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到哪里去?
——《月亮与六便士》译序
李寂荡
艺术品是人类活动的最高产物,是对人类所有的苦难——无休止的劳碌和受挫的奋斗——的最终辩护。
——毛姆
《月亮与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 是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代表作之一。自出版问世以来,一直长销不衰,在世界名著里边,可以说是一部畅销书。而毛姆创作之初,是以剧作扬名于世的,后来创作了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应该说,他是一位创造力惊人的作家,他很早就是一位靠创作而收入丰厚,生活富足而能够四处旅行的作家,而且也是一位长寿的作家,活了九十一岁。
《月亮与六便士》受众广泛,我想,在于小说故事具有传奇性,并且有故事原型——让人感到这是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受众中,构成中坚的也许是文学爱好者以及绘画爱好者,尤其是大学文学系和美术系的学生,因为这部小说书写的是一位画家的传奇人生。这部小说取材于著名的后印象派画家高更的经历。毛姆说:“我也想为一本一直在构思的小说找素材,这本小说是以保罗·高更的一生为基础的。”作为小说,《月亮与六便士》显然并不是高更的传记。小说中,主人公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中年弃商从画,抛妻弃子,远渡重洋到塔希提岛上与土著人生活、创作,最后死在岛上,这样的经历以及画家艺术创作上的追求的确与高更是基本吻合的,不同的是,高更死于梅毒,而斯特里克兰死于麻风病,高更生前有少量画作出售,而斯特里克兰至死没有售出一幅画——除了在巴黎给一位管道工画肖像获得一次报酬。而且,高更是法国籍,斯特里克兰是英国籍。
小说是由作家“我”的讲述展开的。故事并不复杂,主要由这样几个板块构成:第一部分写在伦敦与斯特里克兰夫人的认识和交往,斯特里克兰出场,对他只是轻描淡写。第二部分写斯特里克兰突然离家出走,“我”受斯特里克兰太太的委托前往巴黎寻找斯特里克兰,斯特里克兰一心要成为画家,拒绝回家,小说着力写了他在巴黎生活的窘迫。第三部分写“我”重返巴黎,斯特里克兰重病,被另一个画家施特罗韦救助,不料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斯特里克兰与他的妻子勾搭,迫使他净身出户,他的妻子布兰琦爱上斯特里克兰无果而服用草酸自杀。第四部分写“我”到了斯特里克兰最后生活的地方塔希提岛,这时斯特里克兰已经去世九年,通过四位与画家有过交往的人的讲述以及“我”的转述,描述了画家离开巴黎之后在马赛、塔希提的生活和创作:犹太商人科恩讲述他怎么得到画家的一幅画;尼科尔斯讲述了他和画家在马赛落魄和危险的经历;酒店女老板蒂阿瑞讲述了怎样介绍自己的帮佣阿塔给画家做妻子,在深山里安家的事情;布吕诺船长则讲述了画家居住的环境及自己在岛上拓荒的历程;最后是“我”转述了库特拉斯对画家最后岁月的回忆——他患上麻风病,最后死亡,阿塔对丈夫不离不弃,他在自家屋子的墙壁上创作了震撼人心的绘画。
小说的语句较长,措词讲究,表述婉转,很符合作家“我”的身份。小说叙述了主人公在不同时段不同地域不同圈子的故事,小说以“我”的视角和口吻来叙述,是一种回忆的语调,这给小说带来了一种真实感——而真实感是让读者产生信任并能阅读下去的一个重要因素。毛姆说:“假如一个人能同时处理一段时期内,不同圈子里发生的同等重要的不同故事,就有可能呈现出一幅更为真实的图画。”毛姆又说:“亨利·詹姆斯设想出一种方法,并且将它发展到完美的地步:通过故事里某个角色的感受来讲述故事。这种巧妙的创作手法,为他的小说营造了一种戏剧效果,一种逼真性。这要归功于法国自然主义对作者的影响。这种方法,可以帮助那些采取‘上帝视角’叙述的小说家解决某些困难。在这种视角里,观察者所不知道的事情,可以顺势保持神秘状态。”小说虽然写到主人公在不同的地域不同时段不同圈子的经历,但故事却是连贯的、完整的,正如毛姆所说:“故事应该像亚里士多德的悲剧一样,有开始、中间及结尾。”作为剧作家的毛姆在写小说时无疑也将这种理念贯彻在他的创作中。
毛姆的小说除了故事情节具有戏剧性之外,他所塑造的人物也极具戏剧性。斯特里克兰太太表面娴静,好体面、势利、虚伪、工于心计,性格坚韧,遭遇丈夫遗弃后很快从沮丧中振作起来,而她的两个孩子也随她性格——虚荣。布兰琦为了爱情不顾一切,飞蛾扑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的丈夫则是一个乐于助人、有很强的艺术鉴赏力而又才华平庸的画家,滑稽、热忱,善良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有论者把斯特里克兰和“我”列为小说的两个主人公,我并不赞同,小说中的主人公就是斯特里克兰,“我”只是故事的讲述者、评论者,作者为故事的讲述而设计的一个人物。主人公斯特里克兰是个奇特的人物,本身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一意孤行,执着于他的绘画事业。如果说布兰琦对于爱情是飞蛾扑火,那么斯特里克兰对于艺术也是如此,至于世俗的一切,包括情爱他是不屑的——对布兰琦如此,在酒吧对于风尘女子的倾慕引诱也是不为所动,对他来说,女人只是获取快乐的工具。而且性格极为残酷、冷漠,鸠占鹊巢,即使爱人为他而死他也无动于衷。“艺术家的自我主义是惊世骇俗的,他必须如此,艺术家天生是唯我论者,世界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他在其中运用其创造力。他只会以部分自我去参与生活,从不投入他的全部身心去感受人之常情。”而土著女子阿塔则是一个善的典型,对患重病的丈夫不离不弃。这些人物个性极为鲜明,甚至鲜明到夸张的地步,并且相互间形成强烈的对比,作者以此表现出不同的人生追求和价值观。
据《毛姆传》记载,毛姆由于创作收入丰厚,非常富有,并热爱到世界各地游历。他所创作的小说,往往是有原型的,要么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要么是听来的故事——在游轮上,他的同性恋情人专门打听各种传闻提供给他做小说的素材,所以他的小说往往是有所根据的。他晚年的时候,还设立基金,资助青年作家走出去开阔视野、深入生活。他去过南太平洋,去过塔希提,因此,在对塔希提的风土人情的描绘是很生动的——这自然又为他的小说增添了逼真效果。而且,他对人类的文明与人性本真有着自己的思考:“在文明社会里,人的特性因为需要遵从某些行为规定而被磨平了。文明是掩盖人们颜面的面具。然而在这里,人们赤裸裸地展现出他们真实的自我。这些异质生物被投入存有大量原始成分的生活里,从未感觉到需要设法去适应传统的标准。他们能够发展自己的特性而不会受到阻碍。在大城市里,人们就像很多被一起放进一个袋子里的石头,他们锯齿状的棱角被磨掉了,变得像弹珠那样平滑。但这些人从没磨掉他们的棱角。我认为他们比长久以来跟我们相处过的人们,更接近人性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