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鲁迅、周作人、陈源
胡适(1891-1962),文史学者,新文学的倡导者。早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求学,后赴美,在哥伦比亚大学师从杜威,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北京大学任教授,在白话文学和中国思想史的倡导、研究方面引起广泛反响,出版了白话诗集《尝试集》和《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后任驻美大使、北京大学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
昨天在天津旅馆里读鲁迅的《热风》,在页三三——三四上读到这一段: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尼采说:
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咄,我教你们超人:这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
纵令不过一洼浅水,也可以学学大海;横竖都是水,可以相通。几粒石子,任他们暗地里掷来;几滴秽水,任他们从背后泼来就是了。
这一段有力的散文使我很感动。我昨夜一夜不能好好的睡,时时想到这段文章,又想到在北京时半农同我谈的话。今天再忍不住了,所以写这封信给你们三位朋友。你们三位都是我很敬爱的朋友,所以我感觉你们三位这八九个月的深仇也似的笔战是朋友中最可惋惜的事。我深知道你们三位都自信这回打的是一场正谊之战,所以我不愿意追溯这战争的原因与历史,更不愿评论此事的是非曲直。我最惋惜的是,当日各本良心的争论之中,不免都夹杂着一点对于对方动机上的猜疑;由这一点动机上的猜疑,发生了不少笔锋上的情感;由这些笔锋上的情感,更引起了层层猜疑,层层误解。猜疑愈深,误解更甚。结果便是友谊上的破裂,而当日各本良心之主张就渐渐变成了对骂的笔战。我十月到上海时,一班少年朋友常来问我你们争的是什么,我那时还能约略解释一点。越到了后来,你们的论战离题越远,不但南方的读者不懂得你们说的什么话,连我这个老北京也往往看不懂你们用的什么“典”,打的什么官司了。我们若设身处地,为几千里外或三五年后的读者着想,为国内崇敬你们的无数青年着想,他们对于这种“无头”官司有何意义?有何兴趣?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事业多着咧!耶稣说的好,“收成是很丰足的,可惜作工的人太少了!”国内只有这些些可以作工的人,大家努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还怕干不了千万分之一的工作,——我们岂可自己相猜疑,相残害,减损我们自己的光和热吗?我是一个爱自由的人,——虽然别人也许嘲笑自由主义是十九世纪的遗迹,——我最怕的是一个猜疑,冷酷,不容忍的社会。我深深地感觉你们的笔战里双方都含有一点不容忍的态度,所以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不少的少年朋友,暗示他们朝着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这是最可惋惜的。“这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
纵令不过一洼浅水,也可以学学大海;横竖都是水,可以相通。几粒石子,任他们暗地里掷来;几滴秽水,任他们从背后泼来就是了。
敬爱的朋友们,让我们都学学大海。“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他们”的石子和秽水,尚且可以容忍;何况“我们”自家人的一点子误解,一点子小猜嫌呢?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从今以后,都向上走,都朝前走,不要回头睬那伤不了人的小石子,更不要回头来自相践踏。我们的公敌是在我们的前面;我们进步的方向是朝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