈罗夫、戈尔巴乔夫都是具有强烈世界意识和深刻人类关怀的俄国人。 十二月党人是天下关怀四海一家的人类意识的俄国先驱,他们的理想实在过于高远。列宁1912年在赫尔岑诞生100周年时,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纪念赫尔岑》,提到十二月党人。认为十二月党人启发了赫尔岑一代,俄国三代革命家都由此产生出来。赫尔岑则认为,十二月党人是从头到脚用钢铁铸就的男子汉,他们自愿地赴汤蹈火,他们唤醒年轻一代对自由的向往,他们要洗涤在专制和奴役统治之间成长起来的人民身上的污垢。列宁批评十二月党人,认为他们圈子太小。后来的苏联官方理论家们就此发挥,十二月党人不懂统一战线,不知道策反,也没有什么情报工作,所以肯定失败。更严重的指责是,十二月党人不懂发动人民群众。 谁是胜利者、失败者?按照历史成败论,十二月党人确实是失败者,彻底的失败者。但是,我们有另一种评价标准。因为一切物质成就和帝国基业都会烟消云散,人类的思想和精神却能穿越时空,长存于历史和人心,所以,悲剧拥有某种永恒意义。为他人的苦难而战,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战,为被奴役被统治者而战,这是万古长新的神圣事业。十二月党人没有成为围绕恒星旋转、自己不发光和热的行星,更没有沦为冷漠的卫星。他们是自由的精灵,他们年轻的生命像哈雷慧星一样划过黑暗夜空。哈雷彗星会再次飞临地球,50年后,2062年,当它再次光辉夺目照亮夜空时,将把新的启示和希望带给尘世……流放西伯利亚
有什么样的民族,就有什么样的英雄。参天大树只能生长在深厚丰沃的土地上。 托尔斯泰曾指控历代沙皇都是暴君、疯子和白痴。其实俄国沙皇不是世上最坏的统治者。彼得大帝通晓主要欧洲语言,伊丽莎白女皇曾废除死刑达半个世纪,叶卡捷琳娜女皇是启蒙运动的信徒,亚历山大二世主动废除农奴制,尼古拉二世和平逊位……否则他们怎么能在欧洲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和若干次内外战争时代维持304年的统治,俄国产生了群星般的天才和大师!苏联统治者也不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列宁没有让他夫人出任什么要职,斯大林容忍高尔基十年之久,赫鲁晓夫敢于揭露斯大林罪恶,叶利钦在历史关头把俄国引向自由,戈尔巴乔夫拒绝根据苏联宪法和华沙条约章程镇压苏联和东欧人民对自由的渴望,让人民选择自己的命运。 亚历山大一世大权独揽时,彼得堡艺术学院院长提名一位伯爵为名誉院长,艺术学院秘书拉勃津不同意他挖苦说,应该推荐马车夫巴依科夫为名誉院长,他不仅离皇上最近,还永远坐在皇上前面。尼古拉一世酒后曾在皇宫抖摆威仪,拉扯近卫军军官沙莫罗夫伯爵的衣领,伯爵冷冷说道:陛下,我的佩剑在手上呢!彼得堡要塞司令斯塔阿尔将军奉命审理十二月党人案件,他看完全部卷宗后对尼古拉一世说,这些年轻人是清白无辜的,是贵族的骄傲。审判委员会的工作极不光采,我不能执行您的命令,玷污自己的白髪!远东流放地萨哈林岛区长官谈吐优雅,待人诚挚,富于人道精神。他手下一位少校典狱长曾冒着生命危险,在波涛汹涌的海里救起一名苦役犯。十二月党人被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时,尼古拉一世每月两次派伺从武官看望囚犯。近卫军团团长几乎含着泪每天去探望,讯问健康,伙食,替囚犯们转交信件。曾获圣·乔治勋章的中尉,拒绝押送五名死刑犯去刑场:我曾为俄国而战,我不想在晚年成为那些我尊敬的人民的刽子手!近卫军上校祖波夫伯爵拒绝带领自己的骑兵连参加执行死刑,他的理由是:这些人是我的战友和同事。 俄罗斯人民笃信上帝,他们虽然愚昧穷困,但本性纯朴、善良、正直,能识别真正的英雄。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执行象征性死刑的刑场上,一名少女献给他一束鲜花——没有人阻拦,没收;在押往西伯利亚的路上,马车夫说,谁爱护人民,他就被流放,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了;在广袤苍凉的西伯利亚,曾长时期出现一种风俗:人们在窗台上放着面包、伏特加和衣物,等那些路过的十二月党人取走——普通刑事犯们都不去碰,他们认为自己不配。 在这个意义上,十二月党人不再是贵族统治者,他们是把深藏在俄国人民心中的愿望表露并担负起来的前驱,除了上帝之外,俄国人民是他们追求真理的源头活水,他们需要人民的目光、握手、问存、送别——他们知道,自己的人民值得他们去奋斗和牺牲。他们与沙皇之间,是历史决斗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但在看不见的精神世界和道德天地中,他们没有不共戴天的怨仇。至少,他们拥有一位共同的父亲:上帝。俄国人都是寻神派,无论赞美还是诅咒上帝,他们不能没有上帝——这样一个民族,终会相会于自由、真理和神圣。 十二月党人的群体继承者是民粹派。1861年俄国农奴制改革不彻底,贵族和青年知识分子掀起“到民间去”运动,但俄国人民尤其农民不理解不接受西欧式宪政的思想。民粹派于是走上十二月党人道路,不惜采用暴力手段,牺牲自己以唤醒俄国。民粹派以贵族为主:拉普罗夫、特卡乔夫、巴枯宁、克鲁泡特金、普列汉诺夫,其中一个叫亚历山大·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他因刺杀亚历山大三世被绞死,他是列宁的哥哥。他们采取的不是公开武装起义,而是刺杀和恐怖行为。 1881年3月1日,他们成功地将亚历山大二世刺杀身亡。亚历山大二世在1861年废除农奴制,是一位开明的君王(马克思恩格斯对他有很正面的评价),却被刺杀,那是一个悲剧。五名为首分子,跟十二月党人一样,被判绞刑。其中一名是女贵族索菲娅,她是皇室成员,她读过穆勒的《政治经济学》、巴普罗夫的《历史书简》、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和屠格涅夫的《前夜》,深受十二月党人影响,成为坚定的革命者。她参与刺杀亚历山大二世,被捕后被判绞刑。 执行绞刑的场面极其悲壮。绞刑在谢苗洛夫广场公开举行。一个绞刑台,五名谋刺犯,都戴着黑色的风帽,胸前挂着一块黑牌子,上面写着“弑君犯”三个白字,站在绞刑架下。旁边有一个台子,上面站着军政要员和司法界代表,各国外交使团成员,国内外新闻记者。12000名哥萨克骑兵、宪兵、禁卫军围绕绞刑台布成方阵,大批群众拥挤在附近空地、车厢顶和树上。五名神父手拿十字架走上绞刑台,为临终者作最后忏悔。五人中三名拒绝忏悔,两名接受。最后时刻到了,四名男人跟索菲娅最后吻别。在场的德国《科隆新闻》记者写道,索菲娅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和不屈的精神,她的眼神极端安详宁静,脸颊上甚至出现了玫瑰色,她的目光直射天空……鼓点敲响,号声大作,五名囚徒穿上白色尸衣,在绞刑架上悬挂20分钟,然后装入火漆黑色棺材里面,埋进附近坟墓。十二十二月党人被处决后穿着尸衣示众 十二月党人的精神继承者,是赫尔岑和恰达耶夫。 1825年,尼古拉一世镇压十二月党人起义之后,在克林姆林宫举行盛大祈祷式,14岁的贵族少年赫尔岑就在人群中。他当时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为牺牲者复仇,绝不站在霰弹、监狱和皇袍一边。赫尔岑终身信守了这一誓约,致力反对沙皇的斗争。判刑,监禁,流放,最后流亡欧洲。他创办的《北极星》、《警钟》杂志,封面上永远刊印着五名十二月党领袖的头像。 恰达耶夫是禁卫军上校,贵族。尼古拉一世镇压十二月党人后,军警、官僚、宪兵上下其手,俄国沦为戒备森严的大兵营。尼古拉一世又出兵波斯、土耳其,占领华沙。宫廷御用文人宣称,俄国历史独特而令人惊叹,它的现实灿烂辉煌,前程不可限量,俄国正进入它的“千年盛世”。1836年,《望远镜》杂志发表了骑兵大尉、贵族恰达耶夫的《哲学书简》。他历数并痛斥俄国的专制、残暴、野蛮、愚昧,指控俄国的一切无不打上奴隶制的烙印。他宣称,热爱祖国固然高尚,但是热爱真理更加高尚,高尚的俄国人首先应该热爱真理的祖国。这篇文章是尼古拉一世三十余年漫长黑暗时代发出的第一声枪响,俄国“主流社会”一致谴责恰达耶夫是祖国的叛徒和疯子;但是,俄国所有进步人士都站在恰达耶夫一边,普希金写下《致恰达耶夫》:理想主义是十二月党人的灵魂,这种理想甚至高于生命、爱情。 说到十二月党人,自会提到西伯利亚流放制度。全世界所有专制社会都曾经把自己忠诚的子弟和反对派流放出去。英国18世纪的流放地是遥远的澳洲,法国大革命之后的流放地是荒凉的大西洋孤岛。俄国因为幅员辽阔,实行国内流放制度。南方是高加索山脉,西北部以西伯利亚为主。西伯利亚极其辽阔,面积相当于两个中国,气侯特别寒冷,到处都是荒无人迹的沼泽和原始森林,是一个天然的没有屋顶和围墙的大监狱。 最初流放到西伯利亚的都是苦役犯,刑事犯。首先把他们左手食指砍掉,割掉一只耳朵,在额头和胸膛上烙印,然后褫夺公民权,强行解除婚姻,没收财产,发配流放。彼得大帝时代,曾组织几十万苦役犯修建一条大道,叫“弗拉基米尔大道”,从莫斯科的麻雀山( 1935年改名为列宁山)到古城弗拉基米尔,全长2800公里。 这条大道后来成为苏联时代横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最早路线,沿岸设立了解配站、押送站、转运站、驿站。 俄国著名风景画家列维坦曾创作一幅《弗拉基米尔大道》。极其开阔的视野,阴沉沉的天空,荒凉的土地,一条土路一直通向地平线。只有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太太在蝺蝺独行,几处孤坟。此外没有一个人,但是,我们分明能听见沉重的镣铐声、叹息声、脚步声、吆喝声…… 在十二月党人后,到西伯利亚流放的一批人有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其中杰出的代表是陀斯托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流放时间最长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前后21个年头。西伯利亚最后一批客人是孟什维克、社会民主党和布尔什维克。沙皇政府很奇怪,其实那些“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党团分子”从来没有要他们的脑袋,只是希望改变制度或者改变统治方式,但是沙皇当局对他们进行残酷迫害。而布尔什维克从一开始就宣称要用暴力推翻沙皇俄国,布尔什维克领袖们中很多人被流放过,列宁、托洛斯基、加米涅夫、季诺维也夫、斯维尔德罗夫等等,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死在流放途中,所有布尔什维克领袖的流放简直可以称为惬意而舒适。 列宁在1897年被判流放西伯利亚三年,他母亲要求暂缓一个礼拜启程,原因是她的儿子感冒了,身体欠佳。到莫斯科后,列宁母亲又要求暂缓一个礼拜——她得给儿子准备食物和衣服。然后,这位母亲致信西伯利亚总督,要求把列宁分到苏申斯克——西伯利亚气候最好的地方,这样有益于儿子的健康。 在苏申斯克,列宁每个月有政府发给的8个卢布津贴,这让他有一套舒适宽敞的住宅。他写信给母亲说,我在这儿打发时间,钓鱼、打猎、散步、游泳,思考问题。他可以签收俄国内外各种信件,和各种自由派人士、危险分子见面,可以订阅各类政治书籍。列宁还在流放期间完成了他的婚姻大事。他的未婚妻克鲁普斯卡娅被流放在南乌拉尔,他们分别给管理当局写信,要求把克鲁普斯卡娅转到苏申斯克来。这个要求很快被答应,于是克鲁布斯卡娅来到列宁身旁,同行的还有他未来的丈母娘,后来又雇了当地一名16岁的女孩。这样列宁就有三个女人伺候。他每个礼拜吃一只羊,吃得快倒胃口了。他每天的牛奶喝不完,就喂他的一只叫“赞卡”的小狗。列宁还跟小狗做游戏,把骨头扔出去,让小狗叨回来。 三年流放,列宁养得结结实实。1900年2月刑满回到彼得堡,同年就到了西欧。18年之后,列宁下令叶卡捷琳堡苏维埃政府,把关押在这个城市的沙皇全家处决。包括尼古拉二世本人,他的妻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厨师、医生,全部枪杀。一直到1998年,80年之后,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的遗骸才被发现,运回彼得堡。俄国总统叶利钦夫妇在遗骸前深深地鞠躬,在全世界的媒体面前致辞,称杀害尼古拉二世一家是俄国历史上可耻和血腥的一页,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暴行。现在安葬受害者的遗骨,是为俄国的先辈赎罪,俄国必须通过宗教宽容和政治和解才能得到拯救。 另外一个布尔什维克领袖是俄国红军之父、革命军事委员会第一任主席托罗茨基。托罗茨基比列宁晚一年、1898年流放到西伯利亚。他被关押地方叫“尼古拉耶夫监狱”,他和另外一个印刷工人关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很大,足可住下30个人。托罗茨基经常在牢房里一边散步,一边做诗。他把民粹派一首《纤夫曲》改编成无产阶级进行曲《机器之歌》,还谱写了一首无产阶级圆舞曲。监狱里伙食不太好,没有干净的衬衣可换,非常讲究的托罗茨基非常不习惯,他就抗议。不久送来一个大包裹,里面有一打雪白的衬衣,绣花枕头,纯羊毛毯,有烤肉、香肠、白面包等等,但是还差三种托罗茨基喜好的东西:果酱,香皂和梳子。 野夫曾作过一次演讲《苦难的力量》,他一定羡慕列宁和托罗茨基在西伯利亚的待遇。 没有列宁和托洛斯基,十月革命即使爆发了,前景将不一样。没有列宁在1917年从国外回到彼得堡,没有他在7月份规劝盲动的中央委员停止发动起义,没有他到11月份又说服他们举行武装起义,俄国的历史完全是两码事。同样,没有托洛斯基,十月革命也会是另一番面目。 到二十世纪,西伯利亚有了一个新的称号:古拉格群岛。在这个群岛上,死于非命的政治苦役犯超过360万。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197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74年被苏联政府驱逐出境,然后在美国东北部佛蒙特州待了将近二十年,1994年应叶利钦总统邀请回到俄国。他没有直飞莫斯科,而是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国称海参崴——那个地方是他和他的数百万难友遭殃受难的地方。他乘火车横穿整个西伯利亚,每到一个车站下来,跪倒在地,亲吻土地,悼念他的无数亡友。 十二月党人不仅是历史和政治上的先驱,也是各种文学和艺术的先驱。普希金很多诗都是献给他们的,他的《纪念碑》就是献给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的: 普希金也好,屠格涅夫也好,俄国十九世纪的文学巨匠,诗歌天才们,都在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在穆索尔斯基、格林卡、柴可夫斯基俄国三大作曲家的作品里,充溢着十二月党人的激情、热血和灵感;俄国巡回画派的领袖列宾曾为十二月党人画下不朽之作《不期而至》。一名十二月党人回来了,那一刹那间,打开门的房间里,妻子惊讶地转过头来,儿子抬起头来,惊喜万分,爸爸回来了!女儿出生时,他已经离开,只有老母亲颤巍巍站起来,她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儿子!这位服刑归来的十二月党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穿过他的额角,他的眼眶发出异样的光芒,就像克拉姆斯柯依笔下《荒漠中的基督教》: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开始! 列宾作品 “不期而至”
苏里柯夫《禁卫军临刑的早晨》、《女贵族莫罗卓娃》《无名女郎》都洋溢着十二月党人和他们妻子特有的神情和丰采。 十二月党人,永远的十二月党人,说不完的十二月党人。他们天上有知,恐怕料想不到在遥远的东方,偏远的城市一幢屋里,一群中国人在讲述他们的故事。 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被称为俄国19世纪的“黑暗时期”长达31年。当最后一批十二月党人回到彼得堡时,他们受到大学生和青年人的欢迎。这些饱经磨难的老人,竟比在享乐和奴役里长大的一代人,更富有活力,更显得朝气蓬勃。 是什么感召了这些人,是谁用法术改造了他们?他们所想的,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是个人利益,不是生活保障;他们的整个生命,他们的一切努力,全都贡献给了没有丝毫个人利益的共同事业;一些人忘记了自己的财富,另一些人忘记了自己的贫穷,为了解决理论上的问题,前进不息。真理、科学、艺术和人道的利益压倒了一切。 试问,在现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任何地方,你们会见到这么一群思想界的隐修士,科学界的苦行僧,这种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发皓首的狂热信徒吗? 托尔斯泰伟大名篇《复活》的结尾处,西蒙松,一名圣徒式的十二月党人,向太阳走去;玛丝朵娃,圣女般的俄国女郎,随着西蒙松走去;在忏悔中获得新生的贵族聂赫留朵夫走在玛丝朵娃后面;整个俄罗斯都向太阳走去,走向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