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因 | 烈火中的不破城堡：听《贪睡头》
文化
文化
2024-10-04 14:01
中国香港
![]()
最近我迷上了一首歌，名叫《贪睡头》（Sleepyhead）。我在网易云音乐上第一次听到的这首美妙的歌谣，非常喜欢，总是开循环播放去听。也不免对歌曲的背景产生好奇，于是做了点查阅的工作。创作和演唱者者名叫格伦·克鲁（Galen Crew），在外网上很难查到他的相关信息，只在维基百科上查到，他是一位来自美国的创作型歌手。90年出生，和我是同龄人。他喜欢取材西方童话和神话故事作为歌曲内容，整个风格偏向梦幻轻松的那种类型。我没有找到《贪睡头》这首歌可靠的创作来源记录，没查到克鲁的创作手记、视频或文字采访，有一个他的专属网站，但非常卡顿，难以打开。看上去也很久没有更新了。甚至维基百科上对他的介绍也着重他于2016年在中国的巡回演出。《贪睡头》创作于2014年，很快在网易云音乐上有了热度。某管上搜索他的名字，热度最高的也是他在中国演出时演唱这首歌的视频。综合以上信息，我猜这位克鲁的歌在美国本土以及整个欧美市场并没有什么热度，而他在中国这里的名气，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贪睡头》这首歌。在网易云音乐上对这首歌的评论里，有人说歌的故事原型来自《尼伯龙根之歌》。我专门问了看过原著的朋友，里面能跟歌曲内容对的上的部分，是人类英雄齐格弗里德与女武神布伦希尔德之间的婚姻故事。其中有一段说的是，在齐格弗里德的父亲齐格蒙当英雄的时候，有预言说布伦希尔德要嫁给齐格蒙的儿子，也就是齐格弗里德；之后布伦希尔德因为帮助老英雄齐格蒙，而被自己的父亲雷神沃坦惩罚，沉睡在火焰环绕的山巅之上；后来齐格弗里德长大成人，真的如预言那样，与沃坦为敌，穿越火焰，唤醒并迎娶了布伦希尔德。但这首歌的歌词内容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中英文歌词如下：In the year
of our lord 1239There once
lived a girl of a royal lineThe ancient
stories do recallShe was the
fairest of them allIn a castle
made of stoneEvery night
she slept aloneAny noise
that would raise the deadCouldn't wake
her sleepyheadA stranger
came from a foreign landAsking for
the maiden's handHer father
said no go awayShe's gonna
marry a king one dayThe stranger
he came back againRiding with
ten thousand menTheir battle
cries filled all with dreadBut couldn't
wake her sleepyheadThe fighting
lasted all day longBut the
castle walls were thick and strongThe stranger
cried let her decideWhere her
true affections lieSo the king
knocked on her doorOnly you can
end this warNo one knows
how the story endsWill she ever
wake again?可以看到，歌里面的内容跟《尼伯龙根之歌》的相关内容已经大相径庭了。内核也完全不同。原版故事用的内核来自于最古老的叙事冲突——命运。因为是过去定好的，所以你们现在就会这样做，即便知道到底是怎么定的、想要摆脱掉，也没用，未来的结果仍会如此。就像布莱希特说的，这个东西只是看起来高级。人们总是喜欢把沉重的东西认做事高级的，还有什么比宿命论、历史循环论显得更神秘莫测、高不可攀呢？《贪睡头》并不是这样的。曲风也很轻松，词汇的难度跟川普的演讲用词一样低。歌词叙事也把原版沉重的东西去除掉了。技巧上，卡尔维诺说的那些化重为轻的小点子，比如时间压缩、人物明晰等等，作者有意无意都用到了。效果上，整体看起来，像是你姐姐去看了某场主打苦情的大制作电影，回来后你满心期待问讲了什么，她满不在乎一句：“没讲什么，就一男的，喜欢一女的，然后这女的死了，男的跟着也死了。完了。”不仅技巧轻松。里面的人物也轻松。英语里sleepyhead一词指贪睡的人，尤其指贪睡的婴儿。用sleepyhead做关键词搜bing，出来的图片都是睡觉的小婴儿。歌里面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是个如婴儿般贪睡的小姑娘。她贪睡到什么程度呢？Every night
she slept aloneAny noise
that would raise the deadCouldn't wake
her sleepyhead这里面就有说头儿了。首先，她是独自入睡。是因为怕被打扰吗？下面马上说了，连坟墓里的死人都能被吵醒的噪音，也叫不醒她。可见她并不是怕被打扰的人。是个睡眠质量极好极好的人。好到令人羡慕。是拥有婴儿般睡眠的sleepyhead。现实里，贪睡的人未必睡眠质量好。睡眠分为快速眼动睡眠和慢波睡眠。也叫深度睡眠。有研究表明，睡眠时间长的人未必深度睡眠占比就高，而且往往相反。所以，女武神不是单纯睡得长，而是天生睡得好。再者，歌曲把原版故事的很多设定也改掉了。原版故事里布伦希尔德是被父亲惩罚，被动地陷入到长久的睡眠之中。可见她睡得并不好。因为她不想睡，是父亲逼着她睡的。父亲认定女儿有罪，罪在对自己的忤逆。她帮助自己家的老父亲的仇人，那个外族的帅小伙齐格蒙。俗称，胳膊肘儿往外拐。歌曲里的女武神却是主动要睡的，而且谁喊都没用。她父亲喊她起来，她不起。帅小伙喊她也没用。原版故事当然可以用人类学的比如族外婚的理论解释，也可以用精神分析的一些理论来解释。但无论如何解释，布伦希尔德都是整个社会-婚姻、社会-心理、社会-权力结构的一个构件，一个单元。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即便是她的主动行为（帮助齐格蒙），也是整个大的权力结构的一个部分。也就是说，她怎么主动行动都没用，没法逃脱权力的罗网。歌曲里却不是这样的。女武神依靠她的睡眠成为了主动方！我们来看看歌词：Their battle
cries filled all with dreadBut couldn't
wake her sleepyhead这场战争是代表占据方的父亲，与代表抢夺方、破坏方的陌生人之间的战争。如果把这个战争理解为一个隐喻的话，那么可以说，这是发生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战争。是观念的战争。来自不同立场的观念常常在我们的内心里打仗，我们的心成了一个战场。但女武神因为这个而苦恼了吗？她感到恐惧了吗？不。战吼充满了恐惧，可女武神并不恐惧。为什么？因为再响的战吼不过带来死亡，可她连死亡都不怕，连能吵醒死亡的声音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区区观念带来的噪音吗？The stranger
cried let her decideWhere her
true affections lie在这里，作者打字的手像是被缪斯亲吻了一般，用affection而非passion或者更常用的emotion，来表达“情感”的含义。斯宾诺莎很在意这个区别：affection是主动的“用情”，passion是被动的“受情”。所以陌生人也没招了，知道整件事谁是主导的老大。现在我们换个立场，换到想迎娶女武神的这位陌生人的立场，来看待。你会发现，这位陌生人帅小伙犯了很多我们年轻小伙子在追求姑娘时常犯的错误。那就是以为自己一直在付出，一直在为你好。但却常常用错了地方。你以为打败了作为大魔王的雷神父亲就可以赢得自己的bonus了。可惜生活并不是通关打怪。这个bonus可以是房子、票子、车子，是职位、地位，也可以是知识、话语权力。这样看，整个故事就变成了什么是幸福，我们该如何获得幸福的问题了。先不管怎么获得。至少这个故事告诉你，你人生最终要迎娶的那位女神，不是物质上的，甚至也不是精神上的。说的掉书袋一些：幸福是心灵或者说灵魂上的。幸福是灵魂的永恒宁静。So the king
knocked on her doorOnly you can
end this war外在狂暴的世界有观念的战争，当然也有现实的战争。物质的力量与精神的力量都会制造恐惧，投靠里面具体的哪一方，都要受苦。而且无法终止战争。只有谁能终止呢？只有爱睡觉的灵魂。这是一个轻松的、擅长休息的灵魂。这样的故事很轻松，我虽然讲的复杂，但歌儿听起来是轻松愉快的。所以下面我也不做复杂的论述机巧，直奔主题。当然，这永恒不破的墙壁并不是要隔绝外人外物于千里之外。这一点德勒兹在《褶子》里说的很明白了。墙壁之外随意跟随那熊熊烈火去燃烧，巴洛克的外墙装饰可以做的极其花里胡哨；墙壁之内则是永不示人的暗室，那里是休息、当然也就是超越的地方。《贪睡头》里，外在世界战鼓喧天，并不是我们可爱的贪睡公主能够改变的，但她仍然可以，而且要好好睡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得先睡好了。《笑忘书》里的“妈妈”也是这样的，坦克已经开到家门口，该采摘计划要采摘的梨子，她还是要去摘。天王老子来了，她也得先把梨子摘了。第欧根尼也是这样。世界的主人亚历山大纡尊降贵地来看望他，挡了他睡午觉的好阳光，他也得请他让开。谁来了，他也得先把午觉睡了。我们中国的山水画常用这样的主题。就是把象征困难重重的山川画得大大的，然后在画面的一个小角落里，放一个小亭子、一个主人在弹琴，有松树、有客人、有好茶。就是这个意思。世界那么大，那么复杂，我们要面对，但仍不妨碍我们内心永远有一个地方，一个坚持，是千金不折的。![]()
外人看来不可思议，这得多累呀。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个坚持才是自己最轻松的。微信号｜frenchtheory
投稿邮箱｜tj_frenchtheory@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