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芦苇的人
文 | 昨非
今天,我在比异地还要陌生的故乡,看到了这个割芦苇的人。
我突然被他吸引,并且用大半个下午的时光,追随他的踪影。他有一条小船,上面有一支停船的竹篙。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船停靠在河流的左岸,而他正在弯腰收割岸边的芦苇。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他的镰刀,就像我们从来没有看到死神手里的镰刀一样(我们只在书籍的插图,或某人隐约的口述中,偶然见到那把镰刀)。
我没有想到,当我过桥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个割芦苇的人,已经把他的船只挪到了河流的右岸。所以与其说,我在下午追随他的身影,还不如说,是他在跟踪我的步履。但是让我感到惊恐的是,我只看到他在一把一把地收割芦苇,却从来没有看清他手中的器物。
现在我回想他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他的脸色了。就像我们手绘一张画像,我们画好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一个耷拉下来的帽兜,画好了他干瘦的手指,以及锋利的指甲,面对他的脸庞位置,却突然惘然若失。是画上皮肉,还是仅仅是骷髅?还是他的另一个生动的样子,在我们的认知无法到达的地方?而且,说到底,我们到底有谁,见过他的真容?
而两岸的芦苇啊,真是生动。正是春天,暖阳绵延无边,硕大的叶子正在疯长,似乎要把整条河流霸占。我忽然不知道,在两种势力的对峙中,我该站在谁的一边。我刚刚还怜悯青翠的芦苇,又于瞬间,恨不得自己的双手,也生出镰刀,把疯狂的植物赶尽杀绝。
而恰到好处的是,当我抬起双眼,发现这个割芦苇的人,正遥对着新的市政大楼(现在叫作行政服务中心)。这个建筑物,充分显示了在这个世纪,此时此刻,在这个星球的这个角落,正在进行的一种审美和仪式。
我的目光,沿着流水,看到了大厦,以及落在草丛中的村庄。一架巨大的飞机,越过高楼的上空,噪声之后,便是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桥墩与水面,哀鸣不绝。在河岸右侧的空地上,像宿命那样,忽然出现了两辆轿车,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携带着自己的猛犬宠物,正在奋力奔跑。
这时割芦苇的人,刚好举着一捆割好的芦苇上岸。他非常吃力地向前,像那个举着石头上山的人,不无悲伤地知道,这些石头又将滚下山来;而他似乎只有用钉子,把自己的四肢钉在一个木架上,才能让人们听到他的声音。
我发现了词语的贫困,当然,还有想象力和信念的匮乏,因为没有语言可以详尽地表达,我在此地看到的——如此宏大又琐碎,疏离又粗暴,完整又残缺的——城市化现场!
这一切,发生在我离开这里之后的第二十五年。比异地还要陌生的故乡,曾经的温柔贫寒之地:曾经流水细软,鸟尾修长,虫鱼不可方物。
(本文选自《割芦苇的人》,昨非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出版,2023年10月; 推文封面作品 @Arcangelo Sassoli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