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读书觉有启发者,便稍加理董,录存于此。自渡亦渡人,如有帮助,还望帮忙转发,在此谢过。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三)
文|吴宓
以上论顾君词中所铸入之新材料,共有四种。以下论顾君词之格律。顾君词学稼轩,渊源明显。其于格律,所造甚深,而能加以变化。吾人所特注意者二事:(一)者选辞用字,简单而真朴(Simple diction),不加雕饰,而能曲折达意,和谐传情。有时且近于白话,如《味辛词》三页上《玉楼春》云:恰如花并不曾开,越发教人生寂寞。
旁人笑我,说书生无分,小楼听雨。又说江南听雨好,楼在花深深处。我只摇头,凭栏却看,镇日风吹土。长杨垂穗,看他还似花否。 忘了今日清明,午眠醒后,闷绕回廊步。我误清明天误我,都自无凭无据。如此人生,者般人世,却要人担负。打窗撼屋,一天风势如虎。
已没半星儿雨意,更无一点子风丝。这般耐到几何时。
如此自然浑成、洒脱流利,固不嫌其为白话,而彼以作无韵律之白话诗自豪者,所作能及此百千分之一乎?夫新名词非不可用,但须融化过来,能具融化之力量本领,则用之愈多愈佳,否则毋宁避去不用为宜。顾君所用新名词,如《无病词》三页上《蝶恋花》之“补救”,同页下《采桑子》之“颓废”,九页上《蝶恋花》之“单调”,十三页上《行香子》之“不作超人,莫怕沉沦”,十四页下《蝶恋花》之“爱神烦恼诗神病”,二十二页下《临江仙》之“脑海”与“新苗”,以及《味辛词》一页下之“死神”等,似皆能融化过来者,可为引用新名词之佳例也。以上所举各条,求为吾人立说之例证,不必即为顾君集中之佳作与名句,读者勿以选本视之。如(1)《无病词》十九页上《鹧鸪天》,写天津之景况云:黄云都带金银气,白雨还浮酒肉腥。
乃极有力量之佳句。吾侪常居天津者,感受当最深也。吾友某君《南游杂诗》第二十二首写上海之景况云:更拓洋场竞侈华,真成狗马送生涯。(注云是日申园赛狗。)此中但觉非人境,妖窟迷楼拟未差。
可为比较(参阅本报五月十九日社评《赛马场中之民众》篇)。又如(2)《味辛词》二十一页下《浣溪沙》云:人在动中心寂寞,山于静处意缠绵。
相思谁道催人老,使我情怀更少年。
如《无病词》二十一页上《天仙子》。则全首均佳,兹不录。
以《无病词》与《味辛词》相比较,则(一)《无病词》中较多浪漫之感情,《味辛词》中较多上文所言现代人之心理。(二)《无病词》中较多个人之心情与柔靡之嗟叹,《味辛词》中较多国家之大事与雄壮之悲歌。(三)《味辛词》中《八声甘州·哀济南》诸作,《无病词》中未见有其比者。(四)《无病词》中造句遣词,尚露痕迹(Self-conscious),不如《味辛词》较为圆融自然。且据吴芳吉君之说(见本副刊第五十六期《白屋吴生诗稿自叙》),谓上等诗人为宇宙之创造者,中等诗人为他人之同情者,下等诗人为自我之写照者。准是,则民国十七年出版之《味辛词》,较之民国十六年出版之《无病词》,实胜过之。凡为艺术家者,宜悬一至高之鹄的、绝对之标准,不必与他人争名,只当以我之近作与我之昔作比较,以觇我之创造精力及技术为增为减,为进步为退步。由此以谈,顾君自视其作词之成绩,当可欣然于心而有纯粹难名之乐。不日第三集出版,吾人尤望其中得读更胜过《味辛词》中之作也。顾君勉之哉!——本文原载于1929年6月3日出版之《大公报·文学副刊》第73期。(原文见《吴宓文集》,刊发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