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主义的盛大阴影 | 叶芝

文摘   2024-11-24 18:57   北京  






象征主义的盛大阴影·叶芝
昨非/著


叶芝(W. B. Yeats,1865—1939)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也是象征主义诗歌的集大成者。他给自己设定了两种身份,其一,他是一个爱尔兰人,其二,他是一名艺术家,由此促成了他的人生轨迹与写作大业。

叶芝出生于都柏林近郊,父亲为画家,爱尔兰人;母亲出身富庶,有英格兰血统。叶芝的父母属于政治与文化上占优势、人口占少数的新教族裔,而非人口占多数的天主教徒。1885年叶芝遇到被囚禁二十年刚获释放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约翰·欧莱瑞(John O'Leary,1817–1907),便义无反顾地决定投身爱尔兰事业。叶芝曾说:“刚开始写作时,我在阅读的书籍中到处寻找题材,发现自己最喜欢希腊的阿卡迪亚,[1] 以及浪漫的印度。但不久后意识到,我的诗歌只能取材于自己的故乡,并且想坚持这个信念直到最后。”  [2] 

第二年,叶芝随家人返回伦敦居住,遇到了热衷于爱尔兰民族运动的毛特·岗 (Maud Gonne, 1866–1953),从此陷入爱河,苦求而不得,三十年痴心不改。从这一点来看,叶芝多舛的命运,也遭遇了文学史上的传奇式诅咒:彼特拉克苦恋罗拉三十年,但丁苦恋比阿特丽彩三十年,两人都将三十年的相思,转化为诗歌的珠玉;还有德国的诺瓦利斯,在痛失索菲之后,在其墓前彻夜悲悼,进而认定:诗人或可成为圣徒,痛苦或为唯一的途径。而这,也巧合了苏珊·桑塔格有关爱欲的观点。

桑塔格在《作为典型受难者的艺术家》一文中,分析了意大利小说家切萨雷·帕韦塞(Cesare Pavese,1908–1950)。此人爱而不得,于英年自戕,身后留下的日记让她感慨万千:“爱,以及爱欲的满足,是一项绝望的事业。”[3]  “爱,本是一种虚妄;不是说爱容易犯错,而是爱在本质上就是一种错误。”[4] “在西方社会,爱的崇拜,是受难崇拜的一种形式——受难,乃是严肃性的最高体现(以十字架为典范)。”[5]  诚然,在基督教犹太教两千年的历史中,受难被视为一种精神追求。这一点在现代社会尤甚,因为爱成了孤独自我的又一次舞蹈。如果说艺术是对现实的模仿与理想呈现,对于现代作家来说,爱作为自我的体验与呈现,错误地变成了恋爱对象之价值的体验与呈现。爱涉及双方,不像艺术品那样只需一方努力即可完成,所以爱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这种失败又是必需的,也即孤独的自我不会停止受难。生活饱含苦难,而爱的欢愉或可抵御痛苦。[6]  艺术品的完成过程,也即艺术家的受难过程。

a costume designed by

Mariano Fortuny (1838–1874)


叶芝认定自己就是一位艺术家,难免被批评为精英分子,[7]  但奥登对叶芝的立场给予高度评价。他在《以叶芝为例》一文中,指出叶芝坦然接受现代的必然性,即必须孤独地、有意识地 “选择原则和预想,以此来理解自己的经历。” [8]  如果说在纷繁的现代世界里,选择成为艺术家本来就充满危险,叶芝选择爱尔兰的事业,由此获取了双倍的痛苦。在献给毛特·岗的诗作《当你老了》中,叶芝承认自己钟情的是她“朝圣者的灵魂”。在岗的鼓励下,叶芝进一步介入爱尔兰的文化建设,不仅在诗歌创作中关乎爱尔兰传统,还进行了不少戏剧创作,《凯瑟琳伯爵夫人》《凯瑟琳·尼·霍利罕》两部戏剧,似是以毛特·岗为原型创作;1904年叶芝与同人在都柏林成立阿比剧院,担任主理人长达二十多年,旨在推动爱尔兰本土文化的复兴。

可当叶芝获知毛特·岗将与约翰·麦克布赖德(John MacBride,1865-1916) 成婚时,犹如五雷轰顶,《寒冷的天穹》一诗似是当时的写照:

突然,我看到寒冷的天穹,乌鸦的愉悦

使它如燃烧的冰块,却比冰块更冷。

想象与心灵被一路驱赶

如此狂乱,以至于此时彼时的所有思绪

全部消散,只留下记忆,与青春的热血、

与很久之前被阻挠的爱情格格不入。

我责怪着理智与情感之外的一切原因,

直至我哭泣着,颤抖着,跌跌撞撞,

被光线击穿。啊,当灵魂苏醒,

死亡之榻的混乱也已结束,它是否

如书中所言,被赤裸裸地抛在大路上,

并因苍穹的不公受到惩罚?


1903年毛特·岗与麦克布赖德成婚。几年后两人情缘殆尽,已是分居。麦克布赖德因参与1916年复活节起义,与其他十五人一起,在起义失败后被处死。叶芝的诗作《1916年复活节》,表达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内心感受:他认识的这些人,看似普普通通,要么是点头之交,要么如麦克布赖德,曾是爱的敌手,或是茶余的谈资,忽然一夜之间,他们成了民族英雄,或道成肉身的烈士;暴力革命,以及抑制革命的暴力,改变了一切,无论是个人生活,还是历史进程——这次起义终使爱尔兰于1921年独立,次年叶芝迁居都柏林,再次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在新政府议会中担任公职。诗中有一节描写,似乎涉及麦克布赖德:
   
   ......

还有一个人,曾在我的梦中光临,

一个醉鬼,爱慕虚荣的愚人。

他曾令我心爱的人

蒙受最深的伤害。

可现在我要为他歌唱;

他,不再扮演

喜剧的角色;

他,也经历了改变,

完全的转变:

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


叶芝在此诗的最后,一一陈列姓名,其中有麦克布赖德,也有为爱尔兰文艺复兴做出贡献的诗人托马斯·麦克唐纳(Thomas MacDonagh, 1878–1916)。“可怕的美已经诞生”这一句,除了暗指暴力美学,也意外地呼应了里尔克的天使意象——“每一个天使都是恐惧的”“美的事物,无非是我们尚能承受的恐惧之开端。” 叶芝在给友人的信件中提及里尔克的哀歌,说它拓宽了自己对诗歌的理解,尤其在表达爱与死的主题方面。“我读过《杜伊诺哀歌》……它们深深打动了我;表达了我曾感受过的、但未敢用言语表达的东西。”[9]  叶芝又说:“我一直欣赏里尔克,尽管不能完全接受他的哲学。诗歌中表达的激情与众不同。” [10] 如果说里尔克的天使有着无尽的隐秘含义,叶芝所谓的“可怕的美”也是五味杂陈,包含了个人际遇与家国命运,可谓一言难尽。

Maud Gonne, 1866–1953


叶芝的创作取得丰硕成果,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庞大的玄学体系。叶芝对神秘主义有着浓厚的兴趣,并将其作为终生的追求。他参与了两个神秘主义团体。其一是神智学会(The Theosophical Society),1875年成立于纽约,后在都柏林设有分机构,旨在推动灵性启蒙和神秘智慧。该社团提倡跨越种族、信仰和国籍,将东方的印度教、佛教与西方的神秘学结合起来,认为灵魂以轮回的方式产生,并受到因果法则的支配;认为有一些更高级别的灵性存在,它们将引导人类进化。叶芝于1887年加入,到1890 年代早期才逐渐淡出。

另一个团体是金色黎明教团(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1888 年在伦敦成立。这个秘密组织致力于研究赫耳墨斯神智学,包括魔法、炼金术、占星术、犹太神秘哲学等实践,以求进入更高的意识状态来发展灵性,在当时颇具影响力,吸引了包括叶芝、克劳利(Aleister Crowley,1875—1947)和马琛(Arthur Machen,1863—1947)等在内的著名人物。叶芝于1890年加入,后来成为核心人物,即便在该组织内部出现分裂的情况下,依然积极参与各项活动,在团时间约三十二年。

神智学会与金色黎明教团,对叶芝的世界观和诗歌写作产生了深刻影响。神智学会激发了他对轮回、灵性进化和普遍真理的兴趣,而金色黎明教团则为他提供诗歌中的象征语言和形式框架,引导叶芝深入探讨生命、死亡和神圣本质等形而上学问题。

1925年,叶芝的论著《异象》(A Vision) 出版,叶芝将其视为一本哲学著作。1937年该书推出修订版。书中观点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叶芝的身体力行,比如1917年在新婚之夜,他与妻子还进行了自动写作,一说是新婚四日后。两人共作了约400次自动写作,制造了长达4000页的文字。对于这些文字,叶芝进行了详尽的研究。《异象》一书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

首先是螺旋结构理论。叶芝认为人类及其历史结构类似于双螺旋(gyre),体现为相互对立、相互依赖的两个事物的运动。叶芝在书中说:“万物皆受制于对立法则。创造与毁灭,生与死,光明与黑暗——一切都通过螺旋交织,不断旋转。”历史的周期大致可以预测,在创造和谐期、混沌分裂期这两个范畴之间交替出现。每个文明时代,都是从客观期(秩序、统一、权威等),转变到主观期(混乱、分裂、个人主义等),然后从主观期再到客观期,循环往复。他说:“一个时代的终结,总是揭示出下一个时代的特性,这个终结由一条螺旋达到最大扩张、另一条达到最大收缩的位置来显示。” 古典时代到基督教文明的过渡、文艺复兴到现代性的转变,似乎都符合这种螺旋规律。他认为2000年为一个周期;每隔1000年的半周期时段,似乎总有重大事件发生,比如公元前500年的古希腊文明,公元500年的拜占庭文明,公元1500年的意大利文艺复兴。


其次是月相作用理论。叶芝设计了二十八种月相,每种月相对应一种心理或精神状态。他认为每个人的命运与性情都受到月相周期的影响,月相可以指引人的情感与思想发展。 叶芝还将月相理论扩展到了人类文明的周期性发展。新月为第一相,象征纯粹的客观性和初生的潜能;新月对应一个文明的诞生期,伴随着外在秩序与物质扩张,此时的精神和文化体系处于萌芽状态。满月为第十五相,代表完全的主观性和内在的实现;满月对应文明的高峰期,此时的文明极富艺术创造力、精神性和哲学深度,但缺乏统一的秩序。老月为第二十八相,即将进入循环的结束,象征着内在的智慧和解脱;老月对应文明的衰退期,此时的文明逐渐回归客观性,精神活动减少,物质主义重占主导地位,预示着一个新的周期即将到来。叶芝认为在他的时代,现代文明正处于一个客观周期的衰退期,接近于一个大周期的结束,这一结束将带来新的精神觉醒,并开始新的文明循环。

除此之外,柏拉图关于完美形式的学说,也滋养着叶芝对理想世界的追求。柏拉图认为,存在一个永恒的“完美形式”或“理念世界”(the world of forms/ideas),我们的感官世界(或称物质世界)是易变易朽的,而理念世界(或称精神世界)是永恒完美的。物质世界就像洞中墙上的影子,只是理念世界的投影;理念世界则是洞外的真实事物,是光明的源头。人类的灵魂源于理念世界,因而始终怀有对真善美的向往。通过理性和心灵的冥想,他们可以抵达理念世界。

叶芝也热衷于新柏拉图主义理论(neoplatonism)。该哲学体系由普罗提诺(Plotinus)于公元三世纪创立,基于柏拉图的思想,而后又有诸多发展,融合了神秘主义和宗教元素。新柏拉图主义的核心是“太一”(The One),或称至善,它是终极源头,是绝对的、无法被人类理智完全理解的。世界的存在是从“太一”自然流溢出来的,逐级递减。首先溢出的是心灵(Nous),或称理智,相当于柏拉图所谓的理念世界;接着是灵魂(psyche),联结着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再往下是物质世界,充满不完美的分裂性质。人类的灵魂必须通过思考和修炼,超越物质世界的束缚,才能与“太一”融合,这是一种超越感官的神秘体验。新柏拉图主义认为身体是暂时的、不完美的,而灵魂是永恒的,渴望返回它的神圣源头。

新柏拉图主义是柏拉图哲学的延续与发展,深刻影响了后世的诸多学说。比如奥古斯丁(St. Augustine, 354–430)的基督教神学,融合了新柏拉图主义的灵魂返归观念;经由阿拉伯哲学与经院哲学的传承,新柏拉图主义成为中世纪哲学的重要基石,比如但丁的《神曲》探索了灵魂的上升与回归;文艺复兴时期,柏拉图的学说和新柏拉图主义再次盛行。

The Annunciation by 

Dante Gabriel Rossetti, 1849–50


英国文艺圈的前拉斐尔派思潮,对叶芝也发挥了一定作用,尤其是他的早期创作。前拉斐尔派由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七位艺术家于1848年发起,提倡回归到拉斐尔(Raffaello Sanzio,1483—1520)之前的艺术风气,强调文学、神话、圣经的典故出处,注重大自然的原始事物,看重象征手法,倚重纯粹之美,以及超脱俗世的灵魂皈依,尤其是新柏拉图主义在中世纪、文艺复兴早期的表现形式。比如前拉斐尔派的主将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其绘画与诗歌就呈现出新柏拉图主义的审美倾向。

前拉斐尔派与新柏拉图主义,给维多利亚时期的文艺思想留下深刻印记,而这一切的肇始,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工业化、现代化带来的黑暗图景。现代化导致的晦暗与撕裂,促发了前拉斐尔派与新柏拉图主义的复兴,而它们又促进了浪漫主义的极大普及,以及象征主义的广泛传播,也催生了以王尔德(Oscar Wild, 1854-1900)为首的唯美主义运动,以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为首的工艺美术运动,以及新艺术运动(Art Noveau)。那鲜艳的色彩、细致的纹理,既有自然的气息,也有幽玄的意味。另有颓废主义运动,与唯美主义运动也有密切关联,比如奥布里·比尔兹利(Aubrey Beardsley, 1872-1898)为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所作的插图,虽然有点情色意味,在当时也被奉为风尚。

叶芝与前拉斐尔派的爱德华·伯内-琼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 互为友好。叶芝也尊崇唯美工艺运动的领军人物莫里斯。叶芝在自传体作品《面纱的颤动》(1922)和《我的生活故事》(1916)中,提及早年艺术哲学观的形成,其中就有莫里斯的巨大影响。

illustration by Aubrey Beardsley


叶芝诗歌创作的早期,为1880至1890 年代的二十年。这一时期的诗作具有浪漫主义特质,同时富有爱尔兰民谣与凯尔特神话的特征,突出抒情,主题多为理想之美和超越之想。代表作品有《奥辛的漂流》《芦苇间的风》以及《玫瑰集》(“茵梦岛”是其中的一首佳作)。

叶芝对神秘主义的兴趣,似乎与他身处的现实世界有些冲突。就他要承担的公共身份而言,他似乎更愿意靠近济慈那样接近生活的角色,而非布莱克或雪莱式的神秘人物。[11]  但后者还是战胜了前者。1890年叶芝与颓废派诗人莱昂内尔·约翰逊(Lionel Johnson ,1867–1902) 成立了“押韵诗人俱乐部”,诗人们经常一起探讨诗歌技艺,尤其是浓郁的象征主义手法,叶芝的诗集《芦苇间的风》(1899)可以看出这一特点。该社团强调的音韵与节奏,叶芝则终生秉持。他擅长于各式各样的诗歌格律,醉心于不断的探索。他经常吟诵诗稿,对他来说,诗歌的音乐性高于一切。[12] 

叶芝诗歌的中期,是1900至1910年代的二十年,以象征主义风格见长。叶芝对秘术的兴趣以及对神秘主义的热忱,有增无减。前者以占卜等仪式为媒介,试图触及神圣智慧;后者是与神圣旨意的直接交汇。叶芝的诗作在内容与形式上变得繁复,与爱尔兰独立运动的关联也使作品增添了政治色彩,他也将更多的精力投入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比如创作戏剧,经营剧院等。代表诗集为《七林之中》《绿盔与其他》。

但不久,叶芝似乎有意拉开与象征主义的距离。早在《诗歌的象征主义》(1903)一文中,叶芝就说:“我从未接受象征主义者的理论。我不确定诗歌与象征事物之间是否有关联。”在诗作《一件外套》(1913)中,叶芝说自己以前的诗歌,犹如一件外套“由古代神话编织而成 / 布满了刺绣”,在该诗的结尾,他宣称“应有更多冒险精神/ 赤裸行走”。象征主义发轫于波德莱尔《恶之花》在1857年的问世,到二十世纪初已是强弩之末。1924年叶芝在给友人的信件中,明确提到自己在当时的观点:“我不相信诗歌应该关乎‘神秘’和‘不可接近’的象征。我们必须说出一些更直接的东西。”  [13]  当代爱尔兰诗人希尼在《以叶芝为例?》一文中,指出叶芝总是在不断改变、不断推进诗艺:“他提醒你,如果你追求完美的作品,可能需要反复修改和不断努力;他让你不安地意识到,如果你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种类型的诗作,你必须抛弃这种方式,深入你经验的另一领域,直到你学会用一种新的声音去表达那个领域。”  [14]  叶芝总是不断修改诗作,哪怕在其出版之后。所以同一首诗作,可能会有不同的版本。 [15] 

叶芝创作的中期,作品多以爱尔兰民族主义为主题,反映出他对政治暴力的复杂情绪,个别作品比如《1916 年复活节起义》,风格似乎从象征主义转向现代主义,语言由隐秘的象征手法,转为较为直白的个人表达,诗中表达的历史立场与革命情绪也显得直观。


The ruins of Abbey street and Sackville street

in the aftermath of the Easter Rising


叶芝关注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比如生与死、物质与精神、历史与永恒。他认为历史作螺旋式循环,以此推动精神进步,这种哲思在中期诗作《第二次降临》(1919) 中得到充分体现:他预想着旧时代的末日,以及新时代的可怕降临。诗人犹如古老的祭司,他对未来做出预言,指出心的方向与神的意旨。

旋转,旋转,不断扩张的螺旋,

猎鹰听不见驯鹰者的呼唤;

万物崩塌,不再有中心的掌管,

无序的世界,一片松散。

血染的波涛席卷而来,

纯洁的仪式全被湮没。

最优秀的人缺乏信念,

最恶劣的人却充满激情。


显然,启示来临,

显然,第二次降临,

这是第二次莅临!话音刚落,

世界之灵的巨大身影

就在我的眼前显现:沙漠中

那狮身人面的身形,

空洞的眼睛,太阳一般无情,

正在缓缓奔走,上方是

愤怒的荒漠飞禽。

黑暗再次来临,但我知道

两千年的沉睡,磐石一般

将被一只摇篮搅醒,

终于,时辰到了。什么猛兽,

为了投生,正向着伯利恒迈进?



The Irish Civil War, 1922-1923‍‍


叶芝的晚期创作,从1920 年代直至 1930 年代,风格已转向现代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诸多帝国崩塌,世界发生重大变化;爱尔兰独立运动的血雨腥风,也拉近了叶芝与现实的距离。这一时期也是他终生哲学诉求的集中体现。对爱尔兰文学复兴的介入,使他逐渐转向更加个人化和神话化的象征体系,更多地与爱尔兰的神话和历史相关,而非传统象征主义所青睐的其他晦涩意象,特别在后期诗作中,比如《塔》(1928)和《旋梯》(1933)。

写于1928 年的组诗《塔》,显示了衰老与青春的冲突,以及物理世界与永恒世界的矛盾:身体的衰败甚是荒谬;思想与精神的丰盈,则令人神往。叶芝的许多诗作,会在结尾提问。这首组诗,却是在开头扣问:

   我该如何应对荒谬?

哦,心啊,忧愁的心——你这个丑角,

风烛残年拖住我

一如狗尾,无法挣脱?

......


同样作于1928年的《驶向拜占庭》,是叶芝后期作品中的巅峰之作,描绘了超越死亡的精神之旅。拜占庭作为一个隐喻,不再是一个历史城市,而是艺术与精神的永恒之乡。诗中并置了两种现象:身体走向腐朽,而艺术与精神趋于永恒。诗人想象着这个永恒之乡的辉煌,他变成了一只金鸟,站在金枝上歌吟:
   ......

哦,圣人们伫立在上帝的圣火中,

如金色的马赛克壁画。

从圣火里出来吧,转动的螺旋

请教导我的灵魂歌唱。

烧尽我的心吧,它备受欲望的折磨

被捆绑在垂死的肉身上,

不知自己为何物;请将我

放进这永垂不朽的艺术品中。


一旦超脱了自然,我将不再

从任何自然之物中取得身形,

除非由古希腊的金匠所制,

那锻金的,镀金的造型,

使昏睡的国王也能清醒。

或者,栖在一根金枝上歌吟,

唱给拜占庭的贵族淑女们,

那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情。


1930年,叶芝写下了续篇《拜占庭》。他想象一个神秘的场所,精神与物质互不分离,生与死的界限也已消弭,而灵魂超越了尘世的泥沼、混乱与无常:

未净化的白昼,景象褪去,

皇帝喝醉的士兵也昏昏睡去,

夜晚的回音消逝,大教堂的钟声之后

传来夜游者的歌吟。

星月沐浴的穹顶

蔑视着凡人,

一切的繁杂纷乱

那血脉里的狂怒与泥泞。


我面前的影像,是人或影,
影多于人,像多于影。
冥府里的纺锤,缠着裹尸布,
或许可以解开曲折的路径。
一张嘴没有气息,
没有气息的嘴也能疾呼。
我向超凡致敬,
我称之为生之死,或死之生。
......

叶芝的末期创作贯穿整个1930年代。此时的他已垂垂老矣,但仍对诗歌与哲学充满热忱:他所面对的旋转之物、轮回之势或循环之象,包括了生与死、历史与永恒的辩证统一。叶芝作于临终床榻上的《最后一首诗》,有他给自己撰写的墓志铭: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冷眼旁观

生与死,

骑士,策马而过!


叶芝的诗歌生涯漫长而辉煌,上承浪漫主义,中及象征主义,后至现代主义,充满了家国情怀和哲学玄思。 叶芝向现代派风格的转换,首先体现在诗歌形式上。从传统浪漫主义注重音律与抒情的特质,转变为现代派的诗歌形式:出现不规则的音韵与节奏,用词也变得简约克制,旨在构建一种结构紧凑的范式,以适应现代生活的要求。其次是在内容上,转向现代派关注的话题,诸如希望的幻灭、个人的痛苦,但仍保留了神秘主义色彩。他常用的象征,诸如螺旋、司芬克斯、玫瑰、天鹅、面具等,与现代派诗人那种私密、晦涩的隐喻相呼应,展现了现代人必须面对的复杂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由此,叶芝完成了从象征主义到现代主义的转身。1922年,艾略特的《荒原》横空出世,一时间万人空巷,一纸难求,但对于这样的现代主义,那破碎的意象,隐晦的典故,冰冷的语气,叶芝似乎并不看好;同样,庞德的现代主义,也不见得让他感到愉悦。他更倾心的是十七、尤其是十八世纪的义理范式。作为策马扬鞭的一介骑士,叶芝一心遥想着一个玄思的秘境,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奔向永恒的自由之乡。正如他在《旋梯》一诗中所言:

我的灵魂,让我召唤你来到古代的旋梯;

让你的心思聚集于陡峭的上升,

靠近破碎的、崩塌的城墙,

靠近无声的、星光熠熠的空气,

“靠近标志着隐秘极点的星子,

将飘忽不定的思想固定在

穷思至极的位置:

谁能在黑暗中辨认出灵魂?”

......


‍‍

注解:

1. 阿卡迪亚,位于今日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地区,首府为特里波利。在古希腊神话与古典文学作品中,它代表着理想的牧歌生活场景,比如质朴的乡村风光与牧羊人等。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集《牧歌》,即以阿卡迪亚为背景。

2. 《叶芝诗文选》(1908)。

3. 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2009),企鹅出版社,第46页。

4. 同上,第45页。

5. 同上,第47页。

6. 同上,第46-47页。

7. 见诗歌基金会网页。

8.  W. H.奥登《以叶芝为例》一文,见《肯扬评论》(1938)。

9. 叶芝1919年致多萝西·韦尔斯利(Dorothy Wellesley) 信件。

10. 叶芝1924年致多萝西·韦尔斯利(Dorothy Wellesley) 信件。

11. 见诗歌基金会网页。

12. A. Norman Jeffares《叶芝的诗歌创作方法》收录于《永恒的叶芝》,由 James Hall 和 Martin Stainmann 编著(1951),第270–276页。

13. 叶芝1924年致多萝西·韦尔斯利(Dorothy Wellesley) 信件。

14. 谢默斯·希尼《沉思:1968-1978年散文精选》(1980)。

15.  A. Norman Jeffares《叶芝的诗艺》,收录于《叶芝诗歌新缉》(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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