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 | 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一）文学创造之原理及创作诗词惟一之正途
2024-11-27 21:54
北京
小引：读书觉有启发者，便稍加理董，录存于此。自渡亦渡人，如有帮助，还望帮忙转发，在此谢过。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一）
文｜吴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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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君《味辛词》一卷，本副刊第四十七期镜君已为文评之，并录其中最佳之作《八声甘州·哀济南》二阕。按顾君所为词，尚有《无病词》一卷（分上中下）刊于民国十七年夏。《味辛词》一卷（分上下）则刊于民国十六年夏。各印五百册，非卖品。欲得之者只有函请顾君寄赐。闻其第三集现正编辑整理，不日即付刊。是顾君每年可出词集一卷，爱读者正可拭目以俟之也。顾君词之佳处，镜君评《味辛词》文中已言之明确，兹更就文学创造之原理及吾所视为今日中国创作诗词惟一之正途，以论顾随君之词。简括言之，文学创作之事綦难，而诗词为尤甚。大率格律稳练者，每伤情薄而事空；情真而事实者，又往往于格律缺乏研究与训练。若夫斟酌于二者之间，得中道之至美，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合浪漫之感情与古典之艺术；此乃惟一之正途，而亦至难极罕之事。顾君遵此途以行而所作大有成功，吾人虽不欲赞许称道之，不可得也。吾于六七年前撰《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一文，于在今中国欲创作新旧各体文学其道何由，颇有所指陈，自谓所言大体不误。该篇之意今不复述，惟就顾君之词为例，评论阐发之如下。【一】顾君作词之途径与方法，见于《无病词》二十二页上《临江仙》云：“自开新境界，何必似花间。”又《味辛词》十七页《朝中措》云：“先生觅句不寻常。一字一平章。只望保留面目，更非别有心肠。”大凡文学创作之第一要件，须作者视此事极为重大，不惜费时费力，牺牲一切以赴之，而终视己所作出者为不满意，欲更求有进；断不可出以轻心，苟且急遽成篇，贪一时之虚誉，甚或骄盈自满，则必归于失败无疑。今国中之从事创造者，盈千累万，多犯轻率油滑之病。所谓新派，以诗词各体格律繁难作成匪易也，则倡为解放之说，欲举中国旧文学之种种格律规矩而悉行铲除之破坏之，不知此实大背文学公例。盖（一）文学作品之美，在形式与材料并佳，二者融合为一体而相助相成。（二）凡文学之形式体制，必有所因袭，逐渐蜕变而来。征之任何国家时代之文学史，昭昭可见。（三）形式体制格律之可贵，即在其强迫作者精心苦思，而不至率尔成章，敷衍了事。（参阅《国闻周报》第五卷第二十三期拙译《韦拉里论诗中韵律之功用》篇。）故若全弃形式，或铲除旧日文学中之体制与格律，而从事于极端狂放自由之创作，则所成者皆毫无一读之价值而徒沾沾自喜之劣下作品耳。新派失败之机既伏于此，而所谓旧派老辈作家，知格律体制形式之要，且曾经长久之练习研究，所作悉能合拍按律、叶韵谐声，然亦以天才缺乏与不肯苦心精思之结果，其材料意旨则陈陈相因，其字句词藻则互相钞袭、千篇一律，曾何足贵？遭人攻诋，理固宜然。是故新旧二派，其行事方向相反，而同犯油滑轻率之病。新派以破除格律恣意乱写而油滑轻率；旧派以但知步武格律剿袭摹仿而亦油滑轻率，其失相等。（以上乃就大多数作者而言，新旧派中各有能手真才，非敢一概抹杀。）以若所为，新派固不能创造精美之文学，旧派亦终难保存昔日工细之格律形式体制。惟一希望，即在如顾君之所致力者，知词中格律等之不可废不必改，故一切遵依之，而苦心精思，语必己出，戛戛独造。先经过摹仿之阶级，深通格律，终乃底于创造，表现真正之自我。材料新奇而艺术工美，诚可贵矣。【二】新派之失，在不肯摹仿便思创造，故唾弃旧格律；旧派之失，在仅能摹仿不能创造，故缺乏新材料。欲救其弊而归于正途，只有熔铸新材料以入旧格律之一法。此说在中国近世倡自黄公度（见所作《人境庐诗草·自序》。此序于光绪十七年作于伦敦使署），其实此乃古今中外文学创作之万有公例惟一方法。凡真正之批评家莫不知之，凡伟大之创作家莫不行之。以词而论，中国近世名家辈出，如王鹏运、郑文焯、文廷式、况周颐、朱祖谋诸氏，所作均能突过前人，卓然有成。其词中所表示者，亦身世之观感，不可谓非新材料，但非民国十七八年时之情景事物；又仅能代表遗老而不能代表此外各种人之思想感情经验。即硕果仅存之朱古微氏，吾人读其词既多，亦觉有意已尽而词常重复之感，故不得不望之于后起之少年词人，如顾君者。其于词之体制格律既已研究精熟、运用灵活，又舍梦窗、清真而学苏、辛，取体适宜于清新劲健之作，亦属卓见。而同时则处处入以新材料，其所表示者，乃今年此日顾君自己之思想感情经验，亦今年此日凡与顾君地位知识相同之人之思想感情经验。合此二美，故读顾君之词，只觉其真挚深切，浑脱流利，语语若自我心爬剔而出者也。【三】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则格律不得不有相当之变化，但其变化要必出于自然而非由外铄。旧派词家或嫌顾君之句调神理过于自由（句法有时似曲），然感觉现代之种种事象及心情之人，则谓顾君所变化之程度实未为太过。总之，此事之分寸之难决定，必须合乎中道。而所谓中道者又非一成不变，须临事审机，善为裁量，视结果以为断。大率一篇之中，所铸入之新奇之材料愈多，则其格律较可变化自由，反是则格律愈当精严整练，必使读者但觉其浑然一体、美妙无穷，不见有斧凿胶粘之迹、矜心作意之态，而后此篇格律材料二者之分配取择方为适宜也。凡真正之艺术家，皆明白认识自己所据以创作之原理，但决非为证明或宣扬此原理之故从事而创作。故即熔铸新材料入旧格律之说，虽系确切不易，若入于俗子庸夫之手，以此为号召宣传，炫式矜夸，则亦徒滋流弊。观于顾君之作，亦当知所取法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