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rnando Pessoa (1888-1935)
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金心艺、周淼 译
126. 【1916年?月】安·洛斯——视觉情人1
我对深沉的爱及其实用性抱有一种肤浅的、装饰性的看法。我臣服于视觉的激情。保留一颗未经触动的心,把它托付给最不真实的命运。
我不记得自己爱过什么人,除了他们的“画像”, 即纯粹的外在,这与画家的作品不同。灵魂进入其中只是为了给这外在增添活力与生命。
我是这样去爱的:锁定一个女人或男人的形象 (没有欲望的地方,性取向也不存在), 因为它美丽、有吸引力,或以某种方式来看很可爱。这形象俘获了我,使我神魂颠倒。但除了看它,我别无所求。想到可能会认识形象所表现的那个真人并与之交谈,就已足够恐怖,我不想看到任何比这更恐怖的东西。
我用注视而非幻想去爱。因为从这形象幻想出来的一切都无法令我眷恋。我不以任何方式想象与它发生关系,因为我那装饰性的爱只局限于心理。至于那个让我得以观看外在的人,他(她)是谁,做什么, 想什么, 我一概没有兴趣。
对我来说,组成世界的无数人与物就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画廊,其内在枯燥乏味。我不感兴趣,因为灵魂单调,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样的,只在个体表现上有所不同,最美妙的部分从面孔、行为方式和姿态中流溢出来,进入俘获我的画像,使我恒久而多样地爱慕着。我爱的人没有灵魂。灵魂只与它自己同在。2
就这样,我在纯粹的视觉中感受事物与生灵鲜活的外在,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神,对它们的精神内涵漠然置之。我只深入他人的表象,倘若我想要深刻,就会在自身和我对事物的观念中寻找。
我把这个人当作装饰品去爱,了解他(她)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不会是失望,因为我只爱外表,从不想入非非;愚蠢或平庸亦无关紧要, 因为我无所期待,除了本就无须期待的外表,而后者总会长存。对个人的了解是有害的,因为无用,而无用的物质永远有害。我们为何要知道所爱之人的名字? 偏偏这就是我被引见时得知的第一件事。了解个人同样会剥夺我凝视的自由,这份自由正是我爱别人时渴望得到的。我们不可能自由地凝视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多余的了解对艺术家来说是无用的,因为会造成干扰,削弱他追求的效果。
我的天命就是做一个无拘无束、充满激情的观察者,观察事物的外观与表现——我是梦的客观主义者,大自然形式与表象的视觉情人「......」
这不是精神病学家所说的心理自慰,也不是色情狂。我不像心理自慰者那样沉溺幻想;不会在梦中想象自己是那个被我注视和铭记之人的肉体情人或聊天的朋友——我对他(她)没有任何遐想。我也不像色情狂那样,将其理想化并移出具体的美学范畴——我所想所要的,不过是双眼所见以及纯粹直接的视觉记忆所留下的事物。
1 1930年11月18日,在写给若昂·加斯帕尔·西蒙斯的一封信件中,佩索阿把神话人物安忒洛斯(厄洛斯的兄弟)与“第五帝国”——爱的未来——相联系。《不安之书》有许多书写情爱现象的片段,这里的安忒洛斯更多地象征了“视觉情人” 的感官享受与肉欲升华,而非某种未来的时间。
2 此处有一条带方括号的注释:[卡埃罗——远处房子里的人],讲的是一首“散诗”, 开头为“夜幕降临。夜是如此幽深”。卡埃罗在这首诗中远远地看见一座房子的窗户里透出灯光,他写道:“住在那里的人,我不知道是谁,他的一生/只有那远处的灯光将我吸引。” 参见葡萄牙国家图书馆阿尔贝托·卡埃罗手稿页面:
http://purl.pt/1000/1/aberto-caeiro/index.html。
围绕我凝视并以之为乐的人物编织任何离奇的情节,这绝非我的习惯。我只观看他们,其价值也仅仅在于被我看见。任何添加的东西都会贬损他们,因为贬损了所谓的“可视性”。当我幻想他们,就会不可避免地在开始幻想的瞬间意识到那是假的;倘若梦见的让我欢喜,则虚假的事物令我厌恶。我会为纯粹之梦狂喜,因为它与现实没有任何关联或接触点。不完美的梦却源自生活,索然无味,或者说,假如我沉浸其中,就会感到不快。对我来说,人性是一块巨大的装饰主题图案,我用自己的眼睛、 耳朵以及心理情感去体验。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就是让我旁观。我对自己的唯一要求就是成为生活的旁观者。我仿佛是来自异世界的存在,怀着无尽的好奇心,从这个世界经过。我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们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我总是希望玻璃澄澈透明,不带一丝中介物的瑕疵,以便我探清这个世界。但我永远需要这块玻璃。对于任何有科学头脑的灵魂来说,看见的比实际更多等于所见更少。物质上增添的东西,精神上就会减损。我把对博物馆的厌恶也归因于这种心态。对我来说,博物馆就是整个生活,那里的绘画总是精确的,唯有观者的不完美才会产生不精确。我要么试图减少这种不完美,倘若做不到,就只能满足于它本来的样子,因为就像万物一样,它不可能成为别的。柔软缥缈的时光宛如一座供人祈祷的祭坛。预言我们相遇的星象无疑正昭示着万事俱备的吉兆。梦的含混质料像丝绸般轻薄,如此精巧,与我们感觉的意识相嵌合。生活不值得过,这样酸楚的想法早已像任何一个夏日般彻底终结。春天复又重生,我们或许误以为曾经拥有。事物因与我们相似而落得声名狼藉,林间水池以同样的方式恸哭哀鸣,露天花圃中的玫瑰,生活飘忽不定的旋律——全都不负责任地存在着。预感或辨识没有意义。未来全然是一团缠绕我们的雾霭,我们隐隐瞥见的明天恍若今日。我的命运是大篷车遗弃的小丑,这里的月光并不比公路上的月光更明亮,树叶只在微风与时辰的不确定性中颤动,我们深信能感觉到这轻颤。遥远的绛紫,逃逸的阴影,永远残缺的梦,死亡都不能使其完整,行将消逝的阳光,山坡上房子里的灯光,愁苦之夜,书籍弥漫着死亡的香韵,外面的生活还在继续,山的另一边,茫茫夜空下,树木散发着葱茏的气息,那里的星光更加璀璨。于是你的苦痛与辛酸终成眷属;你的只言片语带着皇室的庄严为登船出海赐福,可是航船没有归来,连真实的船只也不见踪影,生活的流烟褪去万物的轮廓,只留下阴影和镶嵌宝石的底座,厄运之湖的忧伤静卧在黄杨木之间,从远处的大门望去,犹如一幅华托¹的画,郁悒痛苦,仅此而已。数千年只为等你到来,但这条路没有弯道,所以你永远不能抵达。酒杯仅用来盛放无可避免的毒芹汁——并非给你,而是给所有人的生活,甚至还有路灯,幽蔽之处,翅膀模糊不清,只能听见扇动的声音,窒息的不安之夜里, 思想逐渐从思绪中升起,穿越外在的忧愁。黄色,墨绿,爱之蓝——全都死了,我的乳娘,都死了,所有的船都是那艘永不启航的行船!为我祈祷吧,上帝或许会因此而存在。远处的喷泉浅唱低吟,生活优柔寒断,村庄上空的炊烟正在弥散,夜幕在那里降临,记忆浑浊, 河流迢遥……请让我沉睡,让我忘却自己,掌管不明意图的夫人啊,爱抚与恩赐之母,你的抚摸和祝福与我的存在不可调和……1 让-安东尼·华托(1684—1721),法国十八世纪洛可可画家。(译者注)129. 【1916年?月】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1的葬礼进行曲(节选)今天,死神来到我门前兜售,停留的时间比以往更久。她在我面前,以前所未有的徐缓,摊开遗忘与慰藉的地毯、丝绸和锦缎。她对这些东西露出赞美的微笑,也不在意被我看见。可是当我提出要买时,她却说不卖。她来不是为了激起我的购买欲,而是想让我因为她带来的东西而需要她。她告诉我,那些地毯正是她遥远宫殿里所使用的;在她的黑暗王国,人们只穿那一种丝绸;而她远在世界之外的家中,尚有更精致的锦缎覆盖着祭坛后方的画屏。她轻柔地解除我对空荡居所的亘久眷恋,正是这眷恋把我拴在了这里。“你的炉子,”她说,“没有火,为何还需要炉子?”“你的餐桌,”她说,“没有面包,让它拿什么对你微笑?”“你的生活,”她又说,“无人陪伴,它靠谁来将你诱惑?”“我,”她说,“是冷炉里的火,空桌上的餐包,孤独与默默无闻者的贴心伴侣。世间所缺的荣耀是我辽阔疆域里壮丽的风景。在我的帝国,爱从不疲倦,因为只有拥有才会让它受苦;从不刺痛,因为它会为不曾占有而麻木。我的手轻轻落在沉思者的头发上,他们就会忘却;希望落空的人倚靠在我怀里,终会重拾信心。”“人们对我的爱,”她说,“没有毁灭的激情、癫狂的嫉妒和喑哑的失忆。爱我犹如夏夜,乞丐睡在露天,像路边的影子。从我沉默的唇间听不到塞壬2的歌声,也没有树木与泉水悦耳的旋律;但我的静寂像一首难以察觉的音乐予人以庇护,我的宁静像微风的意识对你温柔爱抚。”“你拥有什么,”她说,“能伴你与生活结合? 爱不来追求你, 荣耀不来找寻你,权力不与你相遇。你的家宅在继承时已成废墟。你接管的农田,霜冻毁掉初收的果实,烈日烧焦期许的丰收。你只见过庄园水井干涸的样子。水塘的落叶在你未见时就已腐烂。你从未踏足的林间步道覆满荒草。”“但是在我的国度,暗夜永存,你将得到慰藉,因为没有希望;你将遗忘,因为没有追怀;你将安息,因为没有生命。”她让我明白,若我们生来就没有灵魂去获得更好的人生,期待更美好的日子会是多么徒劳。她让我明白梦不能予人安慰,因为梦醒时生活会更加痛苦。她让我明白沉睡带不来休憩,因为睡乡里住满幽灵、事物的阴影、行为的痕迹、胎死腹中的欲望以及生活沉船的残骸。她一边说着,一边以前所未有的徐缓,慢慢卷起那些吸引我目光的地毯,我灵魂渴慕的丝绸,还有我泪水滴落的祭坛锦缎。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倘若你注定要成为自己? 如果你大笑时真诚的快乐也是假的,如果这快乐源于你忘记了自己是谁,那为何还要笑? 如果你感到一切都无济于事,如果你哭泣是因为眼泪不能给你安慰而非相反,那为何还要哭?若你笑的时候是幸福的,那么你笑时我就得胜了;若你幸福是因为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么当你与我一起、忘记一切的时候,该会有多么幸福? 若你偶尔一夜无梦,休息得很好,那么当你躺在我那张永无梦境的床上,该会得到多么完美的休憩? 若你在某一刻,因为看到美而站起身,忘记了自己和生活,那么当你在我的宫殿里,看到黑夜之美永远和谐,不衰老,不朽败;在我的厅堂里,看到风从不侵扰帷幔,尘埃从不落在椅背上,光从不使天鹅绒和棉麻织物逐渐褪色,时光也从不染黄墙壁的空白,你该会多么激动?来吧,接受我亘古不变的怜宠,永不停歇的爱意! 从我无尽的杯中饮下至醇的甘露,它既不苦涩,也不恶心,不使人生厌,也不令人迷醉。从我城堡的窗子望出去,不要看那瑰丽而不完美的月光大海,而要凝视那充满母爱的浩瀚夜空,还有深渊那浑然一体的壮丽!在我的臂弯里,你将忘记把你带到这里的痛苦道路。靠在我胸前,你将再也感觉不到促使你寻觅的爱! 登上我的御座,坐在我身旁,你将永远是神迹与圣杯不可废黜的帝王,你会与众神和命运同在,成为空无,既无此岸,亦无来世,不需要任何过剩或缺乏之物,甚至无须恰如其分的东西。我会做你慈爱的妻子,重逢的孪生姐妹。当你所有的忧愁都与我成婚,你遍寻不得的一切也回到我的身边,你将在我神秘的本质和拒却的存在之中,还有万物沉沦、灵魂破灭、诸神消亡的胸怀里迷失自我。1 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1845—1886), 生前热衷艺术与城堡修建,世称“童话国王”。(译本注)2 古希腊神话中的海妖,据荷马史诗《奥德赛》记载,塞壬的歌声可以诱惑水手,使航船遇难。(译者注)费尔南多·佩索阿《不安之书》全译本
金心艺、周淼 译
雅众文化出品,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