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尼斯·里索斯 诗选

文摘   2024-09-10 00:19   北京  




@Mikaela Kelly


The Crane Dance

BY YANNIS RITSOS
TRANSLATED BY DAVID HARSENT

The clew paying out through his fingers, a deftness   
that would bring him back to her, its softness the softness   
of skin, as if drawn from herself directly, the faint   
labial smell, guiding him up and out, as some dampness   
on the air might lead a stone-blind man to the light. 
Asterios dead for sure, his crumpled horn, his muzzle   
thick with blood, so at Delos they stopped,   
Theseus and the young Athenians, and stepped   
up to the "altar of horns" to dance a puzzle- 
dance, its moves unreadable except to those who'd walked   
the blank meanders of the labyrinth.   
And this was midday: a fierce sun, the blaze   
of their nakedness, the glitter of repetitions, a dazzle   
rising off the sea, the scents of pine and hyacinth. . . 
Well, things change: new passions, new threats, new fears.   
New consequences, too. Nowadays, we don't think much   
about Theseus, the Minotaur, Ariadne on the beach   
at Naxos, staring out at the coming years.   
But people still dance that dance: just common folk,   
those criss-cross steps that no one had to teach,   
at weddings and wakes, in bars or parks,   
as if hope and heart could meet, as if they might   
even now, somehow, dance themselves out of the dark.




Yannis Ritsos,1909 -1990



扬尼斯·里索斯(Yannis Ritsos,1909 -1990) 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生于莫涅瓦西亚,早年来到雅典读书,当过文书和演员,三十年代开始作品,193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拖拉机》。1936年,他为萨洛尼卡烟草工人罢工写成长诗《伊皮达菲奥斯》而一举成名,深得大诗人帕拉马斯的高度评价。二战期间,他投身于抵抗运动,二战结束后,他先后两度被囚禁、著作被禁,直到七十年代初才获释,作品才得以出版。

里索斯一生创作勤奋而多产,迄今已出版了诗歌及其他文学作品近百卷,成为二十世纪希腊最广为阅读的大诗人,不少诗作被谱曲广为传唱,产生了世界性影响。他获得过列宁和平奖(1977)等多种国际文学大奖,并多次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里索斯的诗可以分为两大类:长篇叙事诗和短诗。他的诗作一般多长句,常以严谨、浓郁的白描手法反映现代希腊人的生活,又颇具现代派特征,其最独特之处在于诗中所采用的“戏剧性独白”(他自己曾当过演员),其白描技法蕴藏象征、暗喻、转换和超现实的场景性,折射出希腊以至整个人类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状态,以及那些超乎于读者想象之外的、然而又确实存在于现实之中的某些人类思维活动和行为,貌似荒诞,实则另有弦外之音。

希腊文明在形成初期,城邦时代的希腊孕育了两位重要的游吟诗人:荷马与赫西俄德。荷马把迈锡尼时代发生的英雄传说,编撰成册加以传颂,创作史诗《伊里亚特》、《奥德赛》,统称为《荷马史诗》。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则梳理了众神之间庞杂的谱系关系。如果说前者是以典雅的语言风格写作,后者则属于一种质朴的类型。作为西方文明摇篮的希腊,近现代文学流派中的新雅典派,其领军人物帕拉马斯(1859-1943)提倡在秉承古典传统的同时,也倾向俗语文学,面向现实生活。扬尼斯·里索斯,作为二十世纪希腊著名诗人,深受帕拉马斯的欣赏,以及法国超现实主义派诗人的推崇。
       


扬尼斯·里索斯 诗选
韦白 译


■ 献给艾薇的小小的歌

我小小的悬挂在墙壁上的镜子
把一片小小的天空投进了房间——
这块天空在蝉鸣中颤抖着。
数块空间在移动,它们走出,进入了乡间——
我们的椅子在刨平的树上,
我们的桌子在白色的云朵上,
我们的纸船在溪流里,
我们的外套在钟楼的侧面,
而我的眼睛——仅仅是一瞥——在燕子窝里,
两颗蓝色的鸟蛋,深蓝,温暖:
在它们的内面,两只黄色的小鸟
用它们玫瑰色的鸟喙啄着蛋壳——
爱薇,快点儿,快点儿,爱薇,
它们渴望同你一起歌唱。


■ 无形的荣光

美丽的女人已经四十(她也不知道她还美丽),
此时从爱到情都成熟了,带着她甜甜的亲昵
和岁月的四季;当她用双手
抓住那巨大的水果盘,里面盛着
梨子、桃子、葡萄(水果皮上那小小的水滴
在窗户的光线中闪烁),当她弯腰
把它放在白色的桌子上——所有闪烁的光芒都聚拢
在她的额前。哦,只有在此刻我们才认识她——她是那女祭司
正把那最谦卑的祭酒放在雕像的脚下。

1960~1965,萨莫斯,雅典


■ 他的灯

那灯盏是平静而方便的;他宁愿它
发出其他形式的光。它的光能根据瞬间的需要,根据
永恒的、未忏悔的欲望而调节,并总是
发出煤油的气味,一种微妙的非常审慎的
存在,当他在夜晚独自归来
带着某种遍布于四肢的疲惫,某种
遍布于他夹克的纹理,他口袋接缝处的无用性,
以致每一个瞬间似乎是多余的和不可忍受的——
灯的某种东西再次占据了他——那灯芯,
那火柴,那将要熄灭的火焰(把阴影
洒在床铺、桌子、墙壁上),而首先
是玻璃本身——它易碎的半透明
以一种简单的人类的姿势,从一开始就驱使你
去保护你自己,或者去保护另外的人。



■ 不可妥协的

街道,林荫道,标记,名字,门,
灰尘,烟雾,一颗树,私利。那是我
把指环投在盘子里。每一个夜晚,啤酒吧
随着算计的声音打开又关闭。窗户模糊,
上面贴着金字。侍者走进
洗手间抽烟。另外的人疲惫了,
凝视着地板或墙壁。避免看见,
避免说明,避免命名。每一个字
都是一种出卖。在那张广告桌上
瘫软的女人裸身躺着,把消瘦的脸
藏在稀疏的头发里,当硕大的
被切掉了翅膀的苍蝇爬行在她乳房上的时候。

雅典,1971年4月27日



■ 离开


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空间变得空荡、膨胀。
家具在空虚中站着,像散开的孤岛。不久
秘密的团体在角落里聚集。他们唠叨出一些消息。
椅子转过身,背对着房门。影子们
为躲避冷风而偏向一边。在夜晚,
当你关掉开关,从外面的走廊上,你听见
一些秘密的外来势力的代理人拖曳着、
碰撞着镀锡的橡胶鞋;然后,吱吱作响的声音
出现在墙壁的接缝处,因为,当空间膨胀时,
房间变窄了,在客厅的镜子后面,
那水银脱落成小片的银叶,把黑色的斑点
或小洞,留在那些永远不再回来的面孔后面。


离开我们的那些人,可能会留连一会儿,
在那里,更远的地方,在道路的转弯处,靠近高高的
电塔(或许与电塔的高度相比,
显得很小——他们的消失似乎显得并不重要)——
他们停住,凝望着房屋,想把它的映像保留得更长一点点,
为了让连贯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崩溃——到哪里去寻找
修补和粉刷记忆的时间和方法呢?——寂静在墙的外面
和内面组装它自己;如果某人想要说话,
他立即把他的手按在他的嘴唇上,希望听到
巨大的玻璃瓶抽去塞子的声音——
类似他的手按在嘴唇上,仿佛想隐瞒一个呵欠。



■ 午夜

一个巨大的布满星星的夜晚显露出它赤裸的爪子,
外来的脚步声盗走了你的睡眠,
这把房间劈成了两半的、爬到天花板上的阴影是什么呢?

众多的脚步,一辆摩托,引擎发动的轰鸣声——
灯笼在窗户玻璃上,
蟑螂在战士的鞋子和头盔里。

此刻,月亮的怜悯有什么用处呢?
一些人藏在夜晚的肢体里,
一些人爬进了棺材和旅途,
一些人拿着出纳的钥匙并交出了他们的土地,
而忘记了我们的狗对着月亮再次吠叫起来,
惊醒了远处瞭望塔中的哨所,
第一声爆炸摧毁了桥梁,
然后,房门吱吱作响,骑兵们站在拐角处,
街灯脸朝下仆倒,并可听见火车的汽笛声
在所有五条道路被刺刀封锁的时候。

雅典,1941年10月



■ 不信任的泛化

一股强大的风正在猛吹。那纵深的、
黑暗的柏树,前后地摇摆。而雕像没有摇摆。
石块静止地微笑。“这静止
是艺术的秘密,”他说。他以许多
装饰性的元素误导我们——雕像,柏树,
以及那伪装的微笑。
于是,他戴上他磨损了的、
棕皮手套,带着昭然若揭的意图
不去触及那些世俗的词汇,也不想让它们触及他。



■ 最后的清白

他穿上鞋子,戴上手套和帽子。
内衣和外套——一件也没有。他走出房门来到街上。
水管工人,卖煤人,屠夫,警察,
尾巴切掉了的老狗,两面旗子,
那墙壁上的巨大的红色女人。走近她,
他用另外那只手脱下他右手上的手套,
他检查了那失去多年的祖传的指环,
同时看见自己赤裸在那红色女人的
凝视下。他一丝不挂。
然后他把两只鞋子也脱掉了,把他的手套
放在一只鞋子上,他的帽子放在另一只鞋子上。因而,孤零零地,
在一种最后的清白里微笑,他把两只赤裸的手
伸进了手铐。

1972年9月28日,雅典



■ 肉体的文字

1
性爱的睡眠,在一场性爱之后。汗湿的床单
从床铺拖曳到地板上。在我的睡眠里,我听见
那强悍的河流,回荡着一种留连的节奏。那巨大的树干
随之滚动。在它的枝桠上,一千只鸟儿
静静地坐着,随着一首绵长的水和叶子之歌
漂流航行,被星星打断。我把手轻轻地
伸到你的脖子下面,生怕
惊散你睡眠中的声声鸟鸣。明天十点,
当你打开百叶窗帘,阳光直扑房间,
你下嘴唇上的咬痕在镜子里将会更加清晰可见
而房间将变成一种明亮的红色,一切都被
金色的绒毛和遥远的未完成的诗歌点染过。

2
你从市场上回来,大笑着,载着
面包、水果,和大把大把的鲜花。我看见,
风的手指轻抚过你的头发。我曾经告诉过你:
我不爱风。你要这么多的鲜花干什么呢?
它们中的哪些被种花人抛弃过呢?或许,你的形象
已经留在他的镜子里,用你下颚边
一个蓝色的斑点照亮了小路。我不爱花。在你的乳房上
开着一朵和整个白昼一样巨大的花。那么,请背对着我;
我想要单独地、亲自察看你膝盖的斜坡,在我吸烟时
直到夜晚秘密地降临,一颗地下的月亮,被磁化,
稳稳地立在我们床铺的上方,
一轮星期六的夜月伴着一把小提琴、一根单簧管和一把扬琴。



■ 血

随后,一块血迹出现在沥青里;
血迹长大,弥散,吞没
庭院、椅子、水井、木桶;
只留下一根一米长的绳子——就剩那么多。
广场上教堂的钟变红了;
邮局也是。血迹散开,
吞没了房屋、电线杆、太阳
和我们——它把我们隐藏在它的红色里。
只有当我们认识到它的尺寸,我们才再次感到
美丽,简单,回到所处的位置,并得到解脱。

1969年5月17日



■ 征服者

他犹豫着打开他黑色的房间
想再一次试验他的脚步在白昼的、纯白的
石板路上,会弄出怎样的声音。

所有的人正在等待他从那扇阳光的门里走出来。

他戴着一副光的金牙
并试着用心记住几片绿色的叶子
却感到他的嘴巴看起来甚至更加空虚
因而他不说也不笑。

其他的人继续听着他们的欢呼声。
他们从未注意到他一直保持沉默。
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并追赶着
那条一直跟着他的、最后的、忠实的狗。

男人们在阳光下把他举在他们的肩上。
从而,高高地举过了他们的头,
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正在哭。

1941年7月,雅典



■ 战败之后

后来,雅典人在阿戈斯波达米彻底被毁之后,再后来,
在我们被最终战败之后,我们自由的讨论停止了,伯利克利的光荣也跟着停止,
艺术的繁荣、运动场、我们的哲学家的会饮全都消失。现在
只有集市上阴沉沉的静默和隐忧,以及三十位僭主的恣意妄为。
一切事情(尤其是我们自己大部分的事情)都缺席发生,没有
任何上诉、辩护、防卫的可能性,
更不用说任何形式上的抗议了。我们的纸和书被焚毁,
我们国家的荣誉成了垃圾。即使允许我们
请一位老朋友来作证,他也会拒绝,害怕像我们一样
卷入那同样的厄运——当然了,他肯定是对的。因此
呆在这儿会更好些——我们甚至会获得一种与自然新鲜的接触,
从带刺的铁丝网后面望着一小片海、一些岩石、海草
或者夕光中深沉、紫红、游移的几片云。并且
或许有一天会走来一位新的客蒙①,秘密地为同一只鹰
所指引,挖掘并寻找我们枪头上的矛尖,
它生锈了,也几乎烂穿了,他会列着队,隆重地
带着它,又悲哀又得意,伴着音乐和花环,前往雅典。

注:①客蒙(Kimon),出身于雅典Lakiadai区,曾任雅典将军。



■ 智慧

山是什么,然后空气是什么,然后一颗星是什么;
那个说“谢谢你”的他——轻轻地说,以便
没有第二个也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它,因为他们非常愤怒;
他们正把他们的鞋子、花罐、唱片、
玻璃杯和餐巾纸扔向窗外
以致我们或许也变得愤怒了,我们或许会朝他们喊“不要扔了!”
从而给他们已经干过的事情提供一个借口。
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铁床,
我们能听见那位老人的咳嗽;在他的毯子上
他放了一只小小的青蛙,到这时已有几天几夜了,
他平静地、不吃不喝地、狂喜地凝视着,并研究
那青蛙腾跃的软机制,
随后他停止了咳嗽。我们听见他跳上了床铺。
第三天,我们把他完完全全地填入石膏,
只展露出他那咧嘴的、无牙的微笑。

雅典,1972年10月2日



■ 中心的创造

他们把他锁在一个圆圈里。他仍然坚持
思考和观察。他在圆圈里,
紧挨着圆形监狱的院墙,不停地
踱步。他不说话。在晚上,
他仍在转圈,他的头弯下来。或许他在沉思;
或许他认识到每一个圆圈有一个中心
(要么所有的圆圈有同样的中心?)
总之,他会偶尔微笑,感觉到在他的背上,
正好在他们盖在那儿的巨大的数字上,
有着最大的秘密,栖息着那只最白的鸟儿。

1971年3月至10月



■ 初次的感官愉悦

骄傲的群山,卡利特罗蒙、奥埃托、奥蒂尔斯,
威严的礁石,葡萄园,麦田和橄榄丛;
他们曾在那里挖掘石块,海已撤回;
飘着被太阳灼烤的乳香树的浓烈气味,
和成块成块地滴落的树脂。一个巨大的夜
正在降临。那儿,海堤的旁边,尚未成年的
阿基里斯,当他系鞋带,当他抓住
他的脚踝时,感到了那种遥远的感官的愉悦。当他
凝视水中的倒影,有一阵
他的心思飘走了。然后
他前往铁匠铺,定制他的盾牌——
现在他知道了它的确切的形状,它的图案,它的大小。

1964年6月



■ 裸露的面孔

切开柠檬并让两滴柠檬汁落进杯子;
请看那里,刀子放在桌子上的鱼旁边——
鱼是红的,刀子是黑的。
一切随着刀子进入她们的牙齿中间或者袖子上方,延伸着滴入
她们的靴子或臀部。
这两个女人已经疯了,她们想吃人,
她们有着巨大而漆黑的指甲,她们梳理未清洗过的头发
高高地,高高地挽起像座塔,从那里五个男孩
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随后他们走下楼梯,
从井里打上来水,冲洗身子,张开他们的大腿,
掷进松果,掷进石头。而我们
点着头,说着一个又一个的“是”——我们俯视
一只蚂蚁,一只蚱蜢,或者在胜利女神的上面——
松树上的毛虫漫步在她的翅膀上。
神圣的缺失——有人说——是终极性的,这种最糟糕的认识;
它确实是某种认识,迄今仍被称之为神圣。



■ 正午

一匹白色的马被一根柏木的蓝色的阴影剖成了两半。
某人远远地呼叫。(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正在呼叫——我不知道,生活像肚子上的拳头一样是强有力的。
一个牙齿间叼着一把金刀的裸体男子走过去了。
在公牛角的背后,一团火,像一丛蔷薇,冒着烟。

1958年8月至9月



■ 不可避免地

沿着后面的那条街,在另外的一边,在铁楼梯上,
那儿,破碎的花盆,破碎的陶罐,
那儿,死去的狗,虫子,绿色的苍蝇,
那儿,铁匠撒尿的地方,屠夫,车床工——
孩子们害怕夜晚;星星们大声地喊叫,
它们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喊叫,仿佛每一个人都走了——
不会对我再次说起雕像——他说——我不能忍受它,我对你说;
不再抱歉——走下那间巨大的地下室
纤瘦的女人用长长的双手从陶罐上刮下烟灰,
涂在她们的双眼、她们的牙齿、厨房的门和陶罐上,
并想象用这种方法她们变得无形或至少辨认不出,
当走廊里的镜子,骨质的,预先朝着她们
当她们秘密地走进或离开,抱着墙,
并在黄色的草地中央被聚光灯刺穿之时。



■ 敲击声

水、盐和阳光渐渐地毁坏着房屋。
总有一天,人与窗子曾经伫立过的地方,只剩下湿透了的石头
和一尊正面朝地的雕像。房门,孤零零地,
航行在海上,僵直、生疏而又笨拙。有时朝着落日,
你能看见它们在水上闪烁,扁平的,永远地关闭着。渔夫
不会在意它们。从早些时候起,他们便坐在房间的油灯前
听见鱼儿正滑过他们身体的裂隙,
听见大海正用无数双手(全然未知的)撞击他们,
然后他们连同缠绕在他们头发里的贝壳一起睡去。
突然他们听见了房门的敲击声,惊醒过来。

萨摩斯岛,1962



■ 过程

日复一日,他卸下他自己。首先他剥下他的衣服,
稍后是他的内衣裤,再后来是他的皮肤,
终于轮到他的肌肉和骨头,直到最后
只保留住这简朴的、温暖的、清澈的本质
它不可辨识,且没有他赖以建造
小小的陶罐、诗歌和男人的双手。
而他最可能是这些事物之中的一种。



■ 诗人的空间

黑色的被雕刻过的桌子,两个银烛台,
他的红色的烟斗。他坐着,陷进他的扶手椅里,几乎看不出来了,
并总是背对着窗子。在他巨大而审慎的
眼镜后面,他细细地打量他正在与之交谈的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那年轻人位于光亮处,而他仍然藏在他的文字、
历史和他自己创造的人物之后,远远地
而又不被伤害地,
以戴在他手指上的蓝宝石
那细腻的反光来诱捕其他人的注意力,并彻底地准备好了,
尽情地品味那些愚蠢的年轻人的表情,这时
他们正钦佩地用他们的舌头打湿嘴唇。而他
那狡猾的、贪婪的、肉欲的、巨大的天真,
连同他整个的肉体摇摆于是与不是、欲望与悔改之间,
像上帝手中的一架天平,
从他背后的窗子上发出的光
在他的头顶上加冕了一顶宽恕而圣洁的王冠。
“如果诗歌不能赦免我们”——他对自己低语道——
“那我们就不要希求从任何别的地方获得怜悯。”



■ 陶匠

一天,他造完了大水罐,花瓶,陶锅。一些陶土
剩了下来。他造了一个女人。她的乳房
硕大而坚挺。他有些恍惚。回家晚了。
他的妻子埋怨他。他没有回答。下一天
他留下更多的陶土,接下来的一天他留得更多。
他没有回家。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他目光熊熊。半裸着。只在腰上系了一根红腰带。
他整个晚上躺在陶女的旁边。拂晓时分
你听见他在作坊的篱笆后歌唱。
他解下了他的红腰带。他光着身子。一丝不挂。
围绕着他的是
空的大水罐,空的陶锅,空的花瓶
和那个美丽的、盲目的、聋哑的、双乳被咬过的女人。



■ 克律索忒弥斯

你想要我开灯吗?天色似乎已经变得很暗了。
我们一直在房间里点着老式的油灯——
你知道,我们习惯了它们,依恋着它们,即使
我欣喜于新东西——它们允许我观看,
在所有这些改变中,我们将其称为永恒的元素。
我非常乐于帽子、衣服、雨伞、
小车,大提琴、烹饪、
监狱、飞船的改进——呵,我的上帝啊,
那杰出的、那无情的改变是没有改变——
以及没有一个人下决心要改变。

——摘自《证词》(英译者:Peter Green,Beverly Bardsley)



■ 梵蒂冈博物馆

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说不清什么原因,他们反正
在人类的脸、人类的身体、指甲和脚趾甲、叶子和星星、
乳头、梦境、嘴唇、那红的、那蓝的上面,抓住了宏大的天堂:
那切实的,那难以捉摸的。或许,在他们两个指头的
触摸下,世界仍在出生。两指之间的缝隙
仍在精确地测量着地球的引力和周期。

我不能拿捏它,他说,
如此美丽而又满含罪孽的圣洁。我需要从白色的阳台
和连续不断的十五支香烟里走出来,从高处,赞美
罗马的众神,并往下瞥视那停在博物馆门前的、从上面走下来
成群的游客的公交车,用两根手指把裤口袋里一包盗来的牙签猛然折成
两半,犹如我正在折断那木质的十字架,它耸立在如此多的人
一直至关重要的愿望里。

罗马,1978年9月18日



■ 连同我们的食物一起准备

那食物是给死者的。在我们用餐的时候
他们从桌子上的大水罐里
舀走了蜜和油
并将其带往不知道的
墓地。我们分不清
哪是酒罐哪是骨灰盒。我们不知道
哪些食物是我们的,哪些属于
死者。

——选自《菲罗克忒忒斯》



■ 死后的阿基里斯①

他非常累——不再关心荣誉了吗?够是够了。
他已经知道了敌人和朋友——传说中的朋友:在所有钦佩
和爱的背后,他们藏起了他们的私心,他们的自我怀疑的梦,这些狡猾的天真。
此刻,在这小小的白岛②上,终于孤独、平和,
没有了自负,没有了责任或紧紧的铠甲,特别是没有了那种豪侠式的卑劣的
虚伪,他持续不断地品尝着夜晚的咸涩、星星、沉默,和那种
温和、绵延——而又普遍无益的情感,他唯一的同伴是一些野山羊。
可这里,甚至是死后,他仍被一些新的爱慕者所追逐——这些人,是他记忆的
篡夺者:他们以他的名义建起祭坛与雕像,敬仰,而后离开。
让海鸥孤单地与他呆在一起;现在它们每天清晨飞落到海岸,弄湿它们的
翅膀,又很快飞回,用轻轻的舞蹈去擦洗他寺院的地板。以这种
方式,一种诗意般的想法盘旋在空气里(或许这是他唯一的辩护)
同时一缕对所有的人和物所流露的屈尊似的微笑掠过他的唇边,当他再次
等待一个新的朝圣者到来的时刻(他知道,他是多么喜欢那种时刻呵)。

①Achilles,[希神]阿基里斯
②Leuce,(希腊语"白色"的)岛,现名斯内克岛,属俄罗斯所有。



■ 在一座古代神庙的废墟里

博物馆的守卫正在羊圈前抽烟。
绵羊正在坚硬的废墟间吃草。
远远的低凹处妇女们正在河里浣洗。
你能听到铁匠铺里锤子的敲击声。
牧羊人吹着口哨。绵羊朝他跑去犹如那坚硬的废墟正在飞驰。
水黏稠的颈部在夹竹桃后面闪烁着凉意。一个女人
把她浣洗着的衣裳摊开在灌木和雕塑上——
她又把他男人的内衣裤搭在她的双肩上。
年复一年,重复这相异、宁静而又黓默的亲呢。走下
海滨,渔夫们头顶着盛满了鱼儿的篓子经过,
仿佛他们正扛着长而窄的光束:
金色的、玫瑰色的、和紫色的——如同那队列,披着长长的
挂满了刺绣的女神面纱,在另外的日子里我们可以割下来
当作窗帘和桌布,安放在我们空空的房间里。



■ 被忘却的温柔

祖母是个好妇人,她安安静静。
除了眼睛旁边有许多细细的皱纹像那些仔细地
镶过花边的茶垫。她还有一颗明亮的心像一个灌满棉花的小袋。
祖母走了。她或许在这夜晚巨大的壁炉边纺她的棉花去了。
可祖母从屋里出来,走在雨里,甚至还没有带上
她的羊毛围巾,那怎么可能呢?
那小女仆在走廊里的一把椅子上痛哭。
明亮的雨丝也在爱米哥米纳教堂的台阶上哭泣。
而那最小的孙女没有哭,她看着那全都在哭的雨丝、
台阶、椅子和小女仆是多么的漂亮呵
高过那小小的祖母,此刻她正在纺着那看不见的羊毛。



■ 我的孩子是从哪里飞走的呢?

孩子啊,你是我的血和肉。我骨头里的骨髄,我的心中之心,
我细小的庭院里的麻雀,我的孤独之花。
我的孩子是从哪里飞走的呢?他去了哪里?他又把我留在哪里呢?
此刻鸟巢是空的,喷泉里没有一滴水。
是什么曾让你亲切的眼睛闭起而看不见我的眼泪呢?
你是如何僵立在路途上而对我痛苦的字句默然无声的呢?



■ 收场白

请珍惜我的记忆——他说。我没有水
没有面包,走过无数的路,翻过山岩,穿过荆棘
为你取来了水、面包和玫瑰。
我总是忠于美。带着优雅的想法我耗尽了
我全部的命运。我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我很穷。带着一点点从田野里
弄来的百合,我照亮了我们最为荒芜的夜晚。请珍惜我的记忆。
并请原谅我最后的悲伤:
我想——再一次想——用纤巧的弯月
去收割成熟的作物。站在这门前,凝望着而去
用我的门牙嚼着麦子
羡慕并祝福我留在这身后的世界,
也羡慕那个在落日的金雨中
爬上山岗的那人。他左边的衣袖上有一块紫色的
方形的补疤,轻易看不见。正是这补疤,胜过所有的一切,
我想展示给你。
或许,胜过所有的一切,仅凭这一点
就值得记住我。



■ 珀涅罗珀①的绝望

她并不是没有在炉边的火光中认出他来;也不是
没有认出那乞丐的破布,那伪装;不可能的:他有清楚的标志——
结痂的膝盖,强健的身子,目光中的机警。受惊了,
倚着墙壁,他试图寻找一些借口,
拖延着,为避免回答
他为何背叛。二十年白白地浪费就是为了他吗?
二十年的梦想与期待,就是为了这个白色的胡须
浸泡在血水里的、不幸的人吗?他无言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她迟钝地瞪视着地板上那被杀死的求婚者,仿佛看着
她自己的被窒息的欲望。随后她说,“欢迎,”
并留意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陌生。角落里她的织机
以细格子状的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那些鸟,迎着那令人惊异的
红色岁月里的绿色薄膜穿梭交织,突然
在这个归家的夜晚变成了黑色和灰色,
飞旋在她最终忍耐的、未曾打碎的天空里。

①Penelope:[希神]珀涅罗珀,Odysseus的忠实妻子,丈夫远征20年,期间她拒绝了无数求婚者。



■ 希腊场景

他下马,把马系在一棵巨大的桑树下,撒了一泡尿。
马打量着他。他拍打它的脖子。
呃,小崽子,他说。
太阳在柳树间大声地叫唤。
蝉儿正变得茁壮。
无花果树的阴影轰鸣般摔向石块。
一张巨大的帆在梧桐树叶上鼓翼而飞。
马抽搐着它的耳朵,有时是这只,
有时是那只,而在下方
两个年轻的船夫正沿途滚动着那巨大的铁桶。



■ 棱镜

那些日子他们动辄就当着其他人的面流泪,
不光有嘴上无毛的男孩还有成年的男人。像那次
大海难的船员,在费阿刻斯人的土地上倾听那吟游诗人,
用他的手撩起深红色的斗篷,
遮住英俊的脸并开始哭泣。可是,请注意:
这非常恰当的、雄性化的姿势,头
适当地弯曲于由肘部构成的三角下,并低于
那红色的织物——他确实藏起了他的感情
或者确实以那种方式强化了它,也可能闻到了那斗篷
它由那间屋子的女儿用手才洗过不久,
她此刻正笔直地倚在门柱上,
那有着三柱火焰的油灯旁,她腮帮绯红,
目光迷离。而那斗篷肯定喷吐着盐、
桃金娘树的香气,以及阳光透过三叶草漏下的光斑。



■ 几乎完全 

你知道,死亡不存在,他对她说。
我知道,是的,既然我死了,她答道。
你的两件衬衣烫过了,在抽屉里。
我现在想念的唯一的事情是一小朵玫瑰花。



■ 因为

因为公共汽车停在栏杆的前面
因为洋娃娃在亮着灯的橱窗中招手
因为少女骑着单车留连于杂货店的门外
因为木匠打破了大啤酒馆的玻璃门
因为孩子拿着偷来的铅笔孤单地呆在电梯间
因为狗遗弃在海边的别墅里
因为生锈的擦菜板已经被荨麻所覆盖
因为天空鲑鱼一样的苍白
因为山岗上的那匹马比那颗星星更孤独
因为这些和那些全都被猎获
因为这一点,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向你扯了谎。



■ 我们的国家

我们爬上山岗眺望国土:
稀少而贫瘠的田野、石块和橄榄树。
葡萄园面朝大海。在犁铧的旁边
蛰伏着一小团火。我们让老人的衣裳破烂成倚着
劣质煤堆的褴褛老人的衣裳。而我们的日子
正通往一小块面包和巨大的日照。
白杨树下一顶草帽闪过。
公鸡在篱笆。母牛在黄土。
我们又是如何努力地用石块砌成的双手
去梳理房舍和生活?横梁之上
年复一年,仍是复活节的烛泪,
细小的十字架通过复苏归来的死者
显现在那里。这土地多可爱,充满
忍耐与尊严。每晚,雕像们从枯井中
升起,审慎地爬上树枝。



■ 第三个

他们中的三个人坐在窗边看海。
一个谈着海,一个听着。第三个
既不谈也不听;他沉浸在海的深处;他漂流着。
在玻璃窗格的后面,在纤薄而苍白的蓝色中
他的移动缓慢,清晰。他正在探查一艘沉船。
他敲响废钟去察看,突然
精美的水泡带着轻柔的声音往上升,
“他淹死了吗?”一个问;另一个回答:“他淹死了。”
那第三个从海底无助地望着他们,那眼神
就像望着淹死的人。



译后记
 | 韦白
 
我一直把扬尼斯`里索斯作为我写作的标杆,他选择的立场也是我认为最为恰当的立场。他的诗歌一点也不卖弄,朴素得几近于木讷,但仔细一读,又发现平易中隐含着极为犀利的东西,一种沉积于生活深处的、最为核心的苦痛。他的音调始终在低音区,有点像自言自语,类似呢喃和梦呓,但却有着巨大的场域,盘旋在高处,扫过脏乱的街区、弱至无言的人群,乃至整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尘世。他的语言仿佛是用胆汁泡制而成,然后经过反复的风干,看起来似乎脱离了苦水,但在咀嚼之后,那种苦才真正令人铭心刻骨。
 
这要追索他的整个一生,可以说,他的一生是一场无止境的苦难。他的父亲原是一位地主,1924年希腊军队被土耳其击败时,他父亲丧失了一切财产,又因他妻子和另一位儿子死于肺结核而发疯。1924年,里索斯来到雅典,靠抄写法律文件和做一些仆役性的工作而艰难度日。二年后,他也像他死去的兄弟一样得了肺结核,从此在疗养院度过了五年。后来,他因参加民族解放阵线而被捕,在集中营过了四年。1952年释放后,回到了雅典,又因加入左翼民族联盟党而遭到政治迫害和逮捕,并被放逐到萨摩斯岛,直到1970年。
 
可以说,他的一生除了得病,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拘捕、流放,这也就很容易理解他的诗中,痛苦是如何的清晰、具体而深广了。光有痛苦,并不必然就能成就诗歌。我们见过太多的、大嚎大叫式的抒写痛苦的诗歌,也见证过靠卖弄与众不同的经历而洋洋自得的诗歌。应该说,对痛苦的体验本身就可能成为诗歌最核心的部分,但体验本身并不等同于诗歌。每一个成功的作家抒写痛苦的经历时,必有他成功的方式。我认为里索斯描写痛苦的方式是一种劫后余生式的回味,这种回味常常把经历过的现实与精神在极度折磨之后出现的梦魇搅和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是经历的活生生的现实,哪是他的幻觉分泌出来的梦魇。这在写作手法上,常被称为超现实主义
 
同样是以超现实主义取胜的查尔斯西米克 (Charles Simic)曾说过,超现实主义对于他而言,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只是忠实地记录了现实。我想,这句话对于里索斯而言,同样是合适的,他那苦难的一生,整个就是一出超现实的悲剧,所有超现实的意象是自然而然地流入他的生活和写作中的,并非是刻意构想出来的。或者说,是毕生的苦难自然而然地打通了他抒写苦难时的任督二脉,使他在表现内心世界与客观世界的复杂关系时,表现得既和谐又有深度。那些看似巧合实是安排,说是安排又实是巧合的描述,是他的写作完全超越了主观客观认知抒情现实想象之间的对立,从而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和谐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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