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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二）
文｜吴宓
花如解恨花应语，是伊谁、东瀛取种，移栽中土。故国华魂飞不到，一片异乡情绪。便待得、嬉春游侣。十里红霞迷望眼，更香车宝马樱花路。谁会得、此心苦。
少岁无愁，爱将愁字，说又重说。近日闻人，言愁不觉，先自扪吾舌。沙场炮火，深沟弹雨，愁也怎生愁得。试翘首、战云滚滚，江南直到江北。……万丈银河，可能倒挽，静洗平原血。……浑无寐、披衣坐听，声声画角。
梦又还醒，醒又还梦，如环往复无端。那堪入梦，比着醒梦尤难。待到梦时又怕，者番未必胜前番。无人会，有人会了，有甚相干。 试听街头乞丐，正饥熬夜永，冷怨宵寒。号呼惨苦，堪怜无个人怜。不是世情落寞，乞人怜处得人嫌。君休矣，不如归去，一枕高眠。
又沉沉醉也，却独下酒家楼。忽一阵风来，惊沙扑面，冷彻棉裘。街头。路灯焰小，正青燐数点乍成球。渐见幢幢暗影，似闻鬼语啾啾。 心忧。欲去又迟留。春夜冷于秋。恨如许悲凉，全非人世，直是荒丘。悠悠。上天下地，有不知我者问何求。我问红桥春水，谁教无语东流。
……近来生活，力尽声嘶。问几人怜，几人恨，几人知。少岁吟诗，中岁填词，把牢骚徒做谈资。……
闷无人理，愁无人管，病了无人问。
脑海时时翻滚，心苗日日干枯。昔年故我变今吾。莫言今已老，不老便何如。
万斛闲愁，掮起掉首而走。挣暂时眼下安生，经多少不堪回首。
为问先生何事，连日登台说法，意气转飞扬。尝遍人生苦，有泪且深藏。
半卷新词重点检。对影凄然，写罢从头看。爆竹向晨犹不断，声声打得心头颤。
新苦恼，旧心情，廿年湖海一书生。只缘我是无家客，却被人呼面壁僧。
晕头涨脑，忘却天昏晓。镇日穷忙忙不了，那有工夫烦恼。 闲言闲事闲情，而今一笔勾清。领取忙中真趣，这般就是人生。
眠迟起早，都把愁忘了。磨道驴儿来往绕，那有工夫烦恼。 我今不恨人生，自家料理调停。难道无花无酒，不教我过清明。
鸦鸣鹊噪，妙处谁知道。听说疲牛还吃草，那有工夫烦恼。 天公真没天良，催人两鬓成霜。愁里翻身坐起，我能享乐穷忙。
天公弄巧，捉弄闲人老。近日忙多闲苦少，真没工夫烦恼。 任他春夜凄清，新填数首词成。唤起天公听我，仰天大笑三声。
落叶堆阶绿转丹，秋阴黯黯渐催寒。无根岂意情为累，有志徒伤力已殚。劳喘真同牛马走，枝栖未必鹪鹩安。投身便向清池了，得失盈亏等量看。
剥蕉幻梦层层尽，饮鸩心情惘惘非。愁极竟无人可语，理深终使愿长违。文章适性绝闲日，罗网牵身阻道机。锻羽韬光惊老近，哀歌空自怨芳菲。
中年如此无聊赖，是堪怜还是堪嫌，索性吐丝作茧。一生直似春蚕。
仆仆风尘何所有，遍体鳞伤，直把心伤透。衣上泪痕新叠旧，愁深酒浅年年瘦。 归去劳君为补救，一一伤痕，整理安排就。更要闲时舒玉手，熨平三缕眉心皱。
回首生哀，凭分襟意绪，卧病形骸。依依花落尽，点点缀苍苔。多少事，没安排，便地角天涯。记那时，残阳冉冉，正下楼台。 清眠梦见君来，似阳春乍暖，照进空斋。嫣然才一笑，蓦地万花开。春甚处，费疑猜，敢尽在双腮。梦又醒，窗前漠漠，只见尘埃。
顾君词中所铸入之新材料，（四）曰现代人之心理。
西洋之浪漫时代早已过去。浪漫之情趣在中国文学中虽为新奇，在西洋文学中则已成陈腐。
西洋现代知识阶级人士之心理，大都枯索悲苦。理智太过澄明，感情无所发泄，缺乏信仰而偏于怀疑，无复热诚而徒工嘲讽。
思想复杂，矛盾冲突，见闻繁多，迷离惝恍，想象力既湮沉，意志亦僵萎，心中极知某人之可爱而卒不能爱之，久已决定某事之当行而终不能行之。
摧挫疑沮，销歇颓废，此种精神之苦痛，比之浪漫人物之绝望失恋者实远过之。斯乃衰世之特征，亦人生之绝境，稍读西洋现代文学作品及评论者，皆当知之。
惟是此种不幸之精神、悲凉之心理，业已传入中国，岂缘今日世界密迩，一切流布迅速乎？抑人心自然之机，感于此，发于彼，不期然而偶合乎？顾君词中表现此种心理之处甚多，是亦可称。
彼新派之百千作者，破除格律，恣意表现，其所表现者尚不外浪漫之情趣。而遵依保存中国文学旧体制旧格律之顾君，其词中乃能写出真正现代人之心理及精神。在顾君固足以自豪，而亦可证明真正之文学创造，贵得新材料者，不必先以破坏旧格律为能事也。
上文所举《味辛词》十四页上之《永遇乐》及十三页下之《庆清朝慢》，皆表示现代人之心理者。梦者幻象(Illusion)，醒者解脱(Disillusion)也。
此外(1)如《味辛词》四页《浣溪沙》第三、四首，则言归乡之无聊、故土之荒凉，而古人所谓思乡怀旧之情，今人不能有也。
(2)如《味辛词》六页上《水调歌头》，则谓人世终难如意，愁事长存，而所谓天国、乌托邦、黄金世界之梦想，今人不能有也。十三页上《定风波》与此意同。
(3)如《味辛词》六页下《贺新凉》，则谓文章著作之名，古来穷苦潦倒文人所恃以为惟一之慰藉者，今人不能有也。
(4)如《味辛词》八页上《踏莎行》，则谓英雄之心肠事业，今人不能有也。
(5)如《味辛词》八页下《念奴娇》，则谓古来诗人伤春惜花之美丽之幻想，今人不能有也。
(6)如《味辛词》十三页下《摸鱼儿》，则谓今人看事过于清楚明白，感情枯塞。彼理想家之希望与浪漫者之奇梦，今人均不能有也。吾友某君《南游杂诗》第三十首云“曾经恨海苦为人，阅历多时悟本真。世态物情观了了，更从何地可安身”亦如此意。
(7)如《味辛词》十六页上《最高楼》，则谓文人以发表思想、宣示感情，求得同心而自获安慰者，今人不能有也。
(8)如《味辛词》十七页上《壶中天慢》“我误清明天误我，都自无凭无据”，则谓世事多属偶然，毫无定规，犹哈代小说中之人生观。古人信天命，得安乐，今人则不能也。以上皆合于所谓现代人之心理者。
(原文见《吴宓文集》，刊发略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