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主义的盛大阴影 | 里尔克

文摘   2024-11-16 14:28   北京  






象征主义的盛大阴影 · 里尔克
昨非/著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与叶芝、艾略特,被誉为现代欧洲最重要的三位诗人。而里尔克堪称纯粹意义上的诗人,上承浪漫主义传统,后成象征主义大家,下启现代主义先河,其语言的创意与思想的深邃,无人能出其右。早期诗歌纤巧华丽,以抒发个人情感为主;中期以客观表述为原则,偏重写实的“物诗”;晚期以两部长诗《杜伊诺哀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屹立于世,达到后世难以逾越的高度。 

里尔克被海德格尔称为“贫困时代的诗人”,海德格尔看到的是里尔克作品中关于存在与现代性危机的思考。“贫困时代”指的是神圣性和超越性逐渐消逝之后,人类与神或更高存在之间的联系被削弱或断裂的时代。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世界由于科学技术的统治,人们失去了对存在深层意义的感知,陷入了一种精神上的贫困。“时代之所以贫困不光是因为上帝之死,而是因为终有一死的人甚至连他们本身的终有一死也不能认识与承受了……”[1] 里尔克并没有简单地哀叹这种失落,而是试图通过诗歌,重新与存在和超越性的神圣维度建立联系。里尔克的诗歌不仅是对美的追求,更是对存在的深刻探究,在贫困时代中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救赎。 

新教思想家勒塞(Kurt Lese)称里尔克为“诗人神学家”。[2] 瓜尔迪尼(Romano Guardini,1885—1968)在其著作《 对< 杜伊诺哀歌 > 的解读》中指出,这些诗行就是里尔克对时代的预言。诗人只负责发出“就是这样”的宣告,他并没有责任向我们解释为何这样。“一部诗歌作品不仅仅是单纯的‘表达’——它是一种宣言,而宣言的真理必然是可验证的。这意味着它不仅必须真诚、真实,还必须把握存在的本质。”里尔克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如果仍然存在一种晦涩,它不需要启蒙,而是屈从。”[3] 瓜尔迪尼说:“因此,里尔克对读者的要求,不仅仅是欣赏其诗句之美,或理解其思想之伟大。他的作品不需要‘启蒙’,而是——里尔克强调了这个区别——‘屈从’,也即屈从于一种‘信仰’。他与自己作品的关系,如同一个先知——一个充满神圣声音的灵感载体——通过他来发声。他自己也必须倾听自己的话语,并逐渐理解这些话语。”[4]    

1912 年,里尔克在亚得里亚海滨的杜伊诺城堡写下第一、第二首哀歌,之后因各种原因搁置,或者写了些片段,缪斯似乎不再眷顾。之后战争爆发。但里尔克深知完成哀歌系列的重要性,他决定离群索居。1922 年,在瑞士的穆佐城堡,情感的风暴席卷了里尔克,缪斯再次降临,他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哀歌系列,共计十首。之后又写出了《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的五十九首诗。所以这两组长诗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其实,最后几首哀歌,如第五、七、九、十首,是在有了书写《十四行诗》的灵感之后,才得以完成的。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哀歌》和《十四行诗》相互扶持——我能够用同一口气给它们鼓起风帆,这是神给予的无尽恩典:《十四行诗》有着小小的锈红色的帆,而《哀歌》有着巨大的白色风帆。”[5]




《杜伊诺哀歌》的第一哀歌以天问式的哭喊开篇。“谁,倘若我呼号,究竟谁会在天使之列 / 将我垂听?”瓜尔迪尼认为里尔克的天使,是神圣的,但不是绝对的。对于诗人的呼号,天使似乎并没有听见,也没有做出应答,但是呼号(言说)仍然是诗人的使命。“每一个天使都是恐惧的”,“美的事物,无非是我们尚能承受的恐惧的开端。”在天使的观念中,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天使常常弄不懂,他们究竟是 /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走动。”    

《杜伊诺哀歌》中塑造的“天使”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形象,既不同于传统宗教中的天使,也不是简单的象征。里尔克的天使代表着一种超越的存在力量,既美丽又可怕,象征着人类无法完全理解和掌控的神圣性和无限性。它还代表了某种终极的审美、道德和存在状态。 

乔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将里尔克的天使解读为超越人类历史和时间的存在,象征着一种“纯粹的存在状态”——这种状态与世俗的、历史性的生命经验形成鲜明对比。天使既不生活在过去,也不生活在未来,而是处于一种“永恒的现在”中,它无法被时间和历史所定义。这与阿甘本自己的哲学相关,他试图揭示人类如何在历史和时间的框架内构建自身的身份。阿甘本还指出,《杜伊诺哀歌》表达了一种“无言的语言”或“前语言的存在状态”。他认为里尔克的诗歌不仅是语言的表达,更是通向一种前语言的经验,这种经验接近存在的本质,阿甘本称之为“儿童的语言”或“无言的婴儿性”,它是一种未被历史或语言所塑造的纯粹体验。 在这一点上,阿甘本与里尔克的思路契合,后者在《哀歌》中表现了语言的局限性和对超越的渴望。[6] 里尔克的天使还具有一种“过度的现实”感,天使不是一种幻象或神话,而是一种过于真实的存在。这种存在让人类感到自己无法完全参与或融入,因为天使的存在形式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感知、语言和思想的局限。所以里尔克的天使,是里尔克关于存在、死亡和生命意义的深层哲学象征。[7]

把天使理解为一种带有终极审美意义的精神或思想的象征物,需要追溯到浪漫主义思潮的源流。但是里尔克所处的时代,是物质至上的诸神之黄昏。所以诗人看到的外部世界是不可靠的,于是他转向内心。他的使命是赞美一切,包括恋人。诗人认为,只有摆脱了被爱者的爱才是真爱,被遗弃者爱得更深。对一个有限对象(人)的爱情,转化为对无限者(天使)的爱,通过这种转化,爱情获得自由。人们歌颂英雄,但爱者无人歌颂。所以诗人要像赞颂英雄那样,歌颂爱者。接着他又写到早逝者。死者不需要生者,但生者需要死者的陪伴,因为死者可以传达奥秘。所以哀歌的主题是爱与死,这也是《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的主题。最高的美,是生死合一;生与死不再对立,而是生命的一体两面。    

爱与死的关系,是里尔克玄思的关键。恋人可以无限接近死亡,似乎活着的时候已经感受到死亡,所以在爱的时刻拥有永恒。为爱牺牲就是放弃自我,放弃其实是更多地拥有无限,从而触摸到永恒。[8] 爱与死,都将人引向纯粹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被遗弃的恋人与年轻的死者,这两者被里尔克看作是真正的“在者”。




在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1941— )看来,“《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所说的‘茅屋’,指的是里尔克看到的我们尚未成型的内心——也即他反复提及的自我。这种对内心虚空的执着,贯穿了里尔克的诗歌。”比如哀歌第一首写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吧?空虚从你的怀抱中 / 投向我们呼吸的空间”。里尔克传承了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诗人的情怀,比如荷尔德林,后者为自己发现的人类无尽的内心世界感到欣喜若狂。华兹华斯曾说,诗人必须为其内心世界寻找一个住所,并为之命名。里尔克《时辰之书》出现的主题是:摒弃日常,转向精神求索。从俄罗斯回来以后,里尔克去了靠近德国不莱梅的画家村,寻得了下一部诗集的主题。来到巴黎之后,他创作了《图像集》。而后的《新诗集》,其实质还是诉诸内心世界,几乎是狂野的内心,比如《豹》这首诗。哈斯的解读是:在里尔克看来,艺术就是死亡,就是欲望的终止。在艺术中,我们内心的虚空不再需要事物。生活是艺术的敌人,情色与俗世,是爱欲与永恒的敌人。里尔克选择了孤独。每个事物只会驱使他进一步探求自己的内心,深入到他的饥渴与虚空所带来的巨大伤痛中去。在探索内心方面里尔克走得最远,停留的时间最为长久。[9] 天使代表圆满,描写天使,表示一种缺失。里尔克一直处于缺失之中。直到俄耳甫斯让他重新确认尘世生活,缺失才因此消散。[10] 里尔克开始歌唱存在。《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最后一首的末句这样写道:“向寂静的地球低语:我流动着。/ 向闪亮的水说:我存在。”    

海德格尔在提及里尔克为世界黑夜贫困时代的诗人时,引用了《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第一部分第 19 首: 

没有认清痛苦 

也没有学会爱情 

死亡的驱使还没有揭开帷幕 

唯有大地上歌声如风 

在颂扬,在欢呼 [11]


《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分,是在完成《杜伊诺哀歌》之后创作的,其中第 13首最为重要。里尔克写道: 

让曾经死去的欧律狄刻——起来歌唱 
带着巨大的赞美,
再次向纯粹的关系上升。           
在飞逝中,在衰微的王国    
成为鸣响的玻璃杯,破碎。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十年,是现代主义诗歌生成的时段。里尔克好像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可以说,他是最后一位象征主义诗人,似乎缺乏现代派诗人应有的特征:积极介入这个世界。但是俄耳甫斯终于让他介入世界,这样他也终于步入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行列。 

另外,里尔克的诗歌艺术,对现代主义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使用的意象,以及叙事时的梦境逻辑,对超现实主义发挥了作用。超现实主义的领袖布勒东(André Breton,1896—1966)在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宣言中说:“超现实主义信仰某种形式的更高现实,但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些关联。” 布勒东认为探索潜意识与梦境至关重要。他曾说,里尔克是“灵魂诗人”。在其自传体著作《疯狂的爱》(1937)中,布勒东承认里尔克诗歌所抵达的情感与心理深度。 

里尔克的天使,犹如马拉美的天鹅,指向超越尘世的虚空存在。里尔克在形式与结构上也有所创新,比如在《致一位年轻诗人的信》《马尔特手记》采用介于散文与诗歌的文体风格,对其他诗人也是一个启发。里尔克对内心的探索,对情感的挖掘,对精神与存在的关注,也给现代派带来灵感,他们作品中的碎片性、繁复性、玄思性,在里尔克作品里皆有体现。 

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堪称盖世孤篇,对后世的影响将绵延不绝。一次采摘玫瑰时,里尔克被意外刺伤,不久便辞世。不过他已在靠近穆佐的一个小镇给自己找好了一块墓地,墓碑是一块朴素的石头,他甚至拟好一首小诗,作为自己的墓志铭: 

玫瑰,哦,纯粹的矛盾,

愉悦,

无人的睡眠,

在如此多的 

眼睑之下。   


Rose, oh reiner Widerspruch,

                                       Lust,

Niemandes Schlaf zu sein

                             unter soviel

Lidern.



[1]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Wozu Dichter?",1946)。 
[2] 柯特·勒塞 《西方宗教危机与现代宗教处境》“里尔克的宗教观”一章。 
[3] 里尔克1923 年 4 月 20 日信件。 
[4] 罗马尼奥·瓜尔迪尼《对 < 杜伊诺哀歌 > 的解读》前言部分。
[5] 里尔克 1925 年 11 月 13 日信件。 
[6] 乔治·阿甘本 《儿童与历史》(1978)。 
[7] 乔治·阿甘本 《开启的存在:人与动物》(2002)。 
[8] 林克 编著 《里尔克诗选》序言部分。 
[9] 罗伯特·哈斯 《里尔克诗选》前言“寻找里尔克”。 
[10] 同上。 
[11] 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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