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巴黎综合症
文 / 张生
作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爱这座城市”巴黎地铁标语
巴黎是如此之迷人，以至于不管谁到巴黎，可能都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其中一种要做好的可能就是心理准备。不然，到巴黎后不仅会感觉到这座世界之都给人带来的文化的震惊，可能还会产生诞罔的情绪，甚至产生生理的不适。
据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日本人得了一种很时髦的病叫巴黎综合症（Paris syndrome），很多先富起来的日本人来巴黎旅游后，会突然发现巴黎并非之前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和浪漫，看到巴黎街头烟头遍地，垃圾盛开，还有小偷出没在高档场所，顿时产生一种梦想破灭的感觉，很多人会因此眩晕，恶心，甚至产生被迫害妄想症，最后只好送进医院紧急进行救治后提前返回日本。这也被称为“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因为人产生震惊之后不可避免的就“休克”了。这个毛病当然并没有那么容易根除，比如，如今就轮到了后富起来的中国人开始感染巴黎综合症了。
不过，因为时代的变化，中国人得的巴黎综合症与原版的日本人得的还不一样。因为我们习惯于在各种媒体上搬弄是非，从“找不同”发展到以找别人的缺点为乐，经常把国外渲染的一无是处甚至一片黑暗，导致我们的巴黎综合症的症状产生了奇怪的变化。比如现在网络上有一句流行的顺口溜，“巴黎偷，罗马抢，又偷又抢是伦敦”，还有什么“自由美利坚，枪击每一天”之类，让人不仅对这些国外的名都心生恐惧，还心生悲悯之情，为他们没能生在中国而遗憾。而且巴黎也因常常有民众的游行抗议，被我们称之为“革命老区”。所以，这也导致我们在去巴黎之前，就已经有点免疫力了，但是问题也由此而来，如果我们在巴黎没有碰到偷和抢，没有看到脏乱差就浑身不舒服，因此，为了证明我们真的来了巴黎，就必须被偷被抢或者被“迫害”一下，否则都不敢相信自己来的“真”巴黎，为此，哪怕没有被“歧视”也要创造点“歧视”出来，以免自己做的是“巴黎梦”而不是到了现实中的巴黎。
而这次巴黎奥运会上总有中国运动员和媒体就动辄认为自己受到了外国人的某些“怠慢”或者“歧视”多少就是这个原因，或者是因为乒乓球拍被摄影师不小心踩坏，或者是去和人握手别人没注意，或者别的运动员练习时水花大了一点，都觉得是对自己被“歧视”了，被“侮辱”了，被“伤害”了，所以他们总是要带着一股奇怪的怨气要通过拿金牌来证明自己的“士可杀不可辱”，以证明中国的强大等，大概就是这种“国行版巴黎综合症”的爆发吧。
很多年前，听格什温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和看改编的同名电影，都可以感受到巴黎的爱情，但如今一个中国人在巴黎，却可能时时感受到的是歧视，还是让人忍不住叹息。不过，这可能既有国家的形象问题，可能也有个人的心态问题。
因为中国人也曾在巴黎感受到爱意，而且也曾在巴黎邂逅爱情，尽管那时候的中国远没有今天这么富足和强大。1920年夏初，未来的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到德国留学，因途径法国，在巴黎游玩了一个月。可是当时的朋友却有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能全程陪他领略巴黎这座世界之都的魅力，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陌生的巴黎行走。但宗白华虽然出国前在同济读书德语很好，却不懂法语。当时在巴黎的他的朋友李颉人就说他不会讲一个“法国字”，但他却在巴黎愉快的玩了一个月。当他问宗白华对自己巴黎自由行的感觉如何时，宗白华说只要有一张地图和一点钱在巴黎就够了，因为法国人的友善可以让他畅通无阻。他虽然不知道物价，也不知道法郎的币值，但是他不管是坐电车还是汽车，司机把他送到目的地后，他就把现钱摊在手上，而法国的司机总是“如量收取”，而且他拿着地图问路时，也从来没有被人忽悠过，以至于他不无感慨的说，“在我只觉得他们过于廉洁，过于老实”。这当然不是溢美之辞，因为就是长年住在巴黎的李颉人自己也为巴黎人的友善感到惊讶，他说自己在街上看到身材健壮的老头子和漂亮的姑娘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盯着别人多看几眼，而老头总是脱帽致敬，姑娘则回之以“巧笑”倩兮，如果在国内，可能结果就不可想象了。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或许需要调整我们的心态，不仅要走出巴黎综合症，还要努力走出受迫害妄想狂，而不是有意无意的通告各种手段加强这种症状，导致我们的运动员在巴黎屡屡“犯病”。而这种病的“病因”，从小的来说是过于敏感，从大的方面来说，还是缺乏自信和自卑。更何况我们本应该“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完全没必要通过肆意抹黑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好，或者通过证明别人的缺点来衬托自己的优点了。可现在，很多时候，我们却变成了“见贤就诋毁，见不贤而内就乐”的状态，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发展到这种令人觉得荒诞不经的地步的。
其实，如果大家“真”的到了巴黎，可能会发现巴黎除了有小偷之外，并非一无是处，而且巴黎似乎并不是那么脏乱差，最起码，比我们很多城市要整洁的多，即使比上海，也要漂亮的多，而巴黎人，也并不像我们自己人那么冷漠。
但这样一来，我们是否会得另外一种新的“巴黎综合症”呢？那就是在巴黎总觉得莫名其妙的欣快，愉悦，觉得巴黎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而我们却又是那么的糟糕呢？
2024年8月6日匆草于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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