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 | 评茅盾著长篇小说《子夜》
2024-11-26 23:19
北京
小引：读书觉有启发者，便稍加理董，录存于此。自渡亦渡人，如有帮助，还望帮忙转发，在此谢过。茅盾著长篇小说《子夜》
文｜吴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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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出版于本年一月。开明书店发售，价一元四角。约近六百页，近顷小说中最佳之作也。茅盾君于全书之后撰一短跋，自述本于一九三〇年之见闻，而有大规模描写中国社会现象之企图，此书即为此企图之结果。惟以疾病所阻，仅成此偏重描写都市生活之书。其中有小结构数处皆未得充分发展，以此颇自憾疏漏。作者此言称心而出，质朴可爱。此书疏略诚亦有之，然其佳处初不因此而减。至少在最近吾国贫乏之文艺界中尚不闻有他书可与此抗衡者也。此书之故事，系以企业家吴荪甫为主要人物，描写上海经营实业者之“作公债”。吴既挟雄财，复长谋略，身为丝厂之主而欲并吞小厂，以厚资力。初以与大贾人赵伯韬、其戚杜竹斋合力经营公债而大胜。并吞之策步步实现，卒至赵伯韬瞰于其侧，己身资力以计划太大，复劳于第二次公债之竞争不易周转，而见崩溃之势。同时内战之殷，经济之敝，在在皆与公债及工潮相关。吴以其精敏绝伦之才力奋斗补救，终以私欲之公债竞争一行失败而万事解体。顾胜利者初非赵伯韬，而其至戚杜竹斋也。全书于沉溺于公债者钩心斗角，烦闷痛苦之情写来最见精彩。……吾人所为最激赏此书者，第一，以此书乃作者著作中结构最佳之书。盖作者善于表现现代中国之动摇，久为吾人所习知。其最初得名之“三部曲”即此类也。其灵思佳语，诚复动人，顾犹有结构零碎之憾。吾人至今回忆“三部曲”中之故事与人物，但觉有多数美丽飞动之碎片旋绕于意识，而无沛然一贯之观。此书则较之大见进步，而表现时代动摇之力，尤为深刻。不特穿插激射，具见曲而能直，复而能简之匠心，甚至每章之字数，皆几乎相等（每章总在三十页左右）。此固小事，然亦可见作者措置之不苟。其中有数事，如以盘剥起家之冯云卿，老而好货，闻赵伯韬喜女色，至不惜指使其女荐枕于赵以刺探公债消息。如吴荪甫工厂中之工潮，如双桥镇燹后之详情，皆为大可充分发展之小结构，而皆未能更作进一步之叙述。作者所自憾之疏漏或即此类。其他小疵亦有可议者，如吴荪甫之妻因吴之专心事业不能在吴之爱情上得满足，而怅惘，而游离，而卒与其旧日情人雷参谋相恋。作者于此以暗笔简述，殊有画龙只画鳞爪之妙。惟叙雷参谋所赠之小书签及萎残之白玫瑰，在荪甫眼中露出三次，使人稍有失真之感。盖此为两情人珍藏之物，既已重拾坠欢，此物宜不复长时把玩，以致屡为夫婿所见也。但此特末节耳。第二，此书写人物之典型性与个性皆极轩豁，而环境之配置亦殊入妙。吴荪甫之为人固最跃然如在吾人目前，而“屠夜壶”之冷悍，“红头火柴”之颟顸，徐曼丽之昳荡，“曾剥皮”之奸猾，四小姐之矛盾，皆予人以最鲜明之认识。其环境之配置，屡以狂风大雨、惊雷骇电随文情以俱来。如工人策划罢工时、吴荪甫第一次公债胜利前之焦灼时，皆以雨与霹雳作衬。而写吴之空虚烦躁则以小火轮上之纵酒狂欢为之对比，殊为有力。当荪甫为工潮所逼焦灼失常之时，天色晦冥，独居一室，乃捕捉偶然入室送燕窝粥之王妈为性的发泄。此等方法表现暴躁，可云妙绝。第三，茅盾君之笔势具如火如荼之美，酣恣喷薄，不可控搏。而其微细处复能宛委多姿，殊为难能而可贵。尤可爱者，茅盾君之文字，系一种可读可听近于口语之文字。近顷作者所著之书名为语体，实则既非吾华之语亦非外国语，惟有不通之翻译文字差可与之相近。此为艺事难于精美之一大根本问题。试问近顷之所谓语体其诘屈聱牙直不下于《盘庚》《大诰》，而腐辞滥调、别字不通则又远过之，何能作表现文思之工具乎？吾人始终主张近于口语而有组织有锤炼之文字为新中国文艺之工具。国语之进步于兹亦有赖焉。茅盾君此书文体已视“三部曲”为更近于口语，而其清新锤炼之处亦更显著。殆所谓渐近自然者，吾人尤钦茅盾君于文字修养之努力也。——本文原载于1933年4月10日出版之《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7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