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博物馆(Le musée Rodin)地处安静的瓦雷纳街(77 rue de Varenne),是罗丹生前的住所和工作室改成,面积不小,据说原来是一家富豪的花园饭店,因此除了一幢漂亮的两层楼的建筑外,还有一个花园,进门即可看到在夏日盛开的多彩的鲜花丛中,高高的耸立着他的著名的“思想者”(Le Penseur)雕塑。这个青铜铸就的思想者依然手托下颌紧皱眉头在蓝天下沉思着,而每次看到罗丹的这个思想者,我就不由得想起国人所熟知的思惟菩萨的塑像。罗丹的思想者以创作《神曲》“地狱篇”的诗人但丁为原型,也正因此其“真名”或“原名”,是“诗人”而非思想者,但无论是诗人还是思想者,这尊雕像粗粝的线条和形体都给人以沉重和严肃之感,思惟菩萨则以成佛前的悉达多太子菩提树下悟道为原型,其造像虽然也是一手托腮,一手放在膝上,但是其均线条柔和形体圆润,表情则超然洒脱,给人以轻盈出世之感,而思的工作似乎只在为摆脱现实的烦恼而生,不像罗丹的思想者,思的工作似乎是沉浸于对现实的痛苦的探寻,以找到一条可能的解决之路。而从两者对于思的姿态的刻画中似乎也可看出我们对于思的工作的态度与西方的不同。
不过,我之所以来罗丹博物馆参观,并不是为了体悟这个“思想者”的思而来,更主要的是想看看罗丹的“行进的人”(L'Homme qui marche )的雕塑。因为1920年夏,从同济毕业的宗白华赴德国留学,途径巴黎时曾来罗丹博物馆参观,他因震撼于罗丹的雕塑的生动多姿而顿悟艺术的本质,写下了《看了罗丹雕刻以后》一文,而这其中他提到的最重要的雕塑就是行进的人这尊雕塑给予他的刺激和启发。他还引用的罗丹的话:“照片说谎,而艺术真实”,来说明艺术的目的就是要表现自然本身的“动象”,表现出生命和精神的本质。因此他认为罗丹的《行进的人》超越那些同样以迈步行走的人为对象的照片,因为,与照片里那些静态的行走的人不同的是,“罗丹的石刻确是在那里走动,仿佛要姗姗而去了。”而之所以会有如此“动象”的表现,是由于罗丹所说的他的雕塑要表现的是“从一个现状转变到第二个现状”的“中间的过程”,因此给人以一种蓄势待发似动非动的感觉。果然,当我在二楼的展厅里看到那尊一人多高的身躯魁梧的“行进的人”的深色的青铜雕塑时,也深深的感到一种震撼。这尊雕像没有头颅,形体却充满动感和生命的力量,似乎随时可能离开雕像的底座拔脚离去。据说罗丹的这尊雕塑来自于他的青铜雕塑“施洗约翰”的腿和另一尊雕塑的碎片的拼合而成,但却巧夺天工,显现出了一种强劲的生命的动态之美。但我这次在罗丹博物馆不仅看到了他的那些充满生命的感性力量的雕塑,还看到他在艺术创造历程中所走过的不无启发性的道路。宗白华曾指出罗丹的那些充满力量的雕刻与形式优美的希腊雕塑的区别,认为希腊的雕刻是“自然的几何学”,罗丹的雕刻是“自然的心理学”。前者是着重形式的和谐,是理性的表现,后者注重生命力的抒发,是情感的表现。但是罗丹的自然的心理学的雕塑却并非横空出世,他的艺术创造的道路正是从希腊的自然几何学的雕塑的学习开始,再到对现实的人物的姿态的刻苦把握,最后到完成自己的富有生命力的自然的情感雕塑的创造。因为从博物馆里陈列的罗丹的各个时期的雕塑的作品,就可以看到他所走过的这条坚实而必然的道路。他早期雕塑所展现出了所受到的严格的古典雕塑的训练和对其美学的原则的掌握,他的作品所表现出的优美的线条到圆润的身体和骨肉匀亭的形态,无不让人如睹读古希腊或古罗马的亭亭玉立的雕塑,然后他开始将这优美的形式运用到对现实的刻削,这从他对各种手的动作的捕捉和再现的雕塑中可见一斑,而他也因此逐渐开始掌握人的生动的姿态与活的生命趋势,最后他历尽艰辛才在原有的希腊的形式下对活生生的现实的人物予以变形和抽象,终于由优美到崇高,显现出一种执着于生命的热力的特有的线条和气概。而这其实不仅是罗丹所走过的伟大的艺术创造的道路,应该也是所有艺术家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的必然走过的同一的道路。从博物馆楼里出来,可以看到花园里,有人静静的伫立着耐心的观看着阳光照耀下的黑色的青铜铸就的“地狱之门”,而就在门楣上那个后来化身为“思想者”的“诗人”正努力沉思着,在他的脚下,似乎有无数的生命在汹涌的洪水中努力挣扎。改有人在树荫下行走看着穿着睡袍巴尔扎克扭头向天桀骜不驯的姿态而动容,围着这尊雕像用手机不停的拍照。也许人世间正是有了罗丹这样的伟大的艺术家的超凡入圣的创造,才使得我们平凡的生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也因此让我们拥有了在生命中勇敢行进的力量。
2024年6月22日匆草,30日完成于11 Rue Beaugren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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