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同济法国理论会议致辞
文 / 张生
作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此刻,在法国之外的中国,或者更准确的说,在巴黎之外的上海,当我们谈论法国理论时,其实就是在谈论法国的哲学,特别是法国现代的哲学,因为“理论”一词不过是法国现代哲学的“美国面具”所变脸而来的“世界表象”而已。巴迪欧曾说法国现代哲学有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哲学家们都致力于把概念引入现实的情境,去介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去检验和拓展它的有效性,从而展开一场哲学的冒险,同时也让我们的生命走到更远的地方。
而我们今天之所以要探讨法国理论的新介入问题,就是因为我们的“现实”变得更加复杂,传统的现实固然依然是生活的平台,但网络,社交媒体与人工智能化的现实已然上线,而这被升级的现实更加需要哲学的观照和概念的探测,以让我们重新领会忽然已经身在其中的现实以及我们自身存在的样式,从中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形而上的满足。当然,我们之所以重提哲学的介入问题,也是为了借机反思哲学在当今中国的状况,以及对现实的介入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哲学在当下的中国已经死亡,或许有点危言耸听,如果说哲学中国已经由爱智之学变异为干禄之学,却并不为过。因为当下的哲学或者以走出学院降格为心灵鸡汤博取流量为乐,或者以在学院内以把哲学贬低为课题获得廉价的冠冕为荣,而前者使得哲学平滑化,商业化,后者则使得哲学成为权力的附庸,也就是尼采所说的那种“学院教授”的认真却平庸的工作,他们并不以追求真理为业,而以忙碌于可以认同一切权势的所谓“纯科学”或“纯哲学”为目标,从而获得一种虚假的哲学满足和真实的自利。
而这两种哲学的变体或者是出于金钱的诱惑,或者是出于对权力的恐惧,虽然有样式的不同,但其最根本的一点却异曲同工,那就是逃避现实或假装在现实之外,而其共同的方法,就是把哲学变成了空洞的语言能指的游戏,给人以哲学还依然在场的假象。所以,在哲学已经变身为今天一本正经的“皇帝的金装”时,我们在此重思哲学在当下的真实的命运,以及如何让哲学作为概念重新介入现实,有着难得的意义。
对于哲学对现实的介入问题,最著名的就是发明这个概念的萨特,他曾经以“介入文学”(littérature engagée)为名,谈论文学家如何介入时代现实的情境,那就是通过写作,通过文学的写作来介入现实,以改变与他人共在的现实的情境,维护自由的精神。而对于哲学家来说,同样也需要以介入现实来维护自身的存在的合理性,实现对真理的追求。那么哲学该如何介入现实?
那就是,哲学要通过说话来介入现实,但是,哲学需要的是说真话。
阿尔都塞曾讲,哲学自身需要说话,因为哲学认为自己有说出我们行与思的真理的责任,而这真理正是世界得以存在的基础,这真理就是逻各斯,而说出逻各斯的话语就是哲学。
福柯同样认为,说真话,或者以“直言”冒着风险说出一切是哲学家的工作,尽管说真话,认识自己,特别是认识真实的自己会让自己觉得难堪,可能会因说出真话让他人认识自己而伤害朋友,还可能会得罪权力,有生命的危险,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哲学家逃避现实的理由。因为哲学家固然需要关心和照管自己,对自己说出真话,但为的却是关心大家,对他们说出有关其自身的真话,以照管每个人的理性,真相以及内心或灵魂,从而让大家学会关心自己和照管自己。而不是反过来,向金钱和权势撒娇,并且贪婪而自私的让大众关心自己的肉身,地位及声誉,时刻准备着把自己变现。
让人觉得有意思的是,福柯在法兰西学院讲述《说真话的勇气》这门课程,探讨讲真话的意义时,恰好是1984年。正是因为奥威尔的《1984》这部小说,使得1984这个数字或这个年份成为意味深长的所指。他可能想象不到的是,四十年后的2024年,或者因为无所不在的网络,或者因为无微不至的权力,如今整个世界都正在或者已经变成了1984的世界。正是当下早已因互联网将世界一网打尽而变成“天罗地网”的透明化的现实,不仅让哲学讲真话变得越来越困难,也让哲学越来越成为一种风险事业。但正因此,面对风险,哲学才更需要有勇气也更有必要讲真话,而这正是哲学讲真话的方式。有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输家或者选择说出“真心话”,或者选择“大冒险”完成艰巨的任务,但对哲学来说,这两者却是合一的,因为只有冒大险才能讲出真心话,这才是福柯所认为的苏格拉底所创造的作为直言者说真话的哲学模式,它与作为媒介传递他人话语的预言者和保持沉默偶尔用谜语说话的智者,还有传授技术的师傅说真话的模式是不同的。所以,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风险,没有勇气,就没有哲学。或许,这也是福柯在知道自己已经染病的情况下开设以“说真话”为题课程的原因,他回到哲学的源头,从苏格拉底之死来探讨说真话的意义,从而吐露自己的心声,那就是哲学就是冒险说真话的勇气。
福柯在最后一次课的备课笔记中,曾写下发人深省的话:“作为结束我想要强调的是:如果没有对‘异’(Altérité)的本质态度,就不会建立起真理;真理从来就不是同一的(même);只有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种生活的形式中才有真理。”(《说真话的勇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42页)
现在,我也借用他的这句话来作为结束,我觉得我们中国在这百多年来走过的道路,也就是不断从“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种生活形式”中寻求真理的过程。
今天,我们在同济这个曾经的“德意志”(Deutsch)大学来谈论法国哲学,谈论与法国哲学相互增补的德国哲学,无疑给人一种哲学的亲在之感。而与之同时,我们让法国哲学和德国哲学在此刻“现身说法”,就是在谈论“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种生活形式”中的真理,就是从我们的中国的现实出发去寻找真理,让真理在此刻“现身说法”。
也许,若干年后,当我们回忆今天大家一起努力寻找真理的过程,回忆今天哲学让我们说话,并且努力让我们说真话的这个时刻,会觉得不虚此行,会觉得有一种难得的哲学的“满足”。因为我们只有彼此在一起才能说出真话,而哲学本身就是友情的代名词。
最后,我还想说一句最重要的话,那就是今年是我们同济法国思想文化研究中心成立20周年的日子。2004年秋由高宣扬老师在同济创立的这个机构始终是国内研究法国哲学和文化的前沿思想实验室,所以,我和陆兴华老师特地邀请了很多我们的学生来参加这次会议,通过他们的在场来表明我们这二十年所走过的平凡却又非同一般的“知且行”(savoir-faire)的道路。现在,我们就以这场会议作为中心20周年的庆祝的礼物,献给仍以不断思考和写作来介入现实的高老师,祝他身体康健,学术长青;也献给在座的各位师友,愿大家与时代一起成长,共同推动思想的进步;同时,也献给关心我们的国内外的朋友,在将来给予我们和我们的学生以更多的鼓励和支持。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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