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记钱锺书先生的几封书信

文化   2024-12-17 09:09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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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钱锺书先生的几封书信

文|傅璇琮

最近,浙江文艺出版社寄赠我一本《钱锺书散文》,这是汇编最全的钱锺书先生的散文集。钱先生的散文,连同他的小说《围城》,我在年轻时就爱读的,但由于专业的缘故,我读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几本学术著作,如《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等。不过这本散文集中收了好几封致友人的书信,却引起了我难以忘却的回忆。
我自80年代起就因工作缘故与钱先生常有交往,他先在中华书局出版《管锥编》,后又修订重印《谈艺录》。《管锥编》第五册出版时,由于我们中华书局出版发行工作做得不协调,连钱先生自购的二十本书,出版后三个月,才送去十本,其余十本,虽钱先生屡催,一直未有着落。
不得已,他就写信给我,告知此事,却出之以极其幽默的语气:“亲故索书如追逋,作者避债未筑台。旷日持久,推诿词穷。足亦必当遭此窘境,当能深体下情。”我接到此信,大吃一惊,马上请有关部门迅速妥善办理,当时内心的歉疚之情至今难忘。
我对钱先生是心仪已久的,但过去长时期总是不敢去拜访他,更不敢贸然写信。直到我的第一部学术专著《唐代诗人丛考》于19801月出版后,才偕同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沈玉成同窗学友到钱先生家去,把这本书奉送给他。
钱先生过后则又特地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前蒙偕玉成兄枉过,神交二十余年,终获快晤,亦老来一幸事也。顷奉赐《唐代诗人丛考》,急稍披寻,其精审密察,功力更胜于《江西诗派》之仅以渊博出人头地者。君于兹事,殆冠时独步矣。”
信中说“神交二十余年”,则应当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但仍编有《杨万里范成大研究资料汇编》、《黄庭坚与江西诗派研究资料汇编》。这当给钱先生的印象很深,信中所说的《江西诗派》,即指此而言。由此也可见钱先生对晚辈的提携与扶掖。
钱先生对我年轻时埋头读书、跑图书馆,得以编出这七十余万字的资料书,是很赞赏的。有一次在他家里,他就说:你的这本《江西诗派研究资料》,我是放在身边书架上的;我的《谈艺录》,说的都是古人,提到现代人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吕思勉,一个就是你的这本书。当时我听了脸忽然红了起来,以为钱先生是故意开玩笑。
后来我的一本《李德裕年谱》于198410月在齐鲁书社出版,因书名由钱先生题写,故出书后我立刻给钱先生送去。钱先生当然还是称赞我,说“足下著作,严密缜栗,搜幽洞隐,有口皆碑,年力方强,撰述必且又新日富也”。同时又提到他曾在口头上说过的话:“拙著428页借大著增重,又416页称吕诚之丈遗著,道及时贤,惟此两处,亦见予之寡陋矣。”
此处的“拙著”即《谈艺录》,书中的第428页确实引了我的《黄庭坚与江西诗派研究资料汇编》。接此信,读此数语,我总有一种愧疚之情。
每当我有新出版的书送钱先生,他总是极口赞誉,我心里明白这是前辈勉励督促之意。但钱先生对学术是执着认真,绝不敷衍了事的。
80年代中期,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计划编纂《全宋诗》,我曾参与其事。当时大家讨论,认为此书主编非钱先生莫属。于是由我与古文献所所长孙钦善同志到钱先生家去,力请他主持这一大工程。
钱先生说得很委婉,但很坚定,说他只能自己写书,绝不出门当主编,更不能挂虚名。当时我们自然很失望,但我心里是真正佩服钱先生这一严谨学风和高洁人品的。

后来《全宋诗》前五册出来,我收到钱先生一封信,可以说是给予严厉的批评。当时钱先生身体已不大好,每天服中药,他说因此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说“老病废学”。但他还是仔细翻阅了第一、第二册,举了好几个不该有的错失。这里不妨摘引其中一小段:

如唐宋人名句,全集可征,而误读笔记,过信类书,别嫁主名(如卷三范质“大署去酷吏”一联乃杜牧《早秋》五律中联是也);而搜检之诗句,出处未得其朔(如卷三杨朴《村居感兴》引《后村题跋》,然后村明言“放翁跋”,盖本之《渭南文集》卷二九《跋杨处士村居感兴》,又《老学庵笔记》卷十有异文,是也);补入断句实已见作者全诗中(如卷四六田锡“秋色……”本《浩然斋杂谈》,实已见卷四二田氏《桐江咏》,只一字异,是也);补入一人之断句实已见另一人集中全诗(如卷一○一补丁谓“子美集开诗世界”据《海录碎事》,实已见卷六五王禹偁《日长简仲咸》,乃传诵之王氏名句,是也)。

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写录钱先生的这段文字,是为了让读者具体地感受这位大学者对编书做学问的一丝不苟、从严求实,更可以见出钱先生的博识专精:他所举的这几个例子,并不是专门翻书得来的,而完全凭他的记忆,这在当代学者中可说是凤毛麟角了。
而在信的最后,他仍以其特有的雅兴写道:“自恨昏眼戒读书,寒舍又无书可检,故未能始终厥役,为兄作校对员耳。不足为外人道也。”
有一次,我因读《管锥编》,发现一些引文上的问题,就不自量力地写信给钱先生,却引来钱先生实实在在的自我批评,说:

奉惠函,甚感读书不苟。适以中寒,后患齿疾,遂稽作报,歉仄歉仄!比因就医凿齿易牙,杜门谢事,重寻拙著一、二册,误字漏字固置之,援据疏讹,赏析浅率,已见数十事,愧汗无已。即就《太平广记》卷论之,如660页误以《瀛奎律髓》卷四七作《朱子语类》卷一四○;744页《唐语林》补遗作“王缙”,虽或作臆改,而刘克庄尚可以自解。此类尚望精博如先生者随时指正,万一重版,得以纠正,不敢掠美也。

读者可以看出,钱先生对他人所编的《全宋诗》之误从实指出,而对于他自己的著作更苛刻要求。这种风度真能使人廉立。

但钱先生一直是幽默处世的。就在这同一封信中,就我提到的一处有关唐人常建诗事,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我不懂当时的人情世故,于是风趣地说:“先生为人笃实,为学朴至,故不知世之诗人文人虚诞诬妄,先天生性,后天结习,自古已然,至今未改。”
于是随手举了两例,一是有位鲁迅研究专家,“未尝得见鲁迅一面,仅通函敬慕而已,今则著文自记曾登鲁门拜访,同去者某某(其人流亡台湾,十年前逝世)”。
另一例为:“弟今春在纽约,得见某女士诗词集印本,有自跋,割裂弟三十五年前题画诗中两句,谓为赠彼之作,他年必有书呆子据此而如陈寅恪之考《会真记》者!”
后又云:“上月三联书店遣范用同志相访,要弟写《回忆录》,弟敬谢不敏;正因弟虽粗解把笔,而无诗人文人自欺欺人之本领,不宜写自传。一笑。
有一次钱先生写了他的旧作两诗寄我,还特地附了一封信,说香港一些报纸刊登他的诗,“事先既不征询,事后亦不送阅,大有李铁牛背人吃肉之风”。又提及一些人拿了他的诗,自以为与著者相识,仿作如诗,投寄报刊,因云:“弟向谓自传不可信,回忆录亦不可信,今切身经受,愈觉吾言非要,身外是非谁管得,隔洋听唱钱锺书耳。”

读者可以看出,我所介绍的钱先生的这几封信,真可谓堪与顾炎武《日知录》、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比美,又能与《世说新语》、《东坡志林》同调,实乃当世之奇文。
(翟按,选录自《驼草集》,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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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学心读,以平心取,以公心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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