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的颜色

文摘   文化   2024-12-07 21:47   北京  



©Sayre Gomez



禁欲的颜色
 

如果世上万物都有颜色,禁欲又是什么颜色?

 

一个词也应该有颜色。存在于人心中的事物,一件一件,都应该拥有颜色。只不过,这些事物的颜色,会经常游移。

 

比如禁欲,他觉得应该是一种白。不是纯粹的白色,而是混合了一点其他冷色的白。就是在一个白雪覆盖的湖水里,参入一点绿叶的汁液,或者苔藻腐烂后的剩余,或者海蓝色的石英碾成的粉末,或者把紫色的花草用石头捣碎参杂进来......这种模糊的浅白色,会经常游移,从白绿色,到白蓝色,到白紫色, 飘忽不定。

 

所以禁欲的人最好是居住在一个湖边。他虽然也住在一座城里,却把这座城,看成是一个纸板盒搭成的模型,所以并不妨碍他一再地,让自己意念到达远方的那个湖泊。

 

怎样的湖,最贴近禁欲?他觉得应该在北半球。他极力用他能初步认知的景物,去比拟他想象的云天水外的湖。这个湖应该在冰岛,或者接近北极圈的地方。那里冬天很漫长,到处是一派冰雪聪明的自然景观。地表被火山灰覆盖,而植物会沉下心来,努力贴着冻土生长;它们慢慢摸索,向下寻找温暖,而不是向上——因为阳光很微弱,很短暂,很不好保存。

 

所以那里的动物,都很敬重自己的皮毛,知道要用修养和克制,保护自己的外化之物。比如北极狼,北极狐,都不愿习得快速奔跑的动作;相反地,它们采用一种中速行进。这种沉稳,实际上是妥当处理欲望的结局。

 

还有鲸鱼,在远处的冰山那里,露出头部来吐气,也是极尽小心翼翼。还有海豹,偶尔也在水面光临出没。它们尽量把欲望控制在海平面以下,尽量不让事物把它们淹没。如果要沉入海底,它们也是精心策划,鼓足勇气,一点点潜入,并做好消声匿迹的打算,而不是像一条船只,在汹涌的海面上遭遇了情感的风暴,并在瞬间被电光火石颠覆。

 

然后极光莅临。太好了,他想,一种像从磨砂的节能灯泡里发出的光源,总是模糊的,浅淡的,混合了多种元素。最关键的是,它克制得无比完美,像古代的数学家所说的那种黄金比例,或者像古代的哲学家所言的,那种一直存在于人心中的完美形式或极致物像。

 

这时候,他最好住在湖边的一座木屋里,炉火有点冷,但只要不把人冻死就可以,只要让他有力气写完一个故事就可以。

 




新年的旅馆

 

新年第一天,在南方,她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车站旅店醒来,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旅店刚好临街,靠近这个小镇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从凌晨就开始的市井生活,已经娴熟地进行了两三个小时。这里的人们,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她由此得知,自己已跨过了大江大河,越过了习俗偏见,终于在灵魂的苍穹下,投宿到这个未知的角落。

 

这是一家极其简易的旅店。刚进来的时候,她好像没有看到洗舆用品,心想:对于一个极其疲累的人来说,有一张睡觉的床,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后来,她在离镜子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几乎够不到手的架子上,发现了浴巾与牙刷等。第二天早上,她才意识到,浴巾与牙刷都是成对出现的,这个有点浪费了,她想。又过了好久之后,才慢慢意识到,她是在一张大床上醒来的。对于一个独自旅行的人,这些双倍的用具,和过于宽绰的空间,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冰冷的奢侈,是一种伤心的隐喻。

 

昨晚入睡前,她在墙上看到一些斑点,不由得想起了伍尔夫的短文《墙上的斑点》。要是在多年前,她一定会连带想到《达洛维夫人》,想到那个她在海滩上一边绘画,一边回望某先生在沙地上漫步,心中忐忑不安:她突然不清楚,他是朝她走过来,挥手向她致意,还是离她而去,挥手与她道别。时间,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昨晚她还看到了房间里黄色的墙纸。多么巧合,她想到了吉尔曼的《黄色墙纸》。要是在多年前,她肯定会连带想到,墙纸下匍匐的那个女人身影,身影下挣扎着她爬行的手指,手指正在绝望中撕裂墙纸,墙纸下又传来她的喘息......

 

可是昨晚她什么都没有想。她既看不到沙滩,也看不见撕裂的墙纸。她在沉沉睡去之前,只记得市声离她越来越远。当她在隐隐临近的市声中醒来时,天已大亮,只是简单地对自己说了一声:这是一家干净的旅店,干净得像中年的旅客。

 

一天前,她的左手说服自己的右手,让一种交通工具,把自己的身体,运输到这个陌生的南方小镇。现在又一天的暮色降临,命运把她置于这个车站旅舍,紧挨着一个十字路口。

 

她记起了尤金·奥尼尔。在临死的一家旅店,他曾不无哀伤地想到:他出生于一家旅馆,怎么又可以死在一家旅馆呢?

 

她不常出门,所以不禁暗中祈祷:上苍啊,你没有让我出生在一个旅馆,请赐我,死在一个未知的旅馆!

 



 


干净的杯子

 

他最近走动比较多,因此,每次从投宿的某个地方醒来,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从此地到彼处的旅行,却变得越来越越干净了。

 

他几乎无法描述,什么是干净。比如,通常一进旅社的房间,总会看到桌子上摆着两个杯子,旁边是一个煮开水的烧壶。

 

换了以前,他会以为有人刚刚在壶子里煮过蚯蚓。当然,如果那人是一个意马心猿的人,是一个为自己的心思无比苦恼的人,当他拿起壶子,往白瓷杯子里倒水的瞬间,他会看到,这种黑色的昆虫被煮熟之后,它流动的肉体,是如何缓缓注入杯子的。

 

当然,如果那人不单单为心思苦恼,还为有影无踪的情事而魂不守舍的话,那他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杯中的事物,而是在把杯子拿到嘴边时,才在杯水中看到自己眼睛的倒影,才在杯中见到蚯蚓的来世。

 

像所有频临崩溃的人一样,这时的那个人,如果还咬住自己的舌头,不发出任何声响,任凭恐惧把自己吞没,他将被一种疯狂俘虏。从此之后,他将在被囚禁在病房里,作为一个疯子,日夜注视着花园里的一事一物。

 

可是今夜,在入住这家旅馆,在倒水的一瞬,他没有在杯子里发现任何上述事物——除了白色的瓷杯,就是无色的杯水。

 

所以他知道,作为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客人,这场旅行,正在让他变得越来越越干净。





 
完美的湖泊
 
布列松的电影《少女穆谢特》中,一个女孩贫穷悲惨,家中一片狼藉。可是她又自尊又自负。她会主动攻击别人,刻意把自己边缘化,同时不经意地在树林中,与一位狩猎者陷入令人不安的爱情。影片结尾,她穿着别人施舍的裙子,在河边的草地上不断打滚,直至让自己在水中溺亡。
 
她今天散步时看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湖,以及湖边非常完美的坡地,不禁想到了穆谢特,想到了溺亡之美,美得令人发指。
 
在看到今天的湖泊之前,她一直不能非常准确地理解,什么是孤独。湖上的这个船夫,哪怕载不到任何乘客,也必须发船,必须一遍遍地在湖上穿行。他必须穿过美不胜收的莲花,危险地存活于似乎深不可测的湖水之上。他的任何邪念,都会让他失去凌驾于波光之上的能力。他必须以赴死的决心,殚精竭虑地,用所有的技艺,维持他的现状。当然,他不能有丝毫孤独的感觉,她想,否则他会立刻沉入水中。





克制的池塘
 
观赏一个池塘,如同观赏一位异性,她看到腐败的特质,也看到倾心的美幻。在一瞬间,四野一片肃静,好像初见面时的惊心;然后,时间慢慢流逝,各种声音渐起,她便看到了不折不扣的细节。有一两只小巧的鸟雀,在莲叶上跳跃,似乎在选择是停留还是离开;一只孤独的蓝蜻蜓,在水面上盘旋,可是它并不以孤独为耻,并指望找到一张蓝色的莲叶;一只乌龟,小心翼翼地露出水面观望,它害羞的表情,体现了保守和慎思的美好;一朵莲花在移动......是什么让它,在众莲停滞之时,选择左右挪移呢?她忽然觉得那是水中的鬼魅,在挪动这朵莲花,来盅惑她的。一如异性之美,在她发现长久的腐败之前,那短暂的眩目之美,跃然水上,永世难忘。
 
一个沉静的池塘,如果试图用语言去表达,则会遭遇失败的,就像去猜测复杂的人心,万千意念,忽闪忽灭。池塘之所以溢满了爱,是因为池塘之外,充斥了疏离。疏离让市声尖锐刺耳,让街容肮脏不堪;也让大半年天不降水,而一旦降雨,则汹涌倾盆,冷酷的冰雹夹杂着狂风肆虐;也让一些动物被禁闭于铁笼中,另一些则游走于饥渴的边缘。她曾听一个人说,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是歇斯底里。反之,沉静的池塘,体现了理性之美,就是克制,就是温婉内敛,并试图以所谓的爱意,化解一切隐秘的仇视。





郊区的悲剧
 
如果,生无可恋,一个人完全可以把自己放逐到郊区。在那里,遥望城里的烟云,忽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杜撰出那样的图书馆、博物馆、盒子一样的公寓。在郊区,不多的垃圾要堆放更长的时间,才有人把它们慢慢运走,与城里相比,事物分解与离析的速度较慢。他人尖叫的声音,或一只昂贵的玻璃器皿摔裂的声音,要经历更长的路程,才能到达你的耳朵——因为植物如此疯长,叶子在飞快地扩张,花苞在毫不畏惧地绽放,泥土沃泽,蝇蚊肥硕,到处是蜂巢和蚁山的盘踞——这一切都缓冲了悲剧穿透的力度!当空气中弥漫的鸟兽气味和声音,渐渐筑起了安全的牢狱,她便预想,自己完全可以在指尖上,忍住尖叫,抹杀掉一切预想的伦理颠覆。






割芦苇的人   作者:昨非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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