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 | 巴黎行记:到吉美领会中国艺术的精神

文化   文化   2024-07-14 12:13   上海  

巴黎行记:到吉美领会


文 / 张生


作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进入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一楼展厅,迎面看到的就是来自吴哥王朝巴戎寺的那座著名的四面佛雕塑“高棉的微笑”,在他带有神秘意味的笑容中,还可以看到两侧摆放的各种雕塑,尤其是左侧入口的有一人多高的“乳海翻腾”的雕塑摄人心目。只见眼镜蛇王的七个头高高扬起,犹如孔雀开屏,灿烂耀眼,善恶两个神王紧紧抱着它的扭动的身躯,似乎真的就像传说那样,正在等待着这粗大的蛇身扭动起来,掀动乳海,从中翻涌出无数的珍宝和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甘露来。而这个巨大的雕塑让人觉得震撼,奇诡,同时也展现出了一种亚洲南方的浪漫的想象和动人的热力。


我还没有在国内的博物馆如此集中的看到吴哥王朝的艺术品。而这个由法国富商吉美(Émile Guimet,1836-1918)于1889年在巴黎创建的博物馆主要收藏和展出亚洲的艺术品,从中国,朝鲜,日本到东南亚,到印度,巴基斯坦,一直到犍陀罗的雕塑,波斯的地毯,可谓荟萃了亚洲艺术的精华。


当我看完一楼的展品,在欢喜赞叹的心情中向二楼的展厅走去时,忽然在半空中看到看到有两匹黄色的陶马从容站立,犹如天马行空,似乎正准备御风而行。就在那么一刹那,我感觉到这一定是中国的马。这两匹马身体丰腴,线条圆润,让人感到神完气足,雍容而大度,但是这两匹马并未因身体肥美且驻足不前而失去其活力,相反却让人感到肉中有骨,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蕴含在其看似平静悠闲的躯体里,似乎随时能够化为不竭的动力,可以凭空凌虚,腾云驾雾而行。我下意识的看了楼梯一侧的墙上文字说明,果然,这两匹马是中国汉代的陶马。这两匹马的肥美的风姿和迂曲但又内涵劲力的线条所显示的静中有动的神采和气韵,展现了一种我们深心喜欢的中国艺术精神,那就是在不离凡俗的亲切中显现出一种生命的永恒的力的旋律。


更让我惊讶的是当我走进楼上的中国展厅,忽然又在众多的精彩的展品中被一对舞蹈俑深深吸引。这两个女俑跪地而坐低头伸手舞动衣袖,身体构成了一个非常富有张力的舞蹈的姿态。而在旁边,还有一个骆驼俑正抬头望着前方,一手握拳举起,一手伸手朝旁边展开,似乎正要身边的人注意在他身后则是一头跪地的骆驼正要起身,而那匹骆驼的后腿已经站立起来,前腿曲地,昂头挺胸,似乎转瞬之间,就可以在骆驼俑的呼唤下起身而立,踏足迈上漫漫黄沙和戈壁展开的通往西域乃至世界的道路。而他和即将起身的骆驼之间所形成的那种蓄势待发的张力同样令人心驰神往。


而这对舞蹈俑和骆驼俑所形成的那种寓动于静,力线圆柔的姿势,也让人发现我们中国艺术所传达的一种独特的生命的情调。这是一种特别的艺术精神,有一种特别的“神气”,它既不像南亚的艺术那么的繁复,热烈和充满出世的幻想,也不像来自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艺术那么粗粝和劲健,折射出对简朴的生存的巫术的崇拜,更不像经过犍陀罗转化的希腊罗马艺术那么那清俊和脱俗,做着将人神化的完美的幻梦,而是显现出一种在世的雍容大度且从容不迫的美的神态。


当然,中国艺术的这种丰美圆润同时又不失力量的线条不仅仅是中国人自己的一个创造和发明,而是也吸收了来自域外的艺术的影响。林风眠曾经说因为来自健陀罗的希腊罗马的雕塑的立体感和对具有体积感的身体的表现使得中国的雕塑和绘画改变了以前那种以直线为主的比较生硬平面的线条,才进而变得圆润且富有弹性起来。或许,正是有了“曹衣出水”的来自异域的“湿身”其“贴身”的性感的线条,才有了“吴带当风”的飘逸飞舞的“国风”线条。而这才也体现了中国艺术精神的关键之所在,那就是兼收并蓄,勇于吸收域外的影响,陶铸自我,融合为一,从而以源源不断的创造出伟大的中国艺术。也正因此,中国艺术才既是中国的艺术,也是世界的艺术。因为从中国艺术既可以看到中国这片土地和文化的光芒,也可以看到世界的滋养和色彩。所以,也可以说,中国艺术从来就不仅仅是属于中国的,也是属于世界的。



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在吉美漫步不仅仅被中国艺术之美所震撼,还有就是被吉美的藏品所具有的亚洲视野而震惊。法国是东方学研究的中心,吉美的收藏除了吉美本人的东方藏品外,很多来自著名的汉学家和考古学家如伯希和(P. Pelliot)等人所收集的藏品,还有很多是原来设立在河内的远东学院(Ecole Française D’ Extrême-Orient)的藏品,还有我国文物巨擘卢芹斋的藏品,因此非常精美和具有代表性。来到吉美,不仅可以让人对亚洲艺术彼此之间的联系豁然贯通,也让人不再局限于从中国或者别的国家的角度来看待其自身的艺术。但遗憾的是,直到今天,上海的博物馆也好,北京,南京的博物馆也好,都没有这样一家具有亚洲视野乃至世界视野的博物馆。


或许这也是为何至今大陆很多本土的艺术和文化学者并不能超越20世纪那些曾在海外学习过的学者的见识的原因。因为所见既少,所闻既稀,所思自然鄙陋于一隅之见。又怎么可能见识深广的基础上对中国的文化艺术给予恰如其分不卑不亢的评价呢?可能正因此,这些年来,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希腊伪史论者的荒唐的观点也才会在在中国甚嚣尘上乃至粉丝众多,最终只能成为世界笑柄。


而当我们谈到海外留存的中国文物时,有人总是希望让文物“回家”,很多人还煽动狭隘的民族情绪,以这些文物是被“掠夺”为名,动辄要求世界的博物馆把中国的藏品“还”回来,且不说这些文物当年绝大多数都是国人或者某些机构如卢芹斋等人所创办的文物公司通过各种商业交易变卖给前来考古的外国人的或者外国的博物馆的,就是从文化的交流来看,我想最好还是让中国那些在海外的文物仍然可以“四海为家”,继续保存在世界的各大博物馆里。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世界各地的人有更多的机会更加具体而直观的了解中国的文化和艺术之美。我觉得我们总不能动辄就送人大熊猫作为珍贵的中国礼物,因为它除了让人感到一种动物的自然且自在的憨态可掬之外,并不能让人看出我们的艺术家们按照美的原则创造出的艺术之伟大,所体现出的自由且自为的中国艺术精神的美,更不要说给人什么文化的影响了。


所以,每当我在国外的博物馆看到中国艺术品时,我都不禁和身边碰到的国外的观众一起由衷赞叹其所具有的不朽的中国艺术精神,同时也不禁想到,如果这些艺术品一直在国内,很可能早就在那些荒唐的年代里被人彻底砸碎或者“焚尸灭迹”了,还好阴差阳错,在海外可以幸免于难而留存至今,使得中国文化艺术的传统不至于毁于自己的愚昧和狂妄之手,从而延续至今不至于永久的断裂。这也是每当我在国内的大小博物馆里看到精美的青铜器,雕塑还有精美的艺术品时,就在想如果把国内无数的同类的艺术品选择一些赠送给世界博物馆,让世界各地的人们也有机会看到我们的精美的伟大的艺术,看到我们民族千百年来对于美的不懈的追求,又何尝不可呢?


吉美说,“我想要一个会思想的博物馆,一个会说话的博物馆,一个活着的博物馆。”(Je veux un musée qui pense, un musée qui parle, un musée qui vit.”)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在吉美之所思想,所交谈,所体验的一点心得吧。


6月23日记于巴黎于11 Rue Beaugrenelle,7月6日匆草于Berlin-Frankfurt途中,7月13日改于72 Rue des Entrepreneu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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