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昨非
在诗歌书写史上,从大自然中得到慰藉,从玄思中汲取灵验,存之久矣。汉诗早有这一传统。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晦暗撕裂,在西方生发得更早一些,英美书写者又是如何应对的?
工业革命时期,科技与物质的发展,带来精神与伦理上的混乱和颠覆。心存信仰的布莱克,直面残酷的现实之时,发出痛苦的诘问,其诗深刻反映了当时的情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披露了城市生活的月之暗面,以及现代文明的光怪陆离。浪漫派的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湖畔诗人,提出自然具有疗愈功能的说法,为时弊开出一剂良方。华兹华斯为二人合集《抒情歌谣集》所作的“长序”,倡议要以平实的语言,抒写平民的事物、思想与感情,同时指出:大自然乃是人生欢乐与智慧的源泉。
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一心摈弃旧欧洲的陋习,独辟蹊径。早期有霍桑,对工业机器加以反思;梅尔维尔的人物,则独对自然的挑战。旧大陆的浪漫主义与新大陆的清教主义,两者相合,催生了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他早年游历欧洲,结识了英伦浪漫派,并受之影响,但其本土意识,促其反思基督教,继而于《论文集》中提出:主观高于理性,个体直觉或可取代上帝,进而悟得世间真谛;而后又建立超验主义俱乐部,推行超验主义农庄,注重知行并举。此后,便有其门生梭罗不惜身体力行、傍湖结庐的举措。
而狄金森的诗歌,似乎是个异数:自然与宗教互为一体,难分彼此,皆是慰藉。弥漫在字里行间的自然物体,无一不是超自然的验证。狄氏的高明之处,是无视浪漫主义对情绪的滥觞,苦心营造了属于她一个人的禁欲主义,超凡的简约,辅之以玄思,获得一种罕见的丰腴。笔者仅在她一首关于风雨之夜的诗作中,见到了克制溃败的痕迹:自然作为神力,欲盖弥彰,血肉之躯的拜服,竟有一丝情色的意味。但是这毫厘的放纵,相较于文艺复兴以来情感的铺张浪费,显得十分难能可贵。
新大陆的工业革命晚于欧洲近百年,但迅即有为,成效显著。反照到诗歌书写里,则有诸多现象:一是弗罗斯特式的。弗氏的手法,清新简朴。乡村、农事、劳作等所呈现的大自然,具有一种形而上的宗教意义:由于自然的慰藉,经历了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弗氏,仍能为自然所指引,巍然屹立于人世。
与弗罗斯特同一时代的史蒂文斯,则把对自然的冥想,向着美学,尤其是抽象美学的方向,推进了一大步:想象力在关照现实之后,试图对混乱的世界赋予一种新的秩序。新大陆的玄想诗学,能够登峰造极,史蒂文斯功不可没。
同是玄学的门徒,史蒂文斯驻守本土,艾略特却远走欧洲。艾略特毕竟来自新大陆,形式上突破了叶芝、奥登等人恪守的抑扬格,内容上则构建了文化审视的庞大气势。他不仅诗艺精湛,评论上也独树一帜:认为诗不是对情感的放纵,而是对情感的躲避;文艺创作是一个有别于现实的独立客体;文艺批评重在分析作品,发现其内在价值。
艾略特之影响,横跨欧美,所向披靡。在新大陆,以潘·沃伦为中心的新批评方式,继承了艾略特的衣钵。沃伦因在南方种植园中度过童年,其诗显示了对南方故土的纠缠,以及对天命的质疑;以自然为关照,也不乏欧陆玄学色彩。在现代主义旗帜下,针对艾略特的学院派诗义,是废是立,足以分割诗歌图景。战后崛起的金斯堡等垮掉一代,出于对传统的反思和矫枉过正,毅然摈弃学院派的形式主义。五十年代流行于旧金山的爵士乐与诗歌朗诵,到了六十年代,便是狂风暴雨的态势:平权运动的政治诉求,嬉皮运动的推波助澜,使得自白派诗得以回归。一代教主沃伦的创作也发生转变——试图在善恶并存的世界中,转而以日常的方式,寻求突破。自白派诗歌在新大陆的肇始,与早年惠特曼、威廉斯的贡献不可分离。之后有黑山诗派,主张要以“田野文章”取代传统形式;以及纽约诗派,倡导即时口语与瞬时碎片,彰显都市生活的异化感受。纽约诗派反对标签,结构松散,奥哈拉与阿什贝利,却意外地具有共通之处:皆与前卫艺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再之后便有希尔维亚·普拉斯、罗伯特·罗威尔、詹姆斯·赖特等人加盟,虽然源自不同队伍,却纷纷走到同样立场,自白派因此蔚然成风。另一方面,新大陆出现了以勃莱、墨温等为代表的诗歌阵营。他们吸收法国超现实主义潜意识的手法,引进中国山水诗、拉美诗歌的理念,借鉴了梦境和幻觉,开掘了“深度意象派”的诗歌通道。勃莱居住在明尼苏达州乡村,一如墨温隐身于夏威夷岛屿,他们求索的是自然赋予的给养和慰藉,通过深度考察自然在诗心的映照,拓展诗歌路径。诸多现象的出现,使得新批评的事业,三十年河东之后,终于从宾客盈门,到了宴席散尽。如果说新批评出自艾略特的渊源,艾略特又出自玄学的渊源,玄学在旧大陆的源头,或可追溯到十七世纪的约翰·邓恩人等,玄思之道,源远流长。诗歌中玄思的要义,显然难以在现代生活的流变中终止。曾经的象征主义,比如里尔克、马拉美,他们所营造的天使之绝美、天鹅之绝境,高山仰止,体现了诗歌的重要特质:诗与思,两两相连,不可离分。当然,玄思在诗歌中采纳的形式,各不相同。累牍的抽象论证是一个通道,简练的日常顿悟也是一种途径。认为前者与玄思有着更紧密的关联,或许只是习惯使然。诗之思,也在英伦得以延续。休斯的创作,尤其是动物诗歌,回归了自然的主题。后期受到东欧文学注重民间传说的影响,决定反叛西欧传统,创作了乌鸦这一角色,另拜一个造物主,充满玄思色彩。而隐身于市井生活的拉金,诗中自白的形式、琐碎的后现代日常,揭示的却是哲思的奥义。新大陆除了对大西洋彼岸的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观念作出对应之外,也给老欧洲的流亡者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场所,以及诗歌创作的灵感。新大陆的文艺干将,如庞德、海明威、米勒等,“自我放逐”,远走老欧洲进行朝圣之旅;相反地,由于政治换制、战争清洗等原因,老欧洲的知识精英,开始流亡新大陆。现象之一:旧俄人士,譬如纳博科夫,秉承了俄人对自然的亲近之好,在新大陆捕捉诗文的蝴蝶,寻到了广阔天地;苏俄诗人,比如布罗茨基,试图挣脱故土阴霾,于辗转中追求诗歌真义。二者在语言上都有跨越,在文化上则有异常复杂的糅合。现象之二: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两代流亡者,似乎遵循了一条相似的迁徙路线——从东欧出发,经由西欧,抵达新大陆;在极权体制崩塌之后,又返回母语故土。其诗歌,从激进的讽喻,到深层的哲思,经历了重大嬗变。过去几十年,我们经历了撕心裂肺的变革,在此之前是种种政治实验,再之前是百年苦难,再再之前是几千年的沧桑。现代化进程中,由于缺乏及时的修复措施,使得现实生活变得难以安置。过去几十年,外部世界发生了巨大变迁:冷战体系崩溃、恐怖主义登场、金融危机蔓延、民族主义抬头。曾经盛行的全球化框架,在长久的世界性经济衰退中萎缩撤离,随着文化多元与民族纷争的加剧,各种价值观面临改弦更张,政治正确风行一时。另外,人工智能之类的科技发展,也让我们处于惊险不断的变数之中。对于“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这一说法,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我们其实知道某些真相,只是需要通过言语说出,而诗歌是最隐蔽的言语;我们看到的不一定能说出,而说出这一重大突破,需要玄思的催发,因为我们被诸多的事物蒙蔽内化,急需返回我们的本处,也即自然。借由自然,借由玄思,我们或许能斩获某些认知。在极其复杂的当下社会,哪怕买一杯星巴克咖啡,其稍高的价格,可能包括了回收杯子的生态费用,抵消中产阶级负罪感的慈善资助,以及晚期资本主义的营销成本。在这个善恶难分、真伪莫辨的世界,诗人如何确定与自己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与自然的关系,将是一个长久而艰巨的任务。面对这样复杂的情境,诗人最终将做出抉择。来自旧大陆的三位诗人——爱尔兰的希尼,威尔士的R.S.托马斯,苏格兰的休·麦克迪尔米德——分别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希尼面向世界,用英语书写故土情怀;托马斯避居乡野,只与诗歌和上帝对话;而麦克迪尔米德,积极促进苏格兰的语言文化发展。这些选择,也给当下迷失的书写者,提供了一种借鉴。在地域性与世界性、自然与工业的关系上,约翰·伯格的实践发人深省:虽然从伦敦撤退,移居到法国一个叫昆西的村庄,但在亲近自然的同时,他的心脑仍然向着全世界开放。另外,不断细分的弱势群体,依据自身的身份认同,也在不断突破界限,进而获取力量。对书写、语言、文学有独特见解的布朗肖,曾在巴黎光复前两月被捕,险遭纳粹枪决。死亡终于没有来临,但对布朗肖来说,他已经死了。在此之后,他就进入到“一切都消失之后”的写作核心。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写作。马拉美的诗歌促使布朗肖对语言进行了反思。他说:“最深刻的言论,出自那种源于言说不可能性的眩晕”;“诗歌——文学——似乎与某种不能中断的话语相连,因为这种语言并不说话,但它存在......然而,诗人是听到这种话语的人,他使自己成为这种话语的聆听者和中介者......”也许这就是诗歌何为、诗人何为的答案了。自然与玄思的要义,就是让诗人更好地听到这种话语,即使地球仅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也要让它获得丰盛的意义。诗歌,给深陷当下生活的我们,带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