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行记:摸摸卢梭的脚尖
文 / 张生
作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我到巴黎首先最想去的就是先贤祠(Le Panthéon),因为这座宏伟的像罗马万神殿一样不朽的石头建筑不仅安葬着为法兰西乃至人类的进步献身的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和作家,像卢梭,伏尔泰,雨果,左拉等人,还有就是我这些年来越来越喜欢的巴金1927年来法国游学时所住过的旧居就在附近的布兰维尔街(Rue Blainville),而且,我年轻时喜欢的作家海明威也曾住在这里的勒姆瓦红衣主教街(Rue Cardinal Lemoine)。
先贤祠的正门前的高大的立柱,里面的高的光芒的闪烁的穹顶和庄严安静的气氛让人不由得放慢脚步,而其三角门楣上的那行金色的大字更是感人至深:“伟大的人们,祖国感念你们”(Aux grands hommes, la Patrie reconnaissante)。而其实不仅是法国人民要感谢这些伟大的心灵,我想我们中国,乃至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也都会感谢他们。
在大厅的中央,就是著名的傅科摆,这个由法国物理学家傅科(Jean Foucault)发明的证明地球自转的装置如今已成一景,很多人在望着缓慢摆动的铜球摆锤若有所思。而看着从天而降的金色的铜球在地面的圆心周围沉稳而有规律的摆动,不由得让人想起康德的那句著名的话,唯有灿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让人敬畏。是的,人类的良知和思想就像这傅科摆所显现出的永恒的宇宙的定律一样永远感动人心,永远给人以坚定的不会落空的期望。
勒姆瓦红衣主教街74号是海明威的故居,有着蓝色的门和窗户,窗户上方挂了一块牌子,上面摘录了他的回忆巴黎生活的《流动的圣节》(A Moveable Feast,1964)的一句话:“这就是我们年轻时的巴黎,我们那时虽然很穷,但却很快活”。(Tel était le Paris de notre jeunesse, au temps où nous étions très pauvres et très heureux,Paris est une fête)可当年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喜欢的却是海明威在这本书里写下的另外一句话:
如果你年轻时有幸在巴黎生活,那么你以后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忘记巴黎,因为巴黎就是一个流动的圣节。
这句我凭记忆写的海明威的话让当时年轻的我也对巴黎充满了梦想。如今看到他的故居,却让人觉得巴黎的梦想如此真切又平凡,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不过,像海明威住的这条街一样,巴金所住过的布兰维尔街也是条很窄的小街,很像上海的四川北路的一些狭窄的小弄堂,两边的房子也都是两三层高的小楼。这个窄窄的小街安静而平凡,没有什么炫目的店面,也没有什么辉煌的建筑,就是一条普通的不起眼的小街。而巴金的故居却并没有什么铭牌,就像他并没有来过这里一样。可他又确实在这里生活过,似乎至今还留下一些看不见的身影和气息。他曾不止一次回忆他到附近的先贤祠广场一侧竖立的卢梭的像前抚摸着石座沉思。因为他说自己就是从勇敢忏悔的卢梭那里学会了忏悔,学会了说真话,因此,他说卢梭是教他讲真话的启蒙老师。
年轻的时候,我看巴金的《随想录》,觉得似乎都是琐碎的往事和老年人的唠叨,如今再读却觉得这些往事并未成为往事,而是当下的很多事情的写真,而他的那些平静的文字又是何其沉痛后的冷静的反思。
“我明明记得我曾经由人变兽,有人告诉我这不过是十年一梦。还会再做梦吗?为什么不会呢?我的心还在发痛,它还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梦了。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也下定决心不再变为兽,无论谁拿着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进入梦乡。当然我也不再相信梦话!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随想录》序言:《没有神》,1987)
而巴金的预言在今天的中国仿佛已经成真,我们也似乎再次堕入一个与以往的时代相似的梦中,也许,我们从未走出这个梦,有人因此醉生梦死,再次变成了“神”,也有人再次变成了“兽”,可总也还有人像巴金一样,仍然努力坚持做个“人”,而不再变成可怕的“兽”或“神”。
刚好,我大学时的恩师樊星老师也在巴黎小住,当年他还是个青年学者,热情的鼓励我从事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如今的他已经鬓角斑白,也早已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著名的学者。这天我们约在先贤祠见面,我们一起走到巴金曾经抚摸过和凝视过的卢梭的雕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脚尖。可能是雕像的基座比较高的原因,他的脚摸的人可能并不是很多,所以,并不像我们之前经过的蒙田的铜像的脚尖那么光亮。但是,这也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巴金看到卢梭雕像时的激动的心情。当初,巴金曾经在卢梭的身上感受到他的伟大和勇敢,今天的我们也希望可以感受到他至今仍永在的对真理的追求的精神。
中午时分巴黎的阳光有些滚烫和刺眼,我们坐在先贤祠的台阶上,看到街对面的阳光照耀下的索邦大学法学院的高大的大门上方镌刻着的法兰西的“三字经”,不仅感慨万千。
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
自由,平等,博爱。
因为,不管是在昔日的法国还是今日的中国,乃至世界,认识到这个三个词的价值何其困难,而真正的去捍卫这个价值又是何其艰难?
巴金曾说,“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地活下去”。我想,如今的我们,如果想认真的活下去,也只有努力的讲真话。因为人生活在语言之中,也靠语言生活,而那些扭曲和虚假的语言不可能造就正常的人,也不可能造就正常的社会和健康的国家。
2024年6月22日匆草,30日完成于11 Rue Beaugren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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