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
文 | 昨非
故都入秋,已有些时候了。今日在园中看到芍药的枯骨,便想起“芍药最有情,年年不负君”两句来。 后来才记起,这是当年燕京大学教授郑之诚的佳句。郑的后人曾撰文,提及成府路的前尘往事,说过去有些望族,为了能入圆明园觐见君主,就在附近建了宅邸,这便是后来靠近大学东门的街坊里巷了。我因此忆及二十多年前,曾借住在此处民居的旧事,不禁感慨万千。郑的旧宅是蒋家胡同,与我当时暂栖的薛家胡同,近在咫尺。可惜年岁久远,这一片胡同宅第,如今早已荡然无存。只是旧城遗民,饮食起居,仍然历历在目。记得有槐树街,有蔬果晚市,有妇孺喧嚣,有面店小铺,有尚在襁褓之中的万圣书园。自己当时少年气盛的样子,也不是今日可以相比。
在故都,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应是4月中旬至5月中旬, 以及中秋过后至供暖之前的这段时间。周作人在1924年著有《苦雨》,郁达夫在1934年写过《故都的秋》。他们两个都是南人,后来又都北上,所以对故都的夏秋之苦,自然体会最深。可是此处的春残夏盛,秋去冬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细细品尝过它的滋味。
春时于我,自然想起“莺飞草长” 的事,但这与故都又有什么关系?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中写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虽身在故都,却总是想到暮春,想到江南。说到早莺,要在杂树生花的地方,才能见到这精灵,或听到“隔叶空好音”,或遇到“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所谓暮春,在江南,就是雨水浸淫草木疯长的时节,就是河水溢涨云脚低垂的时节,就是漫漫荒野虫鸟流音的时节。你在幼年时听到的那几声,要在弥留之际来纠缠你;你看到的青葱翠色,要到双目失明时夜夜生长。因为它如同神,有一种炫目的光芒,让你不知所措;如同命,让你在计算所剩时光之时,忽然不知如何度过是好。可是这莺飞,这草长,不可言说的感同身受,与之相关的莫名愉悦,总要在千里之外的故都,想着念着才觉得好。
这里的初夏总是苦短。刚刚迎来了暖阳,忽然花落了,果子也生了,便是光阴流走了,盛年不再了。想到萧红曾说过一句话,对她来说也是一语成谶:“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要酸。”
再说这苦雨。夏末秋初时,这儿常有大雨如注,从早到晚,不曾停歇。作人曾著文,说他蛰居京中,受雨水之苦。旧时交通不便,南北城相去甚远,加之时局动荡,人心叵测,芸芸众生,如惊弓之鸟。常见旧时报章,总要提及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友人小聚,自家出游,皆要去一趟来今雨轩。但凡人流忘返的地方,想必有它的别致之处。要么是景色,是清茶,是高士,是名伶,要么有杂耍,有美食,有市井之徒耽于其中的玩赏。赶上苦雨不绝,必有旧雨新知,到此倾心一叙。可谓浮生浮世绘,全在来今雨轩。
本以为这雨轩早已杳无踪迹,今日一查居然还在,吃惊不小,可惜光阴的利刃之下,该已物是人非。今日世界,虽不及昔时动荡,却是一样的人心惶惶,譬如青年跳楼,官员自戕,如人所言,虽不见一兵一卒,却处处是兵荒马乱。但愿这铺天盖地的雨水,能洗去城中的污浊、愤怒、不了。如诗所言:愿这场雨水永不枯竭/除非我被允许/现在为它而跌倒/或者除非他们将我/埋葬在那片/将从一切火焰中/涌起的水里。
至于故都的秋,达夫说过最揪心的一句话便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如今我栖身的虽不再是陋巷破屋,但穿行于内城的琉璃宫宇,那被金秋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物件,总给人一种荒凉寂寥的感觉。而且这里的秋,到后期,似乎都会随着行人的足迹挪移到西山一带。到日薄时分,攀上天桥,放眼云天,但见雾霭沉沉,那巨大的弥彰,早已盖住了夕阳,灰蒙蒙一片的万家灯火,正费力地发着微光。西山方向,有玉泉山,即传说中的高层决策机构所在;有梁启超、孙传芳等人的墓葬;有卧佛寺的大佛,以及信徒们的晨钟暮鼓;有碧云寺的孙中山衣冠塚,也有黄叶村的曹氏,他曾呕心沥血写过红楼痴梦!达夫写故都的秋,似有一丝沦陷市井的喜悦,却没有我切肤体味的,这个有着几千万人口城市的一些怨戾之气。
倒是这儿的冬,凌烈得彻底,尤其是年关将近之时。有一年十一月突降初雪,竟达没膝之深,便独自一人去往圆明园祭访。从南门入绮春园,只见红墙碧瓦,印着肥厚的早雪,鸟雀在枝头兴奋不已;而后深一脚浅一脚,径直向东北方去,过大湖,来到一处不小的荷塘。正值气温突降,塘水刚刚结冰,残荷举而不阿,更显池塘的诡异丰腴。伫立半个时辰,便慢慢听见自己开始与寒塘说话。所以孤独的人最容易自言自语,可是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