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 | 一切看不见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文化   文化   2024-07-30 16:58   吉林  

一切看不见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文 / 张生


作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无人机”在公众面前的“现身”时刻,当然就是在俄乌战争的“情境”之中,然而无人机并非真的“无人”,只是无“人”在机舱里亲自操纵,而是“人”通过远程隔着屏幕来操纵而已。无人机的英文单词有两个,一是“Unmanned Aerial Vehicle”,可以翻译成“无人操作”的或者“不载人”的空中飞行器;另一个是“drones” ,这个既是“雄蜂”的意思,也是拟声词“嗡嗡响”的意思,这个词就像“形声字”,因为无人机在空中飞翔时确实很像蜜蜂,可以想像,当无人机铺天盖地从天上直飞下来的时候所发出的那一片像带刺的蜜蜂一样的嗡嗡声有多么形象,又有多么可怕。


而随着无人机在俄乌战争中的出现,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改变了,正如之前“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在是“一切看不见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因为无人机不仅改变了战争的样态,还改变了日常的样态,同时也改变了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方式,当然随之也改变了我们自身,像脱水机一样甩干了我们的仅存的人性。


首先,无人机是具有“上帝视角”的具有“全知全能”的“透视”能力的飞机。无人机从空中俯瞰大地,从遥远的地方透视“现实”,而又可以随时随地降临在世间,参与或者“融入”到现实中来对现实进行渲染。它可以无时不在,也可以无处不在。正因如此,无人机改变了人们对事物的叙事方式,从之前的线性的“半角叙事”一跃而变为360度的“全角叙事”,由之前的“单声道”变成“环绕立体声”,而无人机也借着对事物进行全方位的扫描,使得事物变得无比“透明”,从而使人在无人机的嗡嗡声和摄像头下藏无可藏,躲无可躲,变成任人宰割的赤裸生命。


其次,无人机的出现,也使得无人机的背后的“屏幕驾驶员”获得了上帝一样的“全知权力”,他可以洞察一切,看“透”一切,同时,因为“人机”分离而远离“人世”或“现实”,从而使其可以超越现实的道德及法律的羁绊,在屏幕后以游戏心态完成对监控对象的居高临下的全方位的扫描和判断。而与之相伴,无人机的跟踪对象也发生了变化,因为屏幕所产生的间离效果而把无人机传送的“现实”化为一帧帧画面或者“动图”,或者因为无人机的摄像镜头的推拉运动而把对象处理为可以变化的影像,从而去除了对象的生命的肉身感,变成纯粹的视觉符号。所以在战场上,无人机对活生生的人的杀戮由此变成了对符号的清除或者对空间的格式化。这也使得“无人机”彻底变成“非人机”,因而身为无人机的“屏幕驾驶员”在去除对方人性的同时也去除了自身的人性,让自己和对象乃至世界都脱去了肉身的真实性,变成电脑的角色游戏。


所以,无人机的普遍化或者日常化势必会给人带来“恐高症”。但是,这不是看到下面而眩晕,而是看到天空而眩晕。从此天空给人带来的美好印象彻底荡然无存,在上帝之死多年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上帝所赖以存身的天宇也发生了崩塌,而从此以后对天空的各种诗意的建构也会发生“转向”。这让人想起布莱希特的诗句:“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现在下的是比“铁”还冷还无情的无人机。


当然,无人机的人机分离状态,也使得人们审视和观照世界的“眼光”发生了改变,因为受到摄像机器和编辑软件所生成的图像的限制,使得现实世界将不再以人的眼睛为尺度来衡量,而是变成了摄像集成系统的“眼光”。所以,无人机将给人们带来一种新的感知方式,也会产生一种美学转向,那就是对“俯视”眼光的重视,不管是绘画还是文学,都势必要“重现”这一视角下的事物的“形象”。如对建筑来说,可能会重建对“第五立面”或者屋顶的重视,因为自现代以来,随着建筑材料的进步和功能的要求,建筑的屋顶已经被削平或取消,将来或许将再次恢复。而人们对一切事物的审视,也将除了传统的长宽高外,还有一个对“顶”的欣赏。而艺术的对象也将因此而“变形”,迎来一种新的构成或新的“显现”。


而无人机的出现,还势必将与智能手机相结合,最后构成“天罗地网”,使得我们变得更为“透明”,从而权力也借此完成完美的全知全能的监控社会的建设,而每个人都将成为玻璃金鱼缸里的鱼,似乎一切都是自以为是的,但却又是一切都是可见的,可以被看透的,再也没有“盲区”的存在。当然,在无人机的时代,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于被看,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别人而不被别人看。


从此以后,一切看不见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2024年7月30日匆草于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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